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協理, 我知道有家魚館新開張,魚做的很不錯,要不等下打完球我們去那裡就餐?”
“好!”高世華點點頭。
高世華是地道的臺灣人, 來中國已有十餘載, 五十開外, 戴個金邊眼睛, 皮膚很是白淨, 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慣了的人。頭髮已經半白,但因喜歡運動,身形保養的很好, 並沒有發福,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上許多。臉上總是掛着客套的笑容, 但笑卻並未抵達眼裡, 眼神是一貫的淡漠。
一衆人邊說邊走過來, 一白衣女子迎面而來,容貌清秀, 身材纖細,倆人擦身之間,高世華稍稍欠身讓她先行,卻不料那女子身子一軟倒下來,他連忙伸過手去, 扶住了她。
“小姐, 你還好嗎?”他身邊的人也圍了上來, 唐落雙眼緊閉。
“我看她是中暑了。”有人說, “還是先把她抱到旁邊陰涼點的地方。”
高世華抱起唐落, 衆人一起走進屋裡,高世華把唐落放椅子上, 另有人上來摘了她的帽子,烏黑的長髮順了椅子垂下來,兩邊臉頰是中暑的霞紅。
“小姐,醒醒,你還好嗎?”
唐落幽幽的睜開眼睛,“我怎麼了?”
高世華微微一笑,安慰她說,“你剛纔暈倒了,應該是中暑了。”
有人拿過一小瓶藥水來,“來,把這個喝了。”
唐落擡眼看高世華,大眼迷茫,高世華只當她虛弱無力,接過藥水說,“這是治中暑的,很管用,你喝了它很快就會好的。”
唐落道過謝接過來喝了。
高世華又問,“就你一人?你朋友呢?”
唐落低頭不語,不勝嬌弱,好半天才說,“就我一人。”
“這樣...”他沉思,“那你可有哪位好友可以來接你的?”
“一會好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那這樣吧,”他擡手看錶,“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正要走,順帶送你一程。”
唐落婉拒,“會不會不方便?我看還是我自己回去吧,不麻煩你了。”
“沒什麼不方便的,一起走。”
一路上,倆人略微交談,都是高世華問,唐落答。
這些年,高世華一直身居高位,看多了那些獻媚巴結之人,在公司本又處在高處不勝寒的位置,所以真正的知心朋友也並不多。他看唐落言行舉止得體大方,不卑不亢,心下倒有幾分欣賞歡喜。
他遞過自己的名片給唐落,半開玩笑說,“唐小姐以後若還是一個人打球,大可以告訴我,我們也好作個伴。”
唐落嫣然一笑,“那要你多多讓着我纔是,我這也纔剛開始學。”
“只要你不覺得悶,我很樂意教你。”
車子到唐落家樓下,“我下了,高先生,謝謝你,改天見。”
高世華略微頷首,“不客氣。”又囑咐她,“回去多喝水,好好休息。”
唐落一直看着車子開遠了,歡喜的說,“首戰告捷!”
新天地市場部,陳朵兒聽見傳真機響,走過去拿過那張紙看了,又遞給一旁的唐落,“你的合同。”
原來是之前唐落跟的一家公司,終於敲定下來,今天把合同給她傳了過來。她細細的看了條款,確認沒有紕漏,去葉盛天辦公室找他簽字。
蘇眉婕見此,心裡老大不痛快,故意把電腦敲的噼裡啪啦響。
方雅麗扭過頭來,輕聲說,“你何必和自己過不去,當她透明不就得了。”
蘇眉婕壓也低了聲音,“我倒想當她透明,可她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又不是瞎子。她用的那些手段,我還不清楚,下作,還以爲別人不知道?!”
方雅麗把手指壓脣上,拿起桌子上的杯子,“我去倒杯咖啡。”
蘇眉婕會意,“那我們一起去吧。”
兩個人相偕走進茶水間。
方雅麗環顧四下無人,問她,“怎麼說的呢?”
蘇眉婕忿忿道,“你知道木森公司的那支廣告麼?”
“我知道也是唐落簽下的。”
“那也是靠出賣色相。”蘇眉婕一臉的鄙夷。
“不至於吧?爲了一張合同也不值得這麼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有個朋友看見唐落和那蔣經理不清不白勾勾搭搭的。我就討厭她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老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給誰看?!”
“真看不出來!”方雅麗又想起什麼,“看來她也不是第一次用這招了,怪不得上次我看見喬總半夜三更的從她房間出來。”
蘇眉婕驚訝,“什麼?”
方雅麗掏出手機調出照片給她看,又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蘇眉婕冷笑說,“狐媚子,怪不得那天她和喬總先走了。我看她手段高明着,你聽說了沒有,據說她已聯繫上華潔那邊的負責人,想必也沒少賣笑賣肉的。”
倆人一轉身,看見喬治顏正走過來,嚇一跳,“喬總。”
喬治顏點點頭,他已在門外站了好一會,自然把她們的話聽的一清二楚。大家都知道他討厭下屬在公司八卦,蘇眉婕和方雅麗不確認他是否有聽到,匆匆離去。
艾小眉迎面而來,看她們兩個人神色慌張的走出去,心下疑惑。走進來又見喬治顏哲眉頭深鎖,問,“怎麼了?有什麼難題嗎?”
