我聽夏邦雲說清芷把鄭君予和桃漾趕出了新顏坊。之後桃漾臨盆時難產而亡, 當鄭君予抱着孩子去見清芷時她避而不見。我撫掌大笑道:“很好很好,離與愛恨,無懼無怖。”
夏邦雲看向我的眼神有些陌生。
“新顏坊終於有理想的坊主了。”我很開心, 話開始多了起來, “斷情絕愛的人才能管好新顏坊, 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他看着我, 不說話, 平日裡總是他說我聽。頭一次,我們換了角色。
“多好,死而無憾。”我拈起一枝花, “朝聞道夕死可矣,終於……”
新顏坊是我半生的心血, 雖然當時只是爲了找一個容身之所才一時興起盤下了新顏坊, 但是不可否認在那裡我留下了最執著的歲月。有時候我不能確切的確定我的執念是留在夏雲修身上還是新顏坊裡。總之, 新顏坊不能因爲我的離開而頹敗,它的存在是我存在過的最好的見證。
不知道此時的清芷會是什麼表情, 我一直記得她惶然失態的樣子,憤怒、失望、沮喪、怨恨……在她臉上糾結,一直記得她泣血般的咒罵——看不到你的下場,我不捨得死!
死?其實我也快了,支撐我的是我的執念, 心願已了, 再無生趣。只能對不起夏雲修了。
轉頭看向夏雲修, 爲了我, 他放棄了在京城的生意, 陪我隱居到京城的西郊。誠然,他是愛我的, 可惜,爲什麼我偏偏不愛他。如果我愛他,一切都會不同。
“我覺得自己不認識你了。”他在我身後悠悠的說。
“紀婉如死了,只剩下若耶,所以你不認識。”
“我不該幫你的。”
“你不幫我,我成不了事,但是我一定會去做,因爲我恨他,很恨很恨。”
“現在你還恨他?”
“現在不了,他死了就死了吧,都結束了。”一縷發掉落下來,很久之前我就開始掉頭髮,一縷一縷,我已經不能梳頭了。
他嘆了口氣,是啊,他怎麼能不嘆氣,多少補藥山珍,一點效果也沒有。心要死,藥怎麼留得住。
“值嗎?六親斷盡?”
“值,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不後悔,因爲後悔只能增加我的負累,“況且,我還有你。”我去握他的手,“我去了以後不要想我,好好找一個能和你共度一生的女人。”
“你一如既往的自以爲是。”
“我一向如此。”
“你以前不這樣的。”
“我累了……”我閉上眼,不再說話。這樣的話題,我們無話可說。因爲,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惡毒的。
婉如,婉如,有人在叫這個名字。
是誰?誰將這平凡至極的名字放於舌尖流轉演繹出抵死的嫵媚?
人影漸近,瀟灑風流的青衣公子笑出一地的春花燦爛,他說:“婉如,你隨我來。”
去?不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他的手乾燥、溫暖,充滿令人安全的感覺。隨他去,去哪裡都好,只要有他在身邊。
貪婪的看他的臉,刀削斧斫的五官,一雙眼更如一泓清泉叫人心甘情願溺死其中。願意,願意爲了這張臉荊釵布裙,洗手調羹,只求君憐我惜我、知我懂我,雖萬死亦無悔矣。
隨他漸行漸遠,景色由豐美變得荒蕪。
原來我只是他不經意間揚起的塵土,騙子!都是騙子!!
再一次伸手,握不到他的手。驚慌,怕只怕自己想不起他模樣。
終是走了,我不過是他經行的風景,路過,不停留。
淚在眉睫欲滴未滴,往事詭異一笑,又優雅的轉過身去。
我的從前,很遙遠的從前,穿羅衣賞嬌紅的從前。方纔,入我夢中。
記起年少的自己,豆蔻枝頭,我昏昏然睡下,渴望再次看到過去的歲月————
“婉如啊。”舅媽坐在我身邊,難得她給我好臉色。
“舅媽。”我衝她行禮,心裡有些忐忑,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你看看,這孩子,還這麼生分,我們馬上就要親上加親了。”她的臉上笑出一朵花來。
親上加親?是我和表哥的事麼?我心裡暗喜,雖然舅媽一向厭惡我和表哥在一起,但是……
“邦雲愛慕你許久,又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我來給他說說。你看怎麼樣?”她問我,可那僅僅是個設問句,“我和你舅舅看着你們挺合適的,就替你答應了。日子也選好了,就下個月初五,黃道吉日。邦雲雖然是我們領養的,可你看夏家上上下下哪裡離得了他,他本是要自立門戶的,不過若是娶了你……”她還要在說下去。
“既然日子都定好了,那全憑舅舅舅媽做主了。”我尷尬的笑笑,打斷她的滔滔不絕。本來,他們就沒打算給我選擇的餘地。
怪不得這幾日夏邦雲對我殷情有加,原來如此。
“表哥,我們怎麼辦?”
“大哥是好人。”他背對着我。
“你什麼意思?”我沒來由的一陣恐慌。
“大哥很愛你。”
“我不愛他。”
“爹說了,你們必須成親,帖子已經發出去了。”
“你呢?”
“那天我揹你上花轎。”
我扭頭就走,他放棄了,我說什麼都徒勞。
成親的那天,所有人都很高興,除了我。火紅的嫁衣很重,像枷鎖一樣壓在我身上。鋪天蓋地的紅色裡,我被夏邦雲拉着走進了禮堂。
亦步亦趨,爲什麼從來沒有人給我選擇的權利?孃親把我送到舅舅家寄養,舅舅把我送給夏邦雲,很奇怪,我的人生,爲什麼偏偏沒有我的選擇?
夏邦雲挑起我的蓋頭,他醉了,嘴裡含混的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雙手卡上他的脖子,是不是他死了就都好了?
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要掐死一個爛醉的人易如反掌。
不!我頹然的鬆了手,殺了他又能怎麼樣,他也不過是個被夏家利用了的人。我們,同病相憐。
新婚之夜,新郎爛醉在牀上,新娘在桌邊枯坐了一夜。天下沒有比這更可笑的婚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