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宮的事情一過,整個朝堂和宗室紛紛都看清了皇帝陛下李淵同志的心思,知道如無大錯太子是廢不掉的。什麼才叫大錯呢?連
私運兵甲這種差不多等同於謀反的大錯都被陛下給抹平了,還能有什麼大錯。看來只要太子不謀反,這位子就是實打實。
李淵的知心朋友外加最佳下屬裴寂同志這幾天十分高興,他是押太子建成的,這一次有驚無險的過了,陛下堅定了態度,他也可以
安心多了。
作爲領導最貼心的人,他一向是不屑於那些投機倒把押秦王的人。無論是朝堂還是宗室,總有那麼一撥人,尋思着另闢蹊徑,仗着
秦王有功就動了歪腦子。
可惜啊可惜,他們都料不到陛下的心思。
那麼李淵究竟是個什麼心思呢?
李淵也正在太極宮裡爲這事唉聲嘆氣,頭疼萬分。
他當年在隋文帝楊堅手下爲臣,是一路看着楊堅過來的。隋文帝一生勤勉有加,唯獨在立儲這件事上陰溝裡翻船,結果晚節不保。
當年隋文帝立嫡長子楊勇爲太子,楊勇性格仁厚,雖然不見得有什麼大才,但在太子位上也無有大錯。
楊勇最大的不幸就是有個弟弟,嫡次子楊廣。
楊廣當時是晉王,是一把打仗的好手,幫着文帝東征西站立下赫赫戰功。
這一對比就看的出來,和如今陛下膝下二子何其相似。
晉王謀取,騙過了獨孤皇后騙過了羣臣騙過了文帝楊堅,騙得大家都以爲他是個樸素勤勉低調仁厚的好孩子。
楊廣還賄賂文帝身邊的妃嬪使勁打太子楊勇的小報告,今天你吹一點明天她吹一點,日積月累耳朵裡灌滿了太子的大小錯誤,文帝
的心裡的天平自然就起了傾斜。
內外作用之下,文帝下決心廢長立幼,太子楊勇被囚禁,晉王楊廣成了新太子。
裝了好幾年的楊廣當上了太子就開始裝不住,身上的小毛小病開始顯露出來。
文帝有所察覺,也動了廢他的心思。
可惜,楊廣是什麼人?從來都是他算計別人哪裡由得別人算計他?既然父親要廢他,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他先下手爲強。
在行宮仁壽宮那裡,做掉了文帝,自己登基當了皇帝。
再後來就是一連串的荒唐事,折騰了十來年終於把隋朝給折騰滅了。
血淋淋的教訓吶,就這麼擺在眼前。李淵這麼一路親眼看過來,親身經歷過,他感觸頗深,心有餘悸。
現在,他也同樣面對了隋文帝面對的難題。
他該怎麼做?
李淵捨不得秦王,也捨不得太子,這兩個兒子他都喜歡,都愛。但太子位只有一個,該給誰?
給名正言順的嫡長子,還是功名蓋世的嫡次子?
是選一個仁厚孝義之子,還是選一個有才能幹之子?
他真的無法選擇。
當年秦王打下洛陽,他是真的動了換太子的心思,所以才弄出了個天策府給二郎,是想練練他。
但到如今仁智宮這一攪和,他真是一背脊的冷汗。
差點就重蹈覆轍。
如果這次四郎沒有來說那番話,魏徵沒來死諫,自己是否真得就矇在鼓裡隨了二郎的心願換太子?
保不定。
當年隋煬帝的太子位就是謀取而得,如今二郎也在謀取。這可是犯了他的大忌諱。
太子是儲君,這個位置只有陛下可以封賜,絕對不允許任何人謀取。
而且嫡長繼承製度本身就是爲了防止別有用心的人覬覦皇權,避免宗室內部自相殘殺。現在兩兄弟已經爲了太子之位動了致對方以
死地的心思,骨肉相殘就在眼前。
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麼能不膽戰心驚。
說到底,大郎畢竟屬於自衛,而二郎是動了謀取的心思,兩相比較之下,他更厭惡二郎的謀取。
但雖然厭惡二郎的謀取,但這個孩子畢竟立下過赫赫戰功,又是自己從小疼愛的孩子,他還是捨不得。
魏徵說二人之中必當誅殺一人,這個道理他懂,他明白。
可那不是魏徵自己的兒子,他當然說得冠冕堂皇。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麼捨得這些親骨肉。
能保全總還是要保全的,只要這些兒子別再做出格的事情。
老父親一時也找不出什麼好辦法徹底解決兒子們的紛爭,只能壓一時算一時。
這天下的仗打得都差不多了,空閒下來以後乾點什麼呢?
