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山問禪

佛門是一個山門,裡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峰巒。進入山門之後,一一攀援叩問,總能使人生境界逐漸上升。

這種上升無法考評,只有自己知道。那就是:氣,日見定;心,日見明;身,日見輕;步,日見穩。

我說佛門裡有很多峰巒,是比喻一個個佛教宗派。例如,天台宗、唯識宗、華嚴宗、淨土宗……可謂層巒疊嶂,氣象不凡。其間更有禪宗一脈,尤令中國文人心動。公元七世紀由慧能真正創立屬於中國大地的禪宗,很快在中唐之後盛行,成了中國佛教的主流和歸結。

那我們就先來看看,這片土地在接受禪宗之前,以及在接受禪宗的過程中,曾經呈現過哪一些佛教門派。

這裡要介紹的第一個佛教宗派,也是中國佛教的第一個宗派,那就是天台宗,與我家鄉浙江的天台山有關。

天台宗(法華寺)

天台宗又稱法華宗,因爲《法華經》是其主要經典。

天台宗的教義比較繁瑣,而我最上心的,是“圓融三諦”、“止觀雙修”和“一念三千”這十二個字。

把一個龐大的教義系統減縮爲十二個字,是不是有點過分?可能有一點,但這十二個字,已經很不簡單。

先說“圓融三諦”。

諦,一般是指本質意義,而且是“不虛誑之實義”。我們在日常文字中用“真諦”二字,近於真理、真義。

前面已經說過,佛教認爲天地萬物的真諦是“空”。但世俗民衆看到的,恰恰是“有”,也就是“萬有世界”。因此,在“空”這個“真諦”之外,還有一個“俗諦”,那就是“有”。

以“空”的目光來看,一切“有”在本性上都是“假有”。但是,本性雖是“假有”,在相狀上還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着。這種特別存在的相狀,可以稱之爲“別相”。

既然如此,我們的思考能不能進入一種包容狀態,也就是容納一種既不執着於“空”,也不執着於“有”的“中間之諦”,即“中諦”呢?於是,天台宗提出了“空”、“假(有)”、“中”這“三諦”。有了這“三諦”,世事集合了,連俗見也進入了,一切就可以平和地討論、比較了。最後,“三諦”還是會歸結爲“真諦”——“空”,但是,有了這個包容世俗的情懷,把“空”和“有”一起進入思考範圍,畢竟是一種寬厚、通達的思維態度。

這不能不讓人想起龍樹。這位公元三世紀的印度佛學大師認爲:世俗之有,畢竟是空,但“畢竟空”存在於“世俗有”之中,因此,“中”很重要。天台宗讓這三“諦”圓融成一體,讓佛教教義更加走向了溫和、豐盈,避免了“一錘定音、八方噤聲”的狀態。

既然是“圓融三諦”了,怎麼才能讓“三諦”漸漸歸於“真諦”——“空”呢?那就要“止觀雙修”了。可見,圓融之後,還要有引導,有方向。

“止”,是止息散心,收攏分心,迴歸本心,讓本心“靜如止水”。這樣,就可以深入觀想外界種種明色,種種“別相”,越是觀想,心源越是集中。這就像挖一個池,讓池水寧靜無波,且又映照四際。這個過程,既需要“止息”,又需要“觀想”,謂之“止觀雙修”。

表面上看,要“止”的心很小,要“觀”的世界很大。但是,一切的歸宿都在乎心。心念的起落,足以攪動大千世界,而大千世界本來就在心中。因此,心中一念也就與大千世界產生了呼應關係。這麼一說,“一念三千”的意思也可以明白了。“三千”,就是大千世界。

天台宗的好處,是把“三諦”、“雙修”、“一念”、“三千”,全都圓融一體了,彼此和合,互濟互生,綿綿不息。因此,天台宗給人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圓融、和合。

我從天台,所得頗深。例如,深知要堅持真諦,卻也要照顧俗諦;深知要固守靜寂,卻也要明觀世事;深知要止息心念,卻也要融涵世界。

對唯識宗,我也曾認真關注,因爲玄奘。

這是玄奘和他的弟子窺基創立的佛教宗派,又是他偉大的取經之旅的成果,字字句句都讓人聯想到千里沙漠、風霜駝影,不能不恭敬萬分。

唯識宗(法相宗)

唯識宗又叫法相宗,也叫慈恩宗。它的中心話語,就是“萬法唯識”。意思是,世間萬千事物和現象都沒有實性,都只是心識。

但是,人們總喜歡普遍地“設計”各種事物的自性來執守。其實這種執守都依仗着“他因”。只有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圓滿地達成事物的實際空性。——我的這幾句淺顯表述,已經動用了唯識宗“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這三個被稱爲“三性”的深奧概念。