喬治顏揚眉,“你覺得有我解決不了的難題嗎?”
“你啊,太過自負。”艾小眉只當他是兄長一般,平時同他說話都比較隨意。
“全公司也只有你敢這麼和我說話,我這是自信。”
“我只擔心你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喬治顏自然明白她說的是他對唐落的態度,也不接話,只是問,“最近工作可順利,我給你的任務會不會太多?”
“再多我也搞的定,保證按時完成。倒是你,別給自己太多壓力,公司既然已經順利上市,你也該放鬆下,自從接管公司以來就,你就沒放過假,別把工作當成生活的全部....”
“我怎麼覺得你不像我學妹呢?”
“什麼?”
“像大媽!”
“看你說的。”艾小眉拿起咖啡,“不和你說了,我工作去。”
唐落拿文件給喬治顏簽字,來到總經理室外卻不見萬露露,她敲門進去,“喬總,麻煩你簽字。”
喬治顏拿過文件翻閱,“是什麼?”
唐落回了,又微微探過頭來,指着其中的幾款條文,“這裡是否需要修改呢?我覺得不是很妥。”
她的頭挨着他的,長長的睫毛披下來。他想起蘇眉婕和方雅麗在茶水間的話,只覺身體裡仿似潛伏着一隻敏捷的小獸,會隨時跳出來一般。
他看着文件問,“你也是這麼勾引其他男人的嗎?”
唐落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可是字裡行間的意思卻聽懂了,她不作聲,臉色暗下來。
“譬如木森的蔣經理,譬如高世華,所以你的業績才突飛猛進?”
她臉上已沒有血色,“文件你慢慢看,我回頭來拿。”轉身離開。
喬治顏一把拉過她,她跌坐在他懷中,他想吻她,便吻了下去。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慌亂掙扎之際,手碰着桌子上的瓷器筆筒,滾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各色的筆滾了一地。
“你瘋了!這是公司!”她掙脫着站起來,無法置信的看着他,他並不是第一次吻她,但確是第一次在辦公室。若是被同事們看到,她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不知道她們又會有什麼難堪話等着她。
辦公室的門虛掩着,可以聽見員工經過的腳步聲,唐落掩人耳目的彎下腰去揀落了一地的筆,卻不料慌亂之中額撞上桌子的邊角,頓時疼的蹲在了地上。
喬治顏連忙彎下腰來,拉過她說,“讓我看看。”
唐落一味躲閃,心口跳的厲害。
喬治顏非拽她起來,兩個人在無聲中推搡拉扯着,萬露露推門進來,喬治顏鬆開唐落,她連忙閃到一邊,保持幾步遠的距離。
萬露露眼光掃過地上,快步走上來,“我來收拾。”
喬治顏不動聲色的坐回椅子上,把文件簽了。
唐落幫着萬露露一起收拾好了東西,連忙拿過桌子上的文件逃也似的走了。
萬露露詫異的看她奪門而出,喬治顏一臉平靜的在看文件,她心下暗自疑惑。
唐落坐在位置上心亂如麻,對他的肆意而爲無奈至極,可是欠債還債卻又天經地義,而如今已不是她願不願意還的問題,而是她根本就逃不開躲不了。她正想的入神,電話響起,原來是高世華,約她下班後見面。
下班後唐落難得的早早走了,陳朵兒看着她的背影說,“奇怪,今天唐落走的倒快。”
方雅麗說,“沒準約會去了,自然迫不及待。”
“沒聽她提起過啊。”
“她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她有男朋友也不一定會讓我們知道,沒準還不止一個呢。”
周小格在一邊說,“哎,小姐們,還走不走了,別在背後對別人說三道四,很不禮貌。”
“我看你也是對她有意思,吃不到葡萄,在這酸着呢。”方雅麗譏笑。
喬治顏前腳剛進電梯,看到唐落過來,按了按鈕等她。她也看到了他,心裡猶豫,故意放慢腳步,想着乾脆等下一部電梯好了。
“不進來嗎?”
她只得硬着頭皮進去,縮在角落裡,側身面對牆壁,低頭看着鞋尖。
“你在面壁思過?”
她一聲不吭。
“你可以站出來點,電梯不擠。”
她只希望電梯快點到一樓。
他本來心情還不錯,如今看她躲自己像躲瘟疫似的,不禁心下氣惱,靠過來,手撐在電梯一側,把她困在自己和電梯之間,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唐落一顆心突突直跳,他這個姿勢實在太過親密,她只想趕快逃開去,她朝左邊挪過去,豈料他動作更快,另一隻手也跟上來,撐在另一側,硬生生把她困在自己懷間,動彈不得。
“你不要這樣,這是在公司。”
“你怕我?”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
她方寸大亂,電梯門開了,她提醒他,“電梯到了。”
他看都不看,直接伸過手去按了關鍵,電梯門又合上。
她心裡又急又怕,低低的哀求他,“這裡有攝像頭,你別這樣,你讓我出去好不好?”