李淵爲三個兒子想了想決定多搞些宴會大家好好哈皮,也好增進父子兄弟之間的情意。
這真是大宴三六九,小宴二五八,總之天天有樂子。
如今雖然已經入了秋,但甘露殿裡燒了暖香,大家喝着酒吃着熱菜絲毫不覺得寒冷。
酒是宮裡新釀的米酒,用紗濾得澄清,擱上桂花石蜜二次發酵,合起來甜絲絲軟綿綿跟糖水似的,但後勁十足。不過這在場的都是
酒缸裡泡大的,這種米酒小意思。
唯獨秦王不善飲,故而喝得是第一次發酵的米酒,只當是喝糖水,陪陪大家意思意思。
菜是上好的黃羊肉和獐子,前幾天剛圍獵過,打了不少野味。
胡瓜胡豆胡餅,做的熱騰騰香噴噴端上來,鮮美可口。
吃着美味,喝着美酒,聽着絲竹,看着歌舞,人生吶,這才叫人生。
李淵興致很高,喝得滿臉通紅。
旁邊照例是張婕妤和尹德妃兩個大紅人陪着,說說笑笑,嬌聲俏語不絕於耳。
今天一同陪宴的都是些宗室裡的老人,大家撿着喜慶的事和陛下嘮嗑,挑着吉利的話吹捧他,把老人家哄的是呵呵直樂。
吹拉彈奏的伎人起勁的演奏着歡快的異族樂曲,五六個穿着胡服的青春少女隨着曲子翩翩起舞,裙襬飛揚,煞是好看。
“好好好,這舞跳得不錯。”李淵拍拍手,笑着大聲說道。
下面的人急忙也都跟着稱讚起來。
李元吉正靠在身邊俏麗宮人的肩頭,就着那酥白小手上拿着的瑪瑙酒盞上喝酒。聽到父皇稱讚這舞跳得好,挑挑眉,舉起手。
“陛下,這胡旋舞臣也會。”
“哦,四郎也會?”李淵笑着看向這個小兒子,面色和悅。
“正是。”李元吉將身邊的宮人抹開,起身。
“陛下有所不知,這胡旋舞不光女人能跳,男人也能跳。女人跳,嬌美豔麗,男人跳卻是別有一番風味。”他咧嘴一笑,搖着一根
手指頭賣弄道。
“哈哈哈哈,這還是頭一次聽說。好好,四郎你既然也會跳,不如給大家演示一番。”李淵笑呵呵點點他。
“喲,這敢情好,還是頭一次看齊王殿下跳舞呢。新鮮的很。”尹德妃用袖子一掩嘴,噗呲一笑依偎向李淵,嬌語說道。
“就是就是,想不到齊王殿下不光打仗有一手,連跳舞也有一手,可要給我們姐妹開開眼。陛下快賜酒,讓齊王喝一大碗痛痛快快
跳一曲。”張婕妤也在旁邊搖着李淵的手撒嬌說道。
“好好好,就依你。來來來,四郎痛飲。”李淵伸手一擡,朗聲笑語。
旁邊內侍立刻端上一盞御賜美酒,李元吉單膝跪下。
“臣謝陛下賞。”接過一口氣喝乾,手背一抹嘴,跳起身。
“來,奏樂。”他伸手朝樂伎人一朝,朗聲說道。
樂聲響起,他開始起舞。
一開始樂曲節奏緩慢,他一招一式跳的工整有力。雖不如女人婀娜,但確實別有一股威武之勢。隨着樂曲節奏加快,胡旋舞特有的
旋轉就躲起來。轉一圈變換一個姿勢,漸漸令人眼花繚亂。
如果說女子的胡旋舞看的是美,那男子的就是力量。
旋到妙處,大家毫不吝嗇歡呼和稱讚。
李淵也連連拍手,和着樂曲給李元吉打拍子。張婕妤和尹德妃則一邊笑一邊呼叫起鬨,把氣氛搞得更熱烈。
下面的衆人自然也樂得捧場,推波助瀾。
太子李建成一向就是文雅淡定的調調,雖然不咋呼,但也微微含笑看着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四弟,悠閒的飲酒,不住微微點頭讚許。
他的讚許自然比別人的更好幾分,李元吉看在眼裡甜在心頭,於是越發跳得起勁,旋的飛快,變換更多更好。
和這一派樂融融氣氛格格不入的就只有太子下首的秦王。
白玉盞裡的米酒喝到嘴裡,甜不到肚子,從胃裡泛上來的是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還有點澀。看來這酒釀的不怎麼樣,司酒的那人
恐怕沒用心。
放下手裡的白玉盞,李世民抿了抿嘴,看向大殿中央的李元吉。
真應了那句醜人多作怪,這醜八怪喝酒就喝酒,還非得跳什麼舞。
好吧,他承認,跳得還能看。可那又如何?堂堂親王跟個伎人似的起舞娛人,像什麼話。大唐如今是百廢待興的時候,可父皇卻整
