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漠漠迴歸棹,傷心愁把漁燈照。若說不提防,如何譏慢藏?天涯身作客,飄泊欲何依?莫患路途窮,萍蹤自有逢。
《菩薩蠻》
話說吳瑞生與金翠娟樓下既約之後,回到書房打點了半夜,思量着要央鄭漢源、趙肅齋向金公作伐。到了天明,忽聽說翠娟被賊劫去,就如一盆涼水澆在身上一般,捶一捶胸,跌一跌足,嘆道:“我吳瑞生怎麼這般緣慳?前與堆瓊有約,平空裡被奸人拐去。今與小姐有約,又平空裡被賊人劫去。天,天!既不使俺二人得就姻緣,何如當時不使俺二人相遇?既使俺二人相遇,爲甚麼又拆散俺的連理?老天你心太狠了!我吳瑞生那世燒了斷頭香,到處裡再不能得個結果?”此時瑞生雖是着急,還是癡心指望擒着賊人,得了翠娟,誰知到了第二日,賊雖擒獲,翠娟卻無蹤跡。心中愈覺難受,聽了他一家啼哭之聲,益增悲傷,背地裡罵一聲賊,怨一聲天,待要哭,又不好哭出聲來,待要說,又不好說出口來,因此鬱結於心,竟害了一場大病,整整睡了三個月,方纔起身。以後還指望翠娟有了音信續此姻緣,因在金御史館中坐了三年。孰知空等了三年,翠娟的音信就如石沉大海一般,從此也就不敢指望。心中說道:“小姐既無音信,我就在此戀着也是無用,罷,罷!不如我辭了金公,回家見我父母一面,尋個自盡,與小姐結來世之緣罷了。”定了主意,一日金公與吳瑞生偶在齋中閒敘,吳瑞生便言及歸家之事,金公道:“小兒自承先大教誨,學業頗有進益,老大正欲先生多在舍下屈尊幾年,今日何爲遽出此言?”吳瑞生道:“晚生學問空疏,實忝西席之託,今令郎文章將已升堂入室,自當更求名師指引。且晚生離鄉三年,二親在家難免倚門之望。晚生今日此辭,實出於不得已,還望老先生原情。”金御史見他說到此處,也就不好十分強留,說道:“先生歸志既決,老夫只得從命。但從此一別,再會實難。還求先生再住幾日,以待愚父子稍盡微情。”吳瑞生道:“老先生既這等戀戀晚生,晚生豈忍遽歸?數日之留,自當從命。”遂取過歷書,定了回家日期。金公回宅,將吳瑞生辭歸之事說與金-,金-聞之亦覺悽然不樂。
荏苒之間,不覺早來到吳瑞生起行之日。先一日,金御史治酒餞行,還請了趙肅齋、鄭漢源來相陪,即晚又使人送過禮來,禮單上開着:束儀三百兩,贐儀五十兩。吳瑞生俱己收下。到了夜間,吳瑞生心中嘆道:“小姐,小姐,明日小生便舍你去了。你那裡知也不知?倘日後回家不見小生,你的相思不知又當何如?小姐,小姐,我合你今生不能做夫妻,轉期來世罷了。”唸到此處,不由淚如雨下。又起來到了湖山之前,望湖樓之下,說道:“當日你聽我弄笛吟詩是在此處,我合你約言訂盟也是在此處,可怎麼情景依然,我那玉人兒可往何處去了?”觸目所見,無非傷心之處,歸到書房,寢不成寐。到了次日,琴童、書童將行李收拾完備,金御史又請吳瑞生前邊吃飯。吳瑞生滿懷心事,喉中哽咽,那裡吃的下去?只每品略動幾箸就不吃了。酒席既完,吳瑞生便起身告辭,金御史送至門外,賓主方灑淚而別。又令金-騎馬隨後相送。
出城行了數裡,來到望湖亭,那裡又是趙肅齋、鄭漢源治酒相餞,吳瑞生下馬入坐,說道:“前日在金公處已與二兄敘過,何勞今日又爲此盛舉?”趙鄭二人道:“相處數年。一旦舍弟而歸,後會不知期於何日,今不過薄具二杯,與兄少敘片時耳。”吳瑞生道:“數年蒙兄提攜,受惠良多。今日之歸,非弟忍於舍兄。弟離親既久,子職多缺,反之於心,夜不能寢,不得不歸思頻催也。”趙肅齋道:“以吾三人詩酒相契,義浹情洽,即古之良朋亦不是過,無奈子規催人,無計留住,此時雖與兄席上對飲,眼下地北天南,便作離別人矣。言念及此,何以爲情!”鄭漢源道:“古人云:‘生離甚於死別。’弟每以此言爲過,今吾三人兩情戀戀,難於分手,方信此語不爲虛言。乃知未經別離之事,不知別離之苦也。”吳瑞生見他二人說的傷心,又觸起自己心事,一時悲不成聲。遂起身告別,金-還欲相送,吳瑞生辭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不必遠送了。你與趙鄭二兄同回城罷。”三人看着吳瑞生上了馬,又各斟一杯遞與吳瑞生,道:“請兄滿飲此杯,以壯行色。”