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晌午過後,晴朗了半個多月的天開始陰沉起來。到傍晚的時候,烏沉沉灰濛濛的雲團就覆蓋了整個天空。鵝毛般的雪花攢成團在呼嘯的北風中肆虐。到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古老的燕州城已經被妝裹成一個白色的世界。
大雪斷斷續續地一直在下着,直到大年初四的早晨,依舊看不出有一點要停止的跡象。
上午巳時前後,雪終於停了,天也開始放晴,溫暖的陽光驅趕走漫天的烏雲,讓久違了的太陽重新出現在碧藍如洗的天穹上。城市也甦醒過來,寂靜了好幾天的大街小巷漸漸有了聲氣,被雪阻在家裡的人們紛紛走出屋子,拿着耙子掃帚抓緊時間清掃房頂牆垣還有院落和街道上的積雪,聚起一個個雪堆,壘起一個個雪人。街面上也鬧熱起來。雖然店鋪都依着風俗還沒開門,可到處都是拎着一掛掛點心四處拜年的人。成羣結隊的娃娃手裡拿着五顏六色的風車,嗚嗚哇哇地大呼小叫着跑來跑去。
快到午時的時候,一輛不起眼的黑蓬馬車停在城南棗子巷的老官驛前。
馬車還沒停穩,坐在車轅上的一個氈帽短襖隨從模樣的人就利落地蹦下車,幾步上了臺階,還沒來得及說話,門房裡就出來一個驛丁,指着剛剛打掃乾淨的青條石上幾個泥污腳印大聲喝道:“什麼人?沒長眼睛?!沒看見這是……”
那個隨從截口打斷驛丁的話,說道:“請幫忙稟告一下商將軍,西門將軍,就說我家陸老爺過府拜望兩位大人。”
驛丁不耐煩地乜了那人一眼,鼻子裡哼一聲,伸出手說道:“謁貼拿來!”
這時節車伕已經在車轅前支好踏凳,凳子上擺好泥雪地裡行走的木屐,車廂的棉簾子一挑,一個戴襆頭穿皮袍的中年男人弓着腰從車裡出來。
那驛丁立刻就認出車廂裡出來的是衛牧陸寄,嘴裡“媽呀”地怪叫一聲,連話都不及說扭頭就跑。陸寄腳踩着木屐立在臺階前,正冠撣袍伸手捋平袖口的幾條皺紋,就聽到驛館裡腳步聲橐橐,西門勝商成都是一身便裝滿臉的笑容,一前一後地迎出來。
西門勝邊下臺階邊朝陸寄拱手,嘴裡笑道:“我們倆還說過了晌就去給陸牧拜年,想不到陸牧倒先來看我們了。”說着把手一擺,“走,進去說話。”商成在旁邊一笑說道:“前天晚上烤了只羊,陳柱國就來了;今天早晨才燉的牛肉,現在正是稀爛出味的時候,陸牧就到了一一燕州地面果然邪氣,平常吃清湯豆腐,一個人影子也看不到,剛說改善伙食,就必然有人找上門。”
陸寄卻是一臉的悲慼焦愁,聽了商成的玩笑,苦笑一聲說道:“兩位將軍說笑了……”
西門勝和商成對望一眼。商成道:“進去說。”
三個人一路進了商成暫住的院落,上房裡安頓坐下,還沒等驛館裡的僕從獻茶,陸寄就急急地說道:“兩位將軍,陸某來得匆忙,如有失禮處,改日必定登門謝罪。”說着站起身深深一揖,“寄拜求兩位一事,望兩位將軍萬勿推辭。”
西門勝是個謹慎人,聽陸寄的言語深沉,臉色又是如此鄭重,臉上已經沒了笑容,雙眼凝視衛牧沉吟着緩緩說道:“不知道陸牧到底爲了什麼事?又要我和商將軍怎麼做?是附近有匪患麼?那牧首該呈文行營啊!一一牧首想來也該知道,衛軍調動必先經行營下令,文書符令勘合驗對之後才能行事。沒有陳柱國簽發軍令,我和商將軍連一個營也指派不動。”
商成卻說道:“陸牧首,你先坐下,彆着急,萬事都好商量。”看陸寄滿臉失望頹然坐下,商成已經篤定西門勝的料想有誤。和西門勝不在燕北打仗就在枋州治軍不同,他過去四個月都在燕州,知道州城如今的境況已經窘迫到什麼地步。什麼閱兵英雄宴還有大放焰火,都只能是藻飾太平,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燕山當下面臨的問題一一逃難民衆的衣食住行!再說,陸寄身爲一衛的牧首,不可能不知道沒有軍令私自調動軍隊是大罪,不管是燕州還是別的地方鬧匪患,陸寄都不會直接跑來找兩個將軍訴苦!事情明擺着,小股土匪用不上他們,他們手裡沒兵也剿不成大股土匪。陸寄空手而來,爲的又不是軍務,那就只能是爲了政務!當下燕州什麼事最緊要棘手?糧食!城外幾萬逃難民衆的口糧纔是重中之重!他問道,“你來是爲了糧食吧?”