天只知道飲酒作樂,大哥和元吉還有那個裴寂只顧着討好父皇,跟着一起玩樂享受,他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頭。
這天下雖然已經一統,可北邊還有突厥,南邊還有洞獠,虎視眈眈準備着隨時咬大唐一口,興風作浪。實在不是享樂的時候。
他暗自嘆口氣,低下頭。
這邊黯然傷神,那邊卻正樂得熱火朝天。李淵嫌李元吉一個人跳得還不夠熱鬧,推了推身邊的張婕妤,讓她也下去跟着一起跳。
張婕妤是個火辣辣的美女,個性比較豪放,說跳就跳。
她腰肢細軟,手臂豐腴雪白,滿頭烏絲光可鑑人,一身薄稠罩衣光鮮亮麗,舞動起來真好比花枝亂顫,月影搖散,看的人眼花繚亂
的。
有人陪着一起跳,李元吉自然是勁頭更足,他身長臂長腿長,一個轉身一個揮手一個跳躍一個旋轉,動作嫺熟力度飽滿。
這兩人一柔一剛,正好相稱。
“好好好。”李淵樂呵呵拍拍手稱讚,哈哈大笑。
李建成面色有點疑慮,但端詳了一下老父親便釋懷,也跟着笑笑。
李世民悶悶喝酒,倒水似的往嘴裡灌。
成何體統!後宮嬪妃和皇子同舞,君不君臣不臣,長不長幼不幼,嫡不嫡庶不庶,簡直就是亂套。
父皇也真是喝多了,由得這些人胡來。
他們李家雖然是關隴出身,有鮮卑遺俗,比之漢人要不拘小節的多,但這副**的場面也實在有些不堪入目了點。
醜八怪慣是個酒色之徒,幾杯濁物下肚,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了。那個張婕妤也是個不安分的,平日裡就和東宮勾勾搭搭的,不知
道給自己下了多少絆子。聽說仁智宮那會也少不了這個女人暗地裡的手腳。
她和那個尹德妃不過是當年隋煬帝晉陽行宮裡的宮人,本來苦守着不知何時纔會臨幸的君王虛耗青春,今夕不知明日的過日子。後
來被裴寂這個沒羞沒臊的老兒給弄出來獻給父皇,這才扒拉上了李家,一個個雞犬升天做了宮妃。
這兩個破鞋現在到欺負到自己頭上來,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偏偏父皇耳根子太軟,被這兩個女人給迷糊得和自己越來越疏遠。
大哥自知功勞比不上自己,就拉攏着後宮裡的女人把持住父皇,博得歡心和信任,如今又得到了醜八怪的支持,更是如虎添翼。相
對比之下,自己就悽慘得很吶。
越想越鬱悶,他喝酒喝得越來越兇。
那米酒比糖水才醉不了幾分,他喝得一肚子漲,腦子還是十分清醒。
果然喝悶酒不會醉人。
大殿中央的兩人一曲舞罷,李元吉氣喘吁吁,但面對着嬌豔如花的張婕妤還是不敢唐突,彎腰施禮答謝。
張婕妤掩嘴嬌笑,老實不客氣的受下。
“齊王太多禮了。”嬌聲說道,青蔥般白嫩水靈的芊芊手指點點他,然後轉身扭着腰朝李淵走去。
“陛下,臣妾跳得腰都有些酸了。”嬌滴滴撒嬌,小嘴嘟起,柳腰輕搖,那一身薄稠罩衣就像被微風吹拂的彩雲一般,整個人好似
飄過去的。
“哎呦呦,幸苦我的美人咯。”李淵笑呵呵伸手扶住這一抹嬌豔彩雲,摟在懷裡直呼寶貝。
“好好好,齊王和婕妤都跳得極好,該賞該賞。”伸手一朝,傳令內侍拿錦帛出來分別賞賜。
當然,對於李元吉和張婕妤來說,這樣的賞賜算不上什麼,但只要能哄得陛下高興,怎麼着都是好的。
“謝陛下賞賜。”李元吉朗聲叩謝。
“坐坐,快給齊王倒酒,痛飲痛飲。”李淵看着這個兒子喜滋滋的,招呼他會坐又讓宮人勸酒。
李元吉一落座,身邊的俏麗宮人就嬌滴滴端着瑪瑙盞勸酒。
美人美酒,他自然是來者不拒。
就着美人奶酥似雪白的手臂,喝着碧血似半透明瑪瑙盞裡的清澈米酒,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撩眉,看到對面上首含笑不語看向自己的大哥,他眼一眯,嘴角一挑,露出一抹狡黠討好之色。
李建成微微點頭,目光讚許。
他這邊笑得更歡愉,一把摟住身邊的嬌人,嘖嘖往人粉嫩的臉頰上親兩口,哈哈得意大笑。
看他這幅得意忘形貪杯好色的德性,李建成好奇又好笑的搖搖頭。
頭一側,目光掠過下首的李世民,捕捉到他黯然傷神的表情,眼皮一垂,計上心頭。