吳瑞生接杯在手,將酒飲盡,在馬上謝了,方纔一拱而別。正是: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卻說吳瑞生別了三人,領着琴童、書童上大路望西而行。正是有興而來,無興而返。心念舊事,目觸新景。一路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他悲悼。行了半月有餘,不覺來到清江,這江岸上有一鎮,叫做清江浦。主僕三人遂在此處尋了寓處,吃了晚飯,又吩咐主人,教他江面上僱船一隻,到明早好行。主人領命而去,不一時,見主人領一大漢入店,見了吳瑞生,說道:“相公僱船是明日用,是今夜用?”吳瑞生道:“今日晚了,到明早行罷。”那大漢道:“行船不論晝夜,只要順風。若一日沒有順風,少不得等一日;一月沒有順風,少不得等一月;就是一年沒有順風,少不得也要等一年。今夜風勢甚順,在小人看來,不如乘着順風渡你過去。這三十里水路,不到天明便至北岸。若等到明日,倘沒有順風,卻不耽閣了路程?”吳瑞生道:“今夜既有順風,就是今夜渡過去罷了。”於是打發了飯錢,令琴童、書童攜了行李,同那大漢上了船。船家乘着順風便開船往北而發。此時正是五月十六日夜間,風清月朗,那月光照的個長江如橫素練一般。吳瑞生觸景生情,忽想起去年與翠娟相約是此夜,翠娟失去亦是此夜,今日歸來也是此夜,由今追昔,不由一陣心酸,因筆爲情閣,不能成句,遂將昔人題詠稍更數字,口唸道:
記得昔年時,月色白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日歸來時,月明還依舊。
不見昔年人,淚溼青衫袖。
將詩句吟完,還坐在船頭追維往事,忽然涼風起處,水勢洶涌,擡頭一看,只見星辰慘淡,月色無光。俄而大霧——,橫塞江面,對面不能見人。吳瑞生忙入艙中,見桌上殘燈還半明半滅,正欲安排就寢,忽見兩個艄公手執利刃望吳瑞生斫來,又聽的夜來那個大漢說道:“不要殺他,咱合他往日無冤,今日無仇,得了他的行李,又殘了他的肢體,太難爲他些,給他個囫圇屍首去罷。”遂將吳瑞生挾於艙外,望江中一丟,那船便如飛的一般去了。瑞生此時只說身落江中,便隨波逐流,命歸水府去了。誰知他這一丟卻不曾丟在水中,還丟在一隻船上,睜眼一看,琴童、書童也在上邊,心中又驚又喜,問道:“您兩個怎麼也在此處?”琴童、書童道:“俺兩個還在船上做夢,不知那一個賊殺的合俺作戲,把俺移在這裡。”吳瑞生道:“您兩個還在夢中,咱今日僱了賊船,方纔那兩個搖櫓的艄公要持刀殺我,虧了夜來那個大漢把他止住,要給我個囫圇屍首,因將我投於江中,不想就落到這隻船上,主僕還得聚在一處。”二人聽了,方如醉初醒,似夢初覺,大驚道:“原來如此!但這隻船可是從那裡來的?不是神天保佑是甚麼?這都是二叔的洪福拖帶俺二人不死。”吳瑞生道:“你我雖是不曾淹死,只是這隻船閃在江心之中,又不會搖槳擺櫓,究竟不知飄流到何處纔是個底止。”琴童道:“這卻不足慮,難得遇了這個救星,捱到天明,倘遇着來往的行船,求他帶出咱去就是了,只是身邊行李盡被賊人得去,路途之中可盤費着甚麼到家?”書童道:“難得有了性命,就是沒有盤費。一路上做着乞求討着到家,也是情願的。”琴童道:“羞人答答,怎的叫人家爺爺奶奶?你有這副壯臉,你自做去。我寧只餓死,不肯爲這樣下賤營生。”書童道:“如何是下賤營生?我曾聽的人說古,記昔有個韓信,曾胯下求食;又有一個鄭元和,曾叫化爲生。後來一個爲了大將,一個做了狀元。古來英雄豪傑尚爲此事,何況是你我。”吳瑞生道:“您兩個俱不要胡思亂想,到明日我自有安排。”二人方纔不敢說了。主僕三人方住了話,只聽的這隻船撲通一聲,幾乎把他三人閃倒,往下一看,大喜道:“此船已傍岸了。”書童膽大,忙從船頭跳下,說道:“快下來,快下來,此處便是平地。”吳瑞生、琴童隨後也一齊跳下,此時大霧將散,雲中微微露出月色。只見江岸上一帶俱是蘆葦,全辨不出那是路徑。又坐了片時,不覺東方漸白,忽看見蘆葦之中有一條羊腸小路,主僕三人便順着那條小徑走去。