既然人們的設計是空的,追根溯源找到的種種“他性”因緣也是空的,一切只在心識,於是,唯識宗就對心識作了細緻的解析。

簡單說來,心識的前提是眼、耳、鼻、舌、身等感覺,可稱爲“前識”。在這基礎上,產生意識,而意識又受“自我”的內心所控制。再進一步,在“自我”的內心背後,又有一個神秘的暗倉,稱之爲“藏識”,各種心識的“種子”就藏在這裡。“種子”當然會受到“自我”活力的熏習,變成各種行爲,但各種行爲的背後都只是藏着的心識而已。

唯識宗有關“藏識”的論述,常常讓我聯想到現代歐洲文化人類學所說的潛意識蘊藏。

唯識宗又對意識過程進行了劃分。例如,發現、確定、驗證、認知這四段,又以“四分”來表述:“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這一些概念說明,各種對象外物,其實都是意識自身運動的結果。

我在很多年前寫作《觀衆心理學》時曾研究過西方心理學對意識過程的論述。相比之下,唯識宗對“自證分”和“證自證分”的提出,是一種獨特的發現,爲後世所不及。

唯識宗並不否認外物的存在,卻又強調認識主體的判斷才具有根本意義。例如,面對一個美人,應該明白“美人”這個判斷的形成完全出於人們的心識,沒有心識,就沒有美人。所謂公認的參照座標,其實也就是不同時空的“集體心識”。如果要進一步論及美人的風度、氣質,那就更是心識了。天下萬事萬物,皆是如此,因此“萬法唯識”。

唯識宗認爲,既然“萬法唯識”,那麼,人世間的種種境遇都並無實際意義,即“唯識無境”。因此,“我”對於境遇的所知、所求都屬虛妄。只有滅“我見”、斷“所知”,才能去除煩惱,使心性由“染”而“淨”,由“迷”而“悟”,通達如來涅槃。

我這個簡單的介紹,極大地省略了自己在研讀唯識宗時的辛苦。這個佛教宗派實在是太繁瑣、太細密了,我每每從典籍中擡起頭來,遙想當年玄奘在印度那爛陀寺跟隨戒賢學習時“晨夕無輟”的驚人毅力,更佩服他回到長安後在譯場要裁定那麼多漢語概念的無比艱難。

我的介紹,避開了很多更復雜的內容,尤其是玄奘以因明學來論證唯識論的部分。還有,作爲唯識論基本教義之一的“五種姓”說,也沒有涉及。

我一直相信,再精彩的教義,如果太繁瑣,就很難在中國流傳。唯識宗在唐中期之後幾乎完全被簡約的禪宗所替代,是有理由的。我甚至認爲,即便在印度,佛教後來的消亡當然與戰亂和異教的打擊有關,但它本身漸漸趨於沉重、艱澀、臃腫、老邁,也是重要原因。

不能不說華嚴宗。

華嚴宗

在佛教的各大宗派中,我對華嚴宗特別崇敬的地方,是它宏大的氣度。正是這種氣度,解決了我在領悟大乘佛教時的一些基本課題。

華嚴宗的核心理論,是“法界緣起”。這四個字,與我們在前面專門論述過的佛教主旨“緣起性空”很近似,但還有特別之處。那就是,在“緣起”前面所加的“法界”二字,所包涵的範圍極大,是指萬千世界,宇宙本體。當萬千世界不斷“緣起”,也就是不斷組建、衍生,那就出現了一種體量無限的互創狀態:憑着無窮無盡,生髮無窮無盡。因此,“法界緣起”又可以稱作“無盡緣起”。

相比之下,“緣起性空”的重點是性空,而“法界緣起”的重點是無限。

對於無限世界的種種相狀,華嚴宗作了一種巧妙的排列。一叫“事法界”,指的是各種不同的“事”;二叫“理法界”,指的是不同的事所蘊含的共同的“理”,也就是本性、佛性;三叫“理事無礙法界”,指的是不同的事與共同的理之間,相通無礙;四叫“事事無礙法界”,指的是世間各種事都相通無礙。

