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哥兒，放學了？”
剛走到學校門口，一陣煙味兒雜着一句話撲向萬辛的臉。
“你又抽菸。”
萬幸很不在意地拍了拍萬辛的臉頰，“回家吧。”
車上，萬幸看着同往日略有不同的弟弟開了口：“問你個問題。”
“嗯。”
“你爲什麼會回答？”
萬幸對萬辛的這個“嗯”很意外，本以爲萬辛不會搭理他然後自己問下去的。
“我爲什麼不回答”
萬幸不知道如何反駁。
“行吧，你想什麼呢，而且——想的絕對是個人，一副發情樣。”
萬辛上車後就一直愣愣地坐着，和以往的安靜不同，他會時不時彎個嘴角，還動動手指頭。
而萬辛卻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只道：“我已經回答你一個問題了。”
萬幸不知道如何反駁。
“阿幸啊，辛哥兒也快是個成年人了，總得有點想頭兒，也是不好意思說的。”開車的司機老王作爲萬家的老司機，適時的插入了這個對話。
老王在萬家開車二十多年了，對這哥倆兒是從小看到大。
萬幸作爲萬家長子，本應被寄以厚望，自小精英培養，但。
對，有個但。
他的父母雖是商業婚姻，卻在商業前有了自由戀愛，後來的商業二字猶如錦上添花，婚後和睦幸福。
這對愉快的父母不想摧殘他們的第一個愛情結晶，於是萬幸度過了愉快的童年生活，而。
嗯，還有而。
萬幸的愉快，結束在他九歲那年，也就是萬辛出生那年。
萬辛生下來就是個盲人，家裡的未來只能交給萬幸，再加上照顧弟弟的重擔，萬幸更被寄以厚望。
但對於萬辛來說，他並不比萬幸輕鬆。
他需要在黑暗中學會爬行走路奔跑，黑暗中熟讀比其他人更多的書籍，黑暗中掌握比其他人更多的知識，黑暗中尋找生活的方法，還好他是個聰明又堅強的孩子。
這些對他來說沒什麼辛苦，他就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一點點的學會生活。他從不覺得累，從不覺得自己有何不足，只認爲本應如此。
因爲他從出生時就是這樣，所以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辦個住宿。”
萬辛聽了老王的話，還是回答了萬幸的那個問題。
“你現在還想住宿了，不行啊辛哥兒，你真有情況了？”
沒人回答。
“沒事，有情況跟哥說，咱家不嫌貧，只要姑娘對你好就行。”
沒人說話。
“面對姑娘別害羞啊可，要主動，拿出你的男子漢氣概。”
“是個男的，怎麼辦？”
沒人回答。
“我還不確定，只是有點好感。”
沒人說話。
“嗯，別跟爸媽說。”
萬幸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感覺，只知道弟弟對自己說對一個男的有好感。
什麼樣的好感？還別跟爸媽說，那你跟我說是要我幫你追小夥子然後再去爸媽那替你捱打？
萬幸沒有說什麼。
能說什麼，萬辛好就好。
“哥，你覺得一個男孩子要是對你小心翼翼的，但他也有些想要接近你，是有好感嗎？”
萬辛還在追問，雖然這個話題萬幸不想回答，但那個哥還是很受用。
“我——”怎麼知道，“覺得吧，他應該是害羞，對害羞，你主動些，拿出你的男子漢氣概。”
雖是這樣說，可萬幸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從小“照顧”到大的弟弟把一個靦腆的小男孩堵在牆角然後男子漢氣概十足深情款款地說：“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最後——算了不想了。
“萬辛，你爲什麼會對男孩子有好感？”
萬幸真的是很認真地問萬辛這個問題，他是真好奇萬辛情竇初開的對象怎麼會是男的，而且看樣子還是今天剛認識的男孩子。
萬辛很淡定地說了一句不對嗎？
反問句疑問句設問句？
“辛哥兒，其實，你喜歡一個人，只要對你好也喜歡你，老爺夫人都會接受的，只要你過的好，就好，他們還是很開明的。”
老王忍不住說了一句，是老爺夫人，也是他自己。
辛哥兒過的太辛苦，如果能好一些，沒有人會拒絕的。
是啊，萬辛太辛苦了，所有人都這樣認爲，除了萬辛自己。
在張澤森看着萬辛從教室門口走出去後，他才收拾桌子，準備去吃飯，然後上晚自習，回宿舍，靜靜的洗漱後躲在被窩裡換衣服，最後睡覺。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一個人做每一件事，日復一日得熟悉着。
這樣的熟悉，已經一年了。
在張澤森高中開學的第一天，看着同學們詫異的目光，看着宿舍室友驚懼的神色，醜陋的自己，還是不要去嚇人吧。
從此，他再也沒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過除了臉和手以外的身體，無論夏天多麼炎熱。
臨睡前，張澤森不禁有點盼着明天的到來。
天空還是昨日那樣晴，每天都一樣，又有不同。
在張澤森從座位上看到那個人進來時，今天開始變得不同。
張澤森來得很早，因爲他習慣在其他人進教室前進來，他不喜歡進教室時其他人望向他然後一路走到座位上的那種感覺。