端起手裡的鎏金酒盞,喝了一口米酒,甘甜酒液入喉,微微泛上一股澀意。
李建成抿了抿脣,嘴角含笑,手端着酒盞側頭看向李世民。
“二郎,怎麼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開心?有什麼心事?可以和大哥說說。來,大哥敬你。”說完,舉了舉酒盞。
李世民愣了一下,有些摸不透他什麼意思。
“謝大哥,我沒什麼事。”他急忙也舉起手裡的白玉盞回敬。
李建成笑笑,喝一口酒,回頭看向李淵。
自打他招呼李世民時,李淵就注意到了。別看這老頭喝的滿臉通紅,好像喝多了犯糊塗,其實他是海量,這點酒算不得什麼。這大
殿裡的一舉一動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早就注意到了李世民的悶悶不樂,只是一直不點破而已。現在李建成點破了,他索性也趁勢問一問。
“秦王,因何不悅?”
李世民看着老父親關切的眼神,心頭一熱,灌進去的那點酒勁涌上來,沒怎麼多想他衝口而出。
“父皇,我在想母后。”
此言一出,李淵愣了愣,李建成也愣了愣,李元吉原本在喝酒,眼一瞪也愣了愣,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了愣。
“父皇,母后死得早,我們李家得了天下,她卻享不到半點福。如今我看着父皇和我們歡宴取樂,想起母親的苦,我就。。。。。
。”李世民自顧自的說着,眼淚奪眶而出,滴落在白玉酒盞裡,將半盞清澈的酒液砸出圈圈漣漪。
然而他自覺地真情流露,一番感慨,卻不知上頭的李淵已經氣的臉色大變。
“閉嘴!”李淵狠狠一摔手裡的赤金酒盞,暴喝道。
酒盞啪一身砸在案上,汁液飛濺,一片狼藉。身旁兩個嬌滴滴的美人都嚇得臉色發白,一時怔住,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李建成面無表情不吭聲,眼皮低垂,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一切和自己無關。
李元吉看看父皇,看看二哥,再看看大哥,也不吭聲。
李世民被這一聲暴喝震得愣了一下,但隨即滿腹不甘委屈涌上來。
“父皇,我。。。。。。”
“滾,你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敗興的逆子在我眼前,滾!”李淵是動了真怒,伸手一指,嚴厲喝斥。
“父皇!”李世民喚他一聲。
李淵繃着臉,目光威懾。
李世民最終只得低下頭,伏地叩拜。
“兒臣告退。”說完,起身低頭離開。
“敗興,真是敗興。”他一走,李淵氣呼呼甩袖子罵道。
“陛下息怒,身體要緊。”張婕妤和尹德妃見他怒氣消了一些,急忙一左一右上前又是捶肩又是倒酒,嬌聲勸慰。
張婕妤側頭一看李建成,李建成也正看她,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心照不宣。
今天晚上,又可以做點文章吹點枕頭風咯。
看着李世民背影消失,李元吉皺皺鼻子看向上首的父皇。
他是有點搞不懂,搞不懂二哥幹嘛這麼不識相,父皇正在興頭上,他卻偏要提死了的母后,還弄得悲情兮兮的。他這不是明擺着指
責父皇貪戀青春美色,忘了母后的結髮深情。這也太敗興了吧。
還有父皇也是,二哥這人嘛本來就是有點爲所欲爲,任性得很。平時父皇不挺寵着二哥的,今天怎麼就當着衆人的面給二哥這麼大
的難堪。父皇動了真怒,但爲了二哥提母后,那有點說不過去吧?
唉,罷了罷了,反正這些都不關他的事。父皇厭惡二哥,對大哥有好處,這就行了唄。
喝酒喝酒,別爲了二哥惹不痛快,不值得。
想到這兒,他端起手裡的瑪瑙盞,仰脖一口喝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