這個“四法界”,說起來有點繞,其實意思倒是明白:世間各種不同的事,本性相通,因此互相都有關聯。

爲了說明這個道理,華嚴宗用了一個著名的比喻。

宇宙就像一個大海,永遠翻卷着不同的波浪;但是,各種波浪都是水,因此本性相通;因爲本性相通,因此每個波和每個浪之間,也相融無礙。

如果把這個比喻進一步伸發,那就可以直接闡釋“法界緣起”了。大海就是“法界”,它由波浪組成,又生起了所有的波浪。這就是憑着無窮無盡,生髮無窮無盡。

華嚴宗進一步用分類法分析各種“波浪”,也就是世間的各種相狀。例如,總相、別相、同相、異相、成相、壞相等等。每一種相都可以細加論述,但它們都可以互相緣起,互相生髮,互相包涵,終究又能融成一體。於是,任何一體都能代表分體和全體,而任何全體也都能代表一體和分體。

用同樣的思維,華嚴宗在分析各“相”之外,還分析了各“門”,提出過“十玄門”的概念。這十個門,也都能互相貫通。而且,也是“十即一”,“一即十”,每個局部都聯通整體,一切整體都滲入局部,不可分割。

華嚴宗的這種論述,從宏觀上回答了大乘佛教的一個根本問題:一個修行者,爲什麼在自我解脫之後還要引渡衆生?

這是因爲,天地宇宙本爲一體,萬事萬物圓融貫通。任何失漏,都會通過複雜的線索而影響整體;任何補益,也都會通過曲折的管道而滋養全局。

基於這麼一種思想,任何一個覺悟者怎麼可能不去救援和幫助別人呢?如果不去救援和幫助,又怎麼稱得上真正的覺悟者呢?

因此,佛教也就把一艘艘孤單飄逸的小舟變成了負載衆生的“大乘”,把獨門獨戶的潔身自好變成了人人企盼的醒世大雄。

解答了引渡衆生的問題,接下來,觸及到一個更加根本的佛法主旨:既然宇宙一體,萬事相融,那就應該放棄“我執”,進入“無我”境界。

在華嚴宗看來,既然宇宙一體,萬事相融,那麼,世間的各種異事怪相,都與“我”相關,甚至就是“我”的一部分,只不過或近或遠,或親或疏罷了。若能耐心地梳理層層因緣,尋探追索,必定能發現世間很多自己不喜歡的負面形態,也與自己脫不了干係。那麼,這個無限疊加、無盡組接的“我”,還是“我”嗎?當然不是。“我”的自性,只能是空。

由此可見,佛教裡的“無我”,並不是道德上的“公而忘私”,而是道盡了一種宇宙真相。不必經過道德剋制而忘我,“我”,本不存在。

上文在介紹天台宗時曾經讚揚其圓融,但在整體上,更圓融無礙的,是華嚴宗。它歷久不衰,正與這個優點有關。缺點是由優點引起的,由於圓融,它吸取其他宗派的內容過多過雜,又由於與皇家過往較密,打上了無法掩飾的政治印痕,染上了高談闊論的貴族氣息。

順便提一下,與華嚴宗的貴族氣息完全不同,另一種佛教宗派淨土宗,卻以最簡易的理念和方式吸引着廣大下層民衆。淨土宗只要求人們虔誠地嚮往一個“淨土世界”,觀想幾尊慈悲的佛像,專心地誦唸“阿彌陀佛”,就可以進入佛門,走向人間淨土了。

簡單說來,就是用一種最簡易的方式,引發一種最通俗的心願,去追求一種最潔淨的目標。由簡致簡,由淨致淨。

這條路子,因方便易行,最容易幫助那些失學少文、生計艱難、走投無路的貧困百姓燃起生活的希望,社會效果很好。

在信仰上,簡易,往往也是一種拯救。

好,這下可以真正面對禪宗了。

禪宗

中國佛教在這之前,已經積累了很多精神資源,也面臨着很多坎坷泥濘。我們現在覺得繁瑣的,歷史也感覺到了;我們現在覺得沉重的,歷史也感覺到了;我們現在覺得衰滯的,歷史也感覺到了。既然歷史感覺到了,那麼,也就是天地感覺到了。

因此,構成了一種有關更新的全方位呼喚。

呼喚來的,是禪宗。

但是,禪宗並非橫空出世。誰都知道,當初在靈山法會上“釋迦拈花,迦葉微笑”的故事,就很有禪味。爲何拈花,爲何微笑,都說不清,也不必問,一切最微妙的感覺盡在不言中。雖不問不言,卻無比美好。神秘而美好,這是禪的最初蹤影。

由菩提達摩傳入中國後,禪宗很少立有正式文字,由此產生很多傳說和故事。那就聽聽吧,追究不得,執拗不得,這就是禪的態度。

禪的態度,來自禪的本義。但是,禪並沒有嚴格的本義,如果放鬆地說,禪,原文“禪那”,是指一種“靜慮的修心方式”。因爲功夫都在個人內心,也就不需要太多集體儀規了。

這種修心方式,與我前面說過的魏晉人物