萬辛來得也早，因爲今天他突然不想賴牀了，在座位上坐好後，他將手伸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早上好。”
這次萬辛打完招呼，很快就得到迴應。
“好”
好字剛寫完萬辛把那隻手握住，撫開那隻攥着的手，在手心上寫了個“好”。
“寫的對嗎？”萬辛抓着那隻手的指尖對張澤森說。
說完，萬辛抓着那個指尖，在自己手心上寫了個“對”。
張澤森一笑。
萬辛又把張澤森的手張平，緩緩地在上面寫了三個字。
“張澤森”
萬辛寫完後，張澤森緩緩合上手心，握緊，像是怕空氣會帶走這三個字一樣。
他想把這三個字留在手心裡。
“這三個字我昨晚上練了好幾張紙才寫順的，我哥都被我問得要揍我了。”
萬辛說着從書包裡掏出一摞紙，每一張上面都寫滿了“張澤森”，字跡或扭曲，或凌亂，但在後面可以看出越來越順暢，直至端正。
萬辛其實很少把自己學習生活的過程分享給別人，他認爲沒必要，爲什麼要跟其他人說？
包括父母，但萬家父母都是覺得兒子有苦自己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可他偏是很想告訴張澤森自己“辛苦”練字的事，當然，萬幸要揍他這件事是他亂說的。
萬幸很有“耐心”的在他旁邊關着聲音玩遊戲。
張澤森看着這些紙，心中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很是感動，又有不解。
他不知道這個剛認識一天的同桌爲什麼會如此對自己，自己難道有什麼可圖的嗎？
就當做自己真的有什麼可以被圖的吧，張澤森還是忍不住伸手將那些紙拿過來，慢慢地整理好，放進書包裡，在這過程中只感覺有什麼東西吹進了眼裡，鬧得眼睛疼，連帶的連心都酸。
“昨天練字時，我媽進屋看到了，問我張澤森是誰。”
萬辛停頓下，等着張澤森的反應。
張澤森沒什麼反應，就算有萬辛也看不見。
“我說今天新認識的同學。”
萬辛隱約聽見張澤森呼出一口氣。
“很可愛。”
聽到後面的話，張澤森拉過萬辛的手寫到：這麼說？
“這麼說怎麼了，你的確很可愛。”
萬辛說着，又想要摸摸張澤森的臉，便直接雙手擡起直奔向上。
張澤森扭頭躲開，萬辛便又道：“給我摸摸，摸摸你是不是可愛。”
張澤森低下頭，把萬辛的雙手都拉過來，然後在萬辛的左手上寫字：不。
這個不字正寫了個橫，萬辛直接把臉伸過來在張澤森臉頰蹭了蹭，然後趴在張澤森肩膀上。
“很可愛。”
同時，不字寫完。
張澤森推開萬辛，把頭垂得更低了，拿出書準備上課。
萬辛聽到張澤森翻書的聲音，也沒再動作，開始“看”自己的書。
“要上課了，認真聽課吧。”
萬辛手下摸着盲文，但臉上的“感覺”比手上更要深刻。
在他剛剛蹭過去時，萬辛驚到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張臉很不平，完全沒有正常人臉的觸感，也不是青春期滿臉痘痘的凸起感。
那是凹凸不平一片一片的坑與堆起。
更像是疤痕，很嚴重的傷，因爲張澤森手上也是同樣的感覺。
是什麼傷，留下這樣的疤痕？
萬辛無法去問，因爲張澤森大概是不想去回憶的。
一上午下來都很安靜。
萬辛是不知道說些什麼，張澤森是不敢再怎樣了。
他一定感覺到自己滿臉的疤了，嚇到他了吧。
放學時，班裡的同學都走光了，張澤森也起身要去吃飯。
“自己去吃嗎？一起去吧。”萬辛向張澤森伸出手。
張澤森沒有去拉萬辛的手，退了兩步，轉身一個人走出教室。
萬辛聽到了腳步聲，但他沒有跟上。
對於那張臉，他驚訝嗎？
是有的，即使他看不見，可觸感就已經很駭人了。
他有些猶豫。
萬辛也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如此膚淺的時候，但他想，那樣的感覺任誰也無法坦然似無狀的接受吧。
他做不到明知一個人滿臉，甚至有可能身上也遍佈這種駭人的疤痕還去接近，甚至想象更多。
他鄙視自己，他突然覺得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多待了，只想離開這裡。
萬辛走出學校，在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
回家的路上萬辛腦袋裡什麼都想不出，一片雜亂。
“辛哥兒，這麼早就回來了啊，一個人嗎？”
王嬸正吃着午飯，看到萬辛回來，連忙到門口接下。
“吃飯了嗎？”
“嗯。”
萬辛對王嬸的絮叨毫無迴應，走回房間，躺在牀上，閉眼歇了片刻才掏出手機，按了“3”。
“哥，幫我查個人，張澤森，嘉閤中學高一二班的張澤森。”
萬辛說完這句話後就睡過去了。
與此同時，張澤森也在沒人的教室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如往常的午日那樣睡着了。
當張澤森吃完飯回到教室時，就看到萬辛已經不在了，他的書和書包一個下午都沒有回來。
晚上在被窩裡時張澤森開始後悔沒有拉着萬辛一起去吃飯，也後悔在萬辛臉伸過來時沒有發現從而沒能躲開。
如果沒有發生的話，他們會一起去吃飯，然後回到教室，和昨天那樣在其它同學午休的時間在教室一起看書，應該會比平常有意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