走了頓飯時節,方纔出離了江岸,吳瑞生對琴童、書童道:“此處離清江浦料想不遠,天明時節少不的復到那裡,同着店主人遞張被劫呈子,是少不要遞的。”三人說着話,天已大亮,遂間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問此處到清江浦有多少路?”那人道:“我這裡至清江浦有七百餘里,若起早走便近着二三百里路。”吳瑞生又問道:“你這裡不是浙江地方麼?”那人道:“我這裡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吳瑞生聽了此言,不覺呆了半晌,心中說道:“一夜之間己行七百餘里,若復回清江浦去就未必這等快了。況賊情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緝訪出來的,經官動府只怕耽誤了自己行路,罷,罷,不如將那三百[兩]銀子幹舍了,另求一條門路,轉借幾兩銀子盤費,[用]着到家罷。我聽的父親說江西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錢字大年,是盧陵縣人,但不知此處至盧陵有多少路。”又問:“貴處是那一縣管轄?”那人道:“敝處是盧陵管轄。”吳瑞生聽說盧陵,心中甚喜,又問道:“貴縣有一位鄉宦,叫做錢大年,不知他住在何處?”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吳瑞生聽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間還有幾文餘錢,便買了一個紅箋,又求那人取出筆硯,寫了一個年侄拜帖。別了那人,遂領着琴童、書童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餘地,已來到錢大年莊上。問了他的門首,便令琴童將帖投入。不一時,只見一位蒼顏自發老者扶着藜杖出來,將吳瑞生迎入客舍。瑞生拜畢,分賓主坐定,錢大年問道:“貴省來到敝處有四千餘地,今年侄遠來,有何貴幹?”吳瑞生遂將遊學浙江,處館金宅,及江中遇盜之事說了一遍,道:“今日身邊盤費一無所有,路途遙遠,難以回家。聞的年伯在此,敬來相投。”錢大年道:“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賢侄遇此顛險,能免患害,這都是尊公陰德所感。”吳瑞生道:“晚生在家,聞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勝企慕。今窮途歸來,得以親炙懿光,覺深慰所懷。”錢大年道:“老夫與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別,倏忽二十載有餘,雖極渴思之情,奈遠莫能致。今見賢侄即如見尊公之面。”一面說着話,一面令家人收拾飯來待了吳瑞生。吳瑞生遂在錢大年家住了十餘日。
一日,吳瑞生欲告別回家,錢大年遂湊了一個路費,臨行送與瑞生,道:“賢侄遠來,本當從厚,奈家寒無以措辦,謹具白銀二兩,略備途中一飯之費。”吳瑞生將銀收下謝道:“既來叨擾,又承饋贐,多感多感。”遂別了錢大年,上路而行。
吳瑞生原生於富貴之門,何曾受此徒步之苦?一日只好行數十里路便筋疲力軟,走不動了。且二兩銀子怎禁的他三人費用?不消十數日,依舊空拳赤手。一日因貪走了幾里路,失了宿頭,天色漸漸晚上來,又行了裡餘,忽然來到一窪,但見荒煙漠漠,一望無際。主僕來到此處,遂不敢前進。吳瑞生道:“此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今夜卻宿在何處?”琴童道:“這堤嶺之東隱隱耀耀似有煙火一般,咱且到那裡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一宿。”吳瑞生道:“如此亦可。”主僕三人遂順着堤嶺走去。來到近前,擡頭一看,卻是一座寺院。但見:
