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馮鈺帶着十數名校尉堂而皇之地敲開了大理寺卿顏茂行的宅院。

“顏大人, 思罕勾結外敵一案陛下頗爲關注,樑大人特派下官前來顏府向顏大人瞭解瞭解過幾日即將舉行的二審有哪幾個關鍵目標。”

思罕勾結外敵乃大案, 帝王密切關注着的,派來錦衣衛詢問倒也正常。顏茂行正色,條理清晰地向馮鈺提了幾個點, 馮鈺仔細聽完後再度出聲,

“顏大人,下官記得一審時您曾提到過,思罕的私兵曾有過不短的抵抗, 質疑思罕乃主動自告的真實性。當時書辦亦記錄下了您的質疑, 爲何此次二審卻不再提?”

顏茂行有一瞬的愣怔,又很快釋懷, “唔,本官就此事特意詢問過豫國公爺,國公爺說, 那反抗的參將對其長官常年不滿, 心有怨懟才當衆發難, 實乃個案,個案,呵呵……”

馮鈺亦微笑給予順承, “原來如此,竟然誤會一場……”

次日夜間,顏茂行應付完皇帝的盤問,回府後剛踏進自家書房便震驚地發現書房裡多了一個人——樑禛正悠閒地靠坐自己書桌前翻看桌上的一本卷宗。

顏茂行大怒, 自己好歹也是當朝掌握刑獄的最高長官,竟連安生的居住環境都得不到保障,當下便急紅了眼,繃緊麪皮大喝一聲,“好個莽匹夫,偷偷摸摸溜進朝廷大員家中想做何腌臢事?”

樑禛不以爲然輕笑出聲,將手中卷宗甩至顏茂行面前,“本官可是爲顏大人您着想才如此偷摸行事,你不但不表示感謝,竟還埋怨於我……嘖嘖,本官可是不依啊……”

顏茂行橫眉,撿起卷宗看去,心下咚咚亂跳,暗道不好——這是一份調兵的令籤,是思罕的鎮衛將軍簽發給屯衛參將的,着令該參將於當日夜間趕到土司府接應思罕。此種令籤一審時他便向駱璋詢問過,駱璋說的是查抄軍營時並未見過任何調兵令,不知怎的竟到了樑禛手上!

顏茂行面色蒼白,冷汗直流,這樑禛陰陽怪氣地藏着這種東西作甚?既然錦衣衛認定了思罕非自告,爲何不在一審時便提交此重要物證,還假惺惺的來問自己。錦衣衛乃帝王爪牙,許多時候便帶了帝王的授意行事,莫非是皇帝陛下發現了自己的不妥?

如此想着,顏茂行當下便軟了腿,立時癱倒在地,叩頭如搗蒜,“樑大人饒命!樑大人饒命!不幹下官的事啊!不幹下官的事啊!案子是豫國公爺查的,卷宗也是他給的,下官也就只能就着他給的東西湊合看看!至於哪些證據缺少與否,下官是真的一無所知啊!”

樑禛冷哼,“自告與否乃重要環節,你既已發現不妥,爲何隱而不查,他駱璋既已登門與你相見,你爲何不直接向他追查自告證據?我看你就是那反賊的同夥,與駱璋一樣,絞盡腦汁替那反賊遮掩,說!你們究竟有何企圖!”

這幫京官是否思罕同夥,傻子也能看出自然不是的,可駱璋捏造思罕自告這一反常舉動卻的的確確給人留下一個致命的把柄。這個把柄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只要沒人故意找茬兒,那思罕已經伏法,認罪態度亦相當不錯,還幫朝廷揪出了朱成翊,就算不是自告,也是重大立功表現了,非要揪着這“自告”二字也委實沒什麼意思。

可握着這個把柄的不是旁人,卻是樑禛,他就要無限放大駱璋的這個瑕疵,就要創造條件讓駱璋成爲落水狗,並予以沉重打擊,死摳那“自告”的理,你也不能說他無理取鬧。畢竟一個不好,可是能被認定爲隱匿重犯的……

顏茂行早被樑禛的兇悍氣勢嚇得抖索不止,他深深伏在地上,結結巴巴,“大人明察啊,是豫國公讓下官不提的!前幾日,豫國公爺來了下官府上,讓下官勿要再提此事,讓它過去……下官以爲人犯既已立大功,認罪亦主動,死摳那自告已無必要,便順水推舟應承下來……”

“豫國公爺登門可有送你何禮單?”

“回樑大人的話,帶了一筐脆梨和一套文房四寶……”顏茂行算是徹底懵圈了,這駱璋的獨女不是被皇帝賜婚給了眼前這位爺了嗎,豫國公爺是樑禛的岳丈,可這樑禛卻如此急赤白臉的挑他岳丈的刺,又是爲何?

