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是梅令村李族秋季祭祖的日子,初六,梅令村李姓人就忙開了,人們找好葦草【用以忌諱】、柚子葉【取保祐之意】、柏芝【寓意百子添孫、枝繁葉茂】、桂葉【比喻富貴 】,磨好米,碓好粉,準備做果打餅,用爲祭品。一時間,梅令村的磨房、碓房,無不人滿爲患。孩子們在高興地跑着,歡笑着,打鬧着,有跟着大人去磨米碓粉的,幫着大人堆磨踩碓,甚是賣力。
茂偉公分派人手打掃祠堂,將那些雜亂之物放入倉庫,永敏估算的沒錯,果然沒有人會理會倉庫裡角的那幾個舊爛獅頭,大夥兒堆好雜物,就出來了,又鎖上門。
李氏祠堂披紅掛綠,裝飾一新,大紅燈籠高高掛,神龕上那些先人位牌也一個個拭抹乾淨,擺衣整齊,準備祭拜。
茂海背谷去交永柏的槍租,茂偉公又倒了一半,讓茂海又背一半回來。
初七,永柏的大姑和二姑都回來了,在廳屋裡和茂海兩公婆小聲地說着話。
“怕什麼?”大姑說,“妹兒同意,讓牛兒和妹兒出外避幾年,說是家裡也不知情,族中能拿家裡人怎樣?到時連娘帶兒回來,族中還能怎樣?難不成真要殺頭?若真要殺頭,就在外面不回來了,獨竹成林,梅令村搬迀這多人出去,哪兒不落地生根?我們李姓人搬迀到仁義衝、黎塘衝、全村、牛角衝的,哪兒沒百人以上了?戴屋的榮敏,不是兩公婆在昭平種木薯嗎?也過得好好的;我們親眼所見的蒙姓,就是我們還在家做女時來的,初時兩公婆來,爲我們李姓人耕田,後來我們李姓人給一個地方讓他起屋,蒙姓人就在我們梅令村定居下來了。現在蒙姓也有十多了吧!”
“快了。”茂海說。
原來茂海婆正和大姑、二姑說着永柏公和秀英姑的事,大姑和二姑都支持永柏和秀英姑私奔。
當時梅令村蒙樹才,第四,村人又呼之爲“蒙四”,三男二女,大女嫁了,剛聚得兩房兒媳,已有一孫,加上老婆,一家九口。
大姑說的在理,那時年,只要你勤勞、誠實,去哪兒都有人歡迎你,有田讓你耕,有地讓你種,甚至兒有地方讓你開荒,開荒出來的田地就是你的。
“這就是了,”大姑又說,“牛兒現在兩個出去,過兩年,有仔有女了,再過些年,仔女大了,家就大了。”
“話雖這麼說,”茂海仍爲難地說,“你如此地跑,和人家光明正大出去畢竟有些不同,人家光明正大出去,有族上做後盾,被人欺負了,族上會去出面,你偷跑出去,被人欺負了,有誰去爲你撐腰。”
茂海說的也是在理,族上不是爲每個人都出面的,在族冊被除名了,誰還把你當回事兒?你就是在人家眼皮底下,人家也不認識你了。而且如此出去,還關乎名聲問題,這樣地跑,乃爲私奔,名聲必不好聽。
“你想得這多,”二姑說,“天下還不是個‘理’字,蒙姓人在梅令村這多年,就這二戶人家,誰欺負他了?遵規蹈矩,合鄰合舍,必然和得下去。”
大姑說的也是事實。
但茂海臉上的難色並沒有散去。
“他要去就讓他去。”茂海婆說,“他大個仔了,懂事兒了,男兒志在四方,好醜都是他命出。”
這時,永柏入屋了,在門口見大姑和二姑,就和大姑、二姑打了招呼。
“牛兒真是越來越靚仔了,”大姑誇獎着永柏說,“難怪那些妹兒見一箇中意一個。”
“人家都這大了,還叫人家‘牛兒’。”永柏假裝不高興地說。
“誰叫你老母自小就這麼叫你。”二姑笑着說。
於是大家都笑了起來。
初八,一大早,李氏祠堂內的大院就擺好幾排臺桌,上置香案。
過午,就有人籃挽籮臺祭品來了,有雞有肉有果有糖有柑有桔,有人還拎來月餅,飾以柏芝桂葉紅繩等物,擺在臺上,很是好看,接着更多的人來了,外村的李姓人也有來了,祭品也越擺越多,有等不及的,已在臺桌上的香案裝香。