陸寄急忙點頭:“正是!燕州城的糧庫已經告罄,城外的四個粥場即將斷糧,如今全仗着大戶捐的餘糧在勉強支撐。可對三萬多逃難民衆來說,這點糧食只是杯水車薪,壓根就不夠啊!”
西門勝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一面悄悄朝商成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搭話,一面對陸寄說:“那陸牧更應該向行營稟告,讓行營想個妥善的辦法,或者請陳柱國下令,打開燕州的軍倉。”這事可不能讓商瞎子隨着陸寄起鬨,要是被李慎或者別的什麼有心人抓着把柄,別說燕山提督做不成,只怕職務勳銜都難保!這可是燕州,這是幾萬人,可不是屹縣那小地方的幾千人!
陸寄話沒說就先深深嘆口氣。他還能不知曉西門勝說的這些道理?昨天下午他剛接到下面人的消息就找過行營,行營還是老話:放糧可以,但是必須有兵部批准;他也找過陳璞,可行營沒有諮文呈報,她就是想放糧也放不成。剛纔他還找過曹章和潘漣,他們也拿着這棘手事情沒有辦法一一他們倆只管得到犯事的官員,地方上的軍務政務一概是愛莫能助。不過他們給陸寄出了個主意,讓陸寄想方設法也要捱過這幾天,一定要熬到新提督上任,到時這些問題就是新提督的問題;管他新提督是開軍倉還是硬着頭皮不理不問,陸寄也有機會脫身事外,至少不會獨自扛責任……
陸寄也知道兩個侍郎出這樣的主意,歸根結底還是爲了自己。可他怎麼熬到那一天?說話粥場就要關門,這大雪嚴寒地天氣,一死就是一片啊!何況這幾天雪落得這樣大,誰知道道路會不會有阻隔?要是路途不通,公文會不會有耽擱?再說,他們雖然舉薦了商成,可朝廷同意不同意他們的舉薦?要是不同意,朝廷會不會另外委派提督?要是提督爲了避禍在赴任中途遲滯一兩天,這責任又該誰來負?唉……
商成彷彿沒看見西門勝遞的眼色,關切地問道:“陸牧希望我們怎麼做?”
“如今的情勢,再不放糧就要餓死人,一死人,激起民變只在早晚。”陸寄說。
“我們知道。”商成說。他沒有理會西門勝警告的眼神,繼續問道,“那你想我們怎麼幫你?”
“請二位將軍和我一同去行營力陳事實,讓行營起草開倉放軍糧的公文,再交陳柱國用印!”
看商成張嘴就要應承下來,西門勝急忙插言說道:“光靠我們兩個怕是不成,還得找別人。牧首找過李守德沒有?他是老燕山,又是老軍務,他說出來的話,分量比我和商將軍合一起還多,行營就是不聽,也要珍重考慮。”說着又再盯了商成一眼。這笨小子怎麼如此不曉事,就敢胡口答應這種事?不是說他爲了擅自放糧的事情吃過一回朝廷訓斥麼,怎麼就沒長點記性?
陸寄再嘆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李慎說話頂事,可他不是爲了推薦提督的事情和李慎鬧僵了麼?早知道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他當初絕不會答應狄栩和陶啓聯名舉薦!這下好了,爲了平復同僚部下們對李家的怨氣,他把自己都搭進去了。要真是出了人命激起民變,他陸寄就想象李慳那樣被鎖拿進京,只怕都是個奢望……
西門勝還想說話,商成已經先開了口:“靠咱們三個去找行營理論,多半也不成。”
西門勝立刻放了點心。看來這商瞎子還沒苯到家,總算知道一點進退。這種事情誰沾邊誰倒黴一一那可是朝廷囤積起來預備打突竭茨人的軍糧,別說行營不敢動,沒有上三省的決議,就是兵部也不敢動!就算他要動放軍糧的念頭,也得等他坐穩提督的位置,把所有文武官員都綁在一起,逼着他們一起同意,然後纔敢動作!
“……沒有行營的呈報,陳柱國不可能下令;行營又死不鬆口。”商成想了想,說,“這樣,我的三個旅就駐紮在城外,軍中囤着點糧,我先給你調劑一些化解當下的難題。”
西門勝嘴張得能把手裡的茶盞吞進去,瞪圓了眼睛盯着商成。
陸寄本來都已經絕望了,聽商成這樣一說,張着嘴半天沒說話,良久才反應過來,站起來朝商成深深一躬。
商成也站起來,說:“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陸牧,你派人準備車馬去搬糧食,我先行一步去軍中查下文書帳冊,看能賙濟你多少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