他看她如此驚嚇,伸手撫過她烏黑的秀髮,“你怕什麼?”
她知是逃不過,乾脆閉了眼睛,靠在牆壁上,一動不動。四周寂靜,睜開眼,他已是出去了,她鬆口氣,可是心還是跳的厲害。
喬治顏走到門口,停住,等她走上來問,“去哪裡?我送你。”
唐落哪敢上他的車,連忙說,“不順路,我先走了,明天見。”人已經落荒而逃,走到路邊攔了的士跳上去,一溜煙便消失不見。
高世華坐在餐廳,低頭研究菜單。唐落推門進來,四下張望,他衝她招招手。她笑容滿面的走過來,在對面的位置坐下。
“看看喜歡吃什麼?”高世華把菜單遞給她。
“你點就好,我對日本料理不是很懂。”
“既然這樣,那我就做主了。”高世華也不推辭,“這家日本料理做的不錯,我們可以點小份些的食物,這樣你也可以多嘗些不同的菜色。”
他打個響指,服務生走過來點單,唐落看他很懂美食又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待服務員離開,高世華微笑着說,“唐小姐,希望我今天找你出來不會太唐突。”
“怎麼會?”唐落淺笑:“我還要謝謝高先生肯給我機會。”
“我知道貴公司一直很想和我們華潔合作,但是...,”高世華話鋒一轉,“我們今天不談生意,只聊人生。”
唐落猜不透他是什麼意思,不過還是說:“好。”又說:“高先生還是直接叫我唐落好了,一口一個唐小姐,怪生分的,何況在你面前,我是小輩。”
“好,唐落,這個名字很特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那你以後也不要叫我高先生,叫我calvin。”他頓了頓說,“我知道現在就和你聊私事你會覺得很突兀,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同你說。”
“不會的,你說,我洗耳恭聽。”
“不不不,你不需要這麼認真。也許,你只需把它當作一個笑話來聽。”
唐落雖聽的雲裡霧裡,但眼神很是期待。
他端起茶水輕抿一口,娓娓道開。
“你知道我是臺灣人,別人都只道是我這幾年纔到的大陸,其實,我二十多年前就已經來過。那年我才23歲,那時候中國剛開始改革開放,我被公司委派到這邊考察市場。正是那時,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是我的初戀,她叫幽蘭,她真是朵曠谷蘭花,那樣純真美好。我喜歡她,她也愛慕我,我們很快就墜入了愛河,難捨難分。”
他雖說的雲淡風清,但唐落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憂鬱傷感。
“後來呢?”
“那個時候我還是個窮小子,什麼都沒有,可是她並不在乎,她是那樣的善良。她陪着我一同吃苦,她說相信我將來一定有自己的事業。”高世華陷在回憶中不能自拔。
“那後來你們結婚了?”
“不,沒有。”
“爲什麼?”
“你不會懂的,那個年代,沒有人會同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外地人,特別還是一個臺灣人,他們覺得這很不可靠。即便我們很相愛,但是他的父母還是堅決不同意我們來往。而那時候,公司又招我回臺灣,我們約好無論如何要在一起,我讓她一定等我回來。那個年代,通訊落後,我們只能靠書信往來,連電話都不通。開始她還有信給我,到後來就漸漸沒了。等到一年後我再回到大陸,豈料他們連家都搬了。我從她的鄰居那裡打聽道,她父母怕我糾纏着幽蘭不放,早在半年前就舉家搬遷了。我找了她足足半年,可是茫茫人海,最後還是放棄了。傷心之餘,我回到臺灣,娶妻生子。一晃,二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唐落唏噓不已,曾經滄海。可是她不明白,爲什麼他會和自己提起此事?按理來說這樣的秘密他應該只對最親密的人說,或者埋藏在自己的心底深處,他們不過剛認識一個星期,對他來說,她幾乎還是個陌生人。
高世華自然明瞭她的心思,“你大概也在猜測爲什麼我要告訴你這個?”
“爲什麼?”她忍不住問。
“因爲你長的太像她了,無論是容貌還是神態。那天看見你,我以爲我又回到了二十幾年前,我以爲幽蘭又回來了。”他停頓下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
“不不,怎麼會?我能理解。”相愛而不能相守,且有可能一生都無法再見,那是怎樣的無奈和心酸。
“謝謝你,我剋制這樣的情緒,已經整整一個星期,可是到最後我還是沒能忍住。”
“我很樂意分享你的故事,真的。”唐落眼神誠懇。
“那我以後還可以見你嗎?如果是公事之外的時間?”
“當然可以,只要我有時間,以後你想見我,可以隨時打我電話。”
服務員擺上菜來,高世華很有耐心的一一爲唐落解說。
唐落想着他是自己的客戶,本該是她買單的,但奈何他堅持把錢付了,又說,“今天耽擱了你太多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坐車回去,這裡有直達的公車。”
“我送你,唐落,讓我送你。“他堅持。
盛情難卻,她只得說,“那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