終於等到茂庚和永敏兩仔爺擡來燒豬,樹祥公帶着樹生、樹耀等十多個“超、樹”字派的老人入裡堂祭拜,其餘族衆在大院列隊祭拜。大院裡黑壓壓的人。
還有許多的人在兩旁的走廊迴廊裡觀禮,都是李姓人嫁出去的那些姑姑姐姐,永柏的大姑二姑就在那些人裡面。
茂偉公負責喊禮。
先讀祭文,但聽茂偉公朗聲而誦:
“維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初八日,我廣西尋洲府平南川四里梅令村李姓祟升公一脈後裔子孫,謹備素貢葷貢、瓜米蒸品、三性冥券、剛髭柔毛等清茶淡酌之儀,致祭於家廟堂上歷代宗祖靈前,啓:我祖祟升,遷徏梅令,已歷二十多世,四百餘年。裔孫發達,人才輩出。宗支衍派,枚枚實實。今我族子孫,自‘超’字輩起、到‘應’字輩始,千丁萬口,敦倫孝悌,誠恐誠惶,恭請我祖,登龕座堂,夤具不典,拜獻神前,祖其有靈,來格來嘗。祈求我祖,賜福無彊,世德流磬,恩澤輝煌,護佑後裔,芝柏蘭香,房房畗貴,代代榮昌,伏惟尚饗。”
茂偉公誦畢,開始祭拜,人們隨着茂偉公的口令上香、敬茶、行九叩大禮、敬酒,“李氏祠堂”內一時酒香四溢,香菸裊繞,場面肅然,小孩子也不敢出聲。
禮畢,鳴炮,但聽炮聲轟鳴,振耳欲聾,又放炮仗,響徹雲霄。
炮停,祭祀畢,各人收拾自己的祭品,退了香案、撤了臺桌,轉入獎罰族會,與往年不同,樹祥公先處罰了三、五起有違族規之事,永卓也被點名出來,是因爲調戲人家秀英姑。還有兄弟吵架、鄰里相爭的,族大人多,有好幾個,各領了鞭撻,其中永龍、永升兩兄,爭吵幾句就拿刀出來砍殺,幾齣人命、全不象人樣,追加鞭數,果然族法森嚴。接着表彰良好,樹祥公特別提到在張、李械鬥中犧牲的茂定、恆芝、永超,說族中必定還有憮恤。
一時羣情振奮,有人喊叫若張姓人再來,必要讓他有來無回。
居然沒有人注意,茂定、恆芝、永超的母親,就在人衆裡偷偷抺淚。
但樹祥公並沒有重申與張姓人不許交往、斷絕婚姻這條族法,這讓有些人覺得不滿。
樹生公出來了,說要補說幾句。
“若有人不遵族規,暗中和張姓人往來,勾勾搭搭,一經查實,定然嚴辦,絕不輕饒。”樹生公振臂着說。
大夥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樹生公說的是誰。
有幾個心裡明白的,也不出聲。
永柏的心是“格登”了一下,但接着他就在心底裡笑了,他並不是譏笑族法,他敬畏着族法的威嚴,剛纔那些人各領族法,鞭打在身上,氣也不敢亂出,他就深感族法不容有違,他在心裡笑的,是笑族中有一些人,什麼事都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昨天永朝四兒還同張榮昌弟在水井洲雙孖道摸魚兒。”有人在人羣裡舉報說。
有人笑了起來,有人細聲打聽永朝四兒和張榮昌弟是誰。
樹生公的臉變得時黑時白,時紅時紫。
原來永朝四兒就是樹生公仲孫,時年才六歲,而張姓榮昌弟也是六、七歲大,這丁點大的孩,誰能管得?玩得來就玩一起了,見田溪小流有魚兒,就一同下去捉了。
樹生公當然明白舉報人的意思,是不服如此族規,故意拿四兒出來看他怎麼處理。
這大的孩,蛋不識一個,你總不能就將他開除出族吧!
“對小孩,家長要嚴加管教,”樹生公終於是說得這三、二句出來,“我家四兒也要教。”說罷,趕緊躲到茂偉公背後。
有人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