山門高敞,殿宇巍峨。鐘樓與鼓樓相連,東廊與西廊對峙。風振鈴鐸,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龍池流水響琅琅。悠悠揚揚,送來一派木魚聲;氳氳氤氤,吹過幾行香火氣。
那山門上題着三個大字,叫做“法華庵”,庵東邊有一位大宅,樓房雖多,卻俱已殘落。吳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見門已封閉,靜悄悄寂無人聲。又復轉到庵前,見了一個牧牛童子,問他道:“此庵是甚麼人住持?”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些尼姑。”吳瑞生向琴童、書童道:“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既是尼僧住持,豈容我男子人宿臥?況此處又無他家可以借宿,不如在這山門下好歹存榻一夜,到明日再作區處。”書童道:“在這山門下宿一宿到也罷了,只是肚中飢餓,怎麼捱到天明?”吳瑞生道:“既到此地,也說不的不捱了。”主僕正在艱難之中,忽從庵內走出兩上小尼姑來,說道:“列位請走動走動,我要關門哩!”吳瑞生道:“俺們是行路之人,因失了宿頭,來在這裡,唯求師傅開方便之門,容俺在這山門下存榻一宿,到明早便行。”那兩個小尼姑道:“我庵內俱是女僧,你男子人在此宿臥,不當穩便。”吳瑞生道:“你在內邊,俺在外邊,有甚麼不穩便?”那兩個小尼姑道:“似你說的這話就不在行了。俺出家的尼僧也要避個嫌疑。你既是行路的客,怕沒有大房大店歇你,似你沒名沒姓,身邊又無行李,聲音又不像此處人,誰知你是好人歹人?怎容的你在我這山門下宿臥?”吳瑞生當此失意之時,又被他說了這些無狀言語,便激動了心頭之火,罵道:“放你娘那狗臭屁,我吳瑞生是當今才子,誰不認的我?如今反拿着我當做賊人,是何道理?就是這個庵觀,也是四方物力修造的,有你住的,也就有我宿的,難道你獨佔了不成?”那兩個小尼姑道:“你說的這話只好嚇那三歲小孩罷哩!既是有名的才子,自然朋友親戚相投一個家,醃頭搭腦如同叫花子一般,還來在我山門下宿臥,甚麼才子,快出去,快出去!”說完,一個扯着往外拉,一個推着從後搡,氣的吳瑞生暴跳如雷,喊叫道:“沒有王法了?尼姑凌辱斯文,該問何罪?”琴童、書童看了,也都動了氣,正欲上去行粗,忽見從內又走出一箇中年尼姑來,喝道:“您們放着山門不開,吵鬧甚麼哩?”那兩個小尼姑聽見,舍了吳瑞生,進去向那個中年尼姑說道:“這山門下不知從那裡來了三個小夥子,要在這山門下宿一夜,我說俺這庵內俱是尼僧,你在此宿臥不便。他說是我給他沒體面,要行兇打我。俺因此合他吵鬧。”那個中年尼姑道:“想是吃醉了的人,將好言語安慰他幾句罷了,何必合他吵鬧?待我出去勸他。”這個中年尼姑出離山門,將那吳瑞生看了一眼,不覺怔了。吳瑞生將那個中年尼姑看了一眼,也不覺怔了。看罷多時,遂放聲大哭。看官你這道這是甚麼緣故?這位中年尼姑不是別人,就是吳端生的嫂嫂宋氏,當年被趙風子擄來這江西地方,夜間得空逃出,因離家太遠,不能迴歸,遂在這法華庵中修行了。他的師父給他起了一個法名,叫做悟圓。上年他師父死去,悟圓便做了此庵長老。此時正在禪堂打坐,忽然聽見外邊吵鬧,因出來看門,將吳瑞生看了一眼,認出是他叔叔,吳瑞生把悟圓看了一眼,也便認出是他嫂嫂,認的真了,所以放聲大哭。二人哭罷多時,同至後邊,悟圓便問吳端生來此之故與家庭安否。吳瑞生自始至終、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悟圓聞之亦不勝嘆息。各慰問畢,悟圓遂收拾素齋與吳瑞生吃了,琴童、書童一日沒吃飯的人,也都飽餐了一頓,這庵中有靜悟軒一所,甚是幽靜,此軒便爲了吳瑞生下榻之處。悟圓陪吳瑞生同至靜悟軒中,又敘了幾句話纔出門,忽見一位老嫗走入軒來說道:“我來尋師父,有要緊話要合你說。”但不知這位老嫗是誰,要說甚麼話。有分教:桃花一片隨流出,勾引漁郎上釣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