多嘴的大理寺卿再不敢多想與自己無關的事,此等曠世難題,顏茂行壓根懼怕再多想一瞬,看樑禛這副模樣也不像在裝腔作勢,他愛怎樣便怎樣吧……

“甚好!你寫個摺子,說明此事來龍去脈,一式兩份,一份給我,一份你自己收着,待我知會於你,你再於早朝時當面呈與皇帝陛下。”樑禛瞅了瞅伏地不起的顏茂行,“可曾記下?”

“下官記下了!下官記下了!”此時的大理寺卿無比痛恨自己一審時那麼一瞬的腦抽行爲,自己沒事看那捲宗作甚?篩查證據,刑部尚書不也有份嗎,你瞧他多聰明!啥也不說,只閉着眼打哈哈。證據是駱璋老匹夫給的,出了什麼事自有他兜着,自己傻不拉嘰的問什麼問!叫你多嘴!叫你多嘴!顏茂行趴在地上,在心裡給無事找事的自己狠抽了百八十個耳光。

……

齊韻在玉禪寺的生活平靜又規律,每日早起後便做早課,早課後自己隨意做些灑掃,還跟着師傅參加了幾場法會。她很喜歡聽師傅們講經,從未接觸過佛理,猛然聽到與自己行事全然不同的學說倒是勾起了她的興趣。

自己初到玉禪寺時,樑禛每日都會瞅機會來寺裡看自己,有時是在屋頂,有時掛窗外,有時會給自己遞信約往後山。但他被帝王賜婚後便來得少了,自上次乞巧節見面後——禛郎還沒有來過呢……

齊韻自嘲地笑笑,自己想什麼呢,禛郎與自己這輩子怕是再無可能了吧。自己不配再擁有美滿的幸福,傷了樑禛,也傷了朱成翊,更傷了我的齊家……

過去這幾年自己過得真是一塌糊塗啊!齊韻無奈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頭頂,站起身來,望着院裡滿樹的點點金桂,“或許我的生活便應當如此簡單清靜,多欲則多憂,不正是我過去的寫照嗎?漂泊瞭如此多年才突然發現我還沒真正做過一回姑娘……”

就在齊韻平心靜氣打算修身養性時,一件紅塵俗世又將她瞬間拉入凡塵。

這一日,齊韻正要去講經堂聽師傅玄英講經,剛走至花園口,便聽得宛若黃鶯的童聲響起,“祖母,快來瞧這副對聯,翡兒喜歡!”

齊韻擡頭看見一位約莫十來歲光景的小姑娘,她頭梳雙丫髻,身披月白色薄棉緞披風,領口與下襬繡着蜿蜒優雅的綠萼梅花,指着院門口的對聯,正同身旁滿頭銀絲的老者說話。

“禪禪禪,飢來吃飯困來眠。道道道,城樓五鼓金雞叫。祖母,沒想到這姑子廟裡也有如此好玩的對聯……您說如果吃飯睡覺也是禪,姑子們作何還要出家呢?”

齊韻粲然,自己剛與師傅來院子時也問出了同樣的話,忍不住疾行兩步,揚聲道,“道法原本就在每個人身邊,悟道不可思慮妄求,強作索解,需在無我無執,日日是好日的禪道生活中,領悟生活的意義而自然獲得。故而,真正的禪悟無任何有別於俗間的奇物,妙用只在本然的平常無事之中,禪的本質即是咱們生意盎然的生活。”

小姑娘轉過頭,齊韻看見她烏溜溜的大眼睛如小鹿,內裡裝滿了驚喜。“這位小師傅可真好看!”一隻肉嘟嘟的小手毫無顧忌地伸過來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師傅,我且問你,小師傅肚餓,你可曾參出些什麼?”

齊韻摸摸她滑膩的肉手,微笑道,“當然悟得深!妹妹可知釋迦牟尼?”

小姑娘猛點頭。

“釋迦牟尼以三年的時間,學成了道法,他堅持認爲他學的不是道,又丟掉了。可他再也找不到明師,便自己到雪山去修苦行。他一天只吃一個乾果,餓得不成人形。他這樣修,正合世人的苦修之意,便是在擯棄自身軀體的口腹之慾後,尋找道法真理。但餓了六年之後,他認爲苦行也不是道,便下山去美美大吃了一頓。咱們的佛接受了營養,恢復了體能,心滿意足地渡過恆河到菩提樹下繼續打坐、發願。吃的飽飽的佛在六天之內,先得四禪八定,再得意生身,而後陸續一夜之間證得六神通。第七天的凌晨,他擡頭仰望天上的明星便一下開悟,大徹大悟,大嘆,一切衆生皆是佛。”

齊韻笑眼彎彎,“妹妹你說,吃飽飯,可重要?肚餓,則無佛!”

聽得此處,小女孩已笑得直不起腰來,對着齊韻身後高呼,“妙哉妙哉!小師傅說的,我愛聽!祖父!您不能要翡兒背完書才吃蓮子羹,肚餓,則無書!您也不能要翡兒寫完字再睏覺,困頓,則無學!”

齊韻聽言,愕然轉頭,見一鶴髮童顏的老者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小師傅神思敏捷,能言善道,有小小比丘尼如此,老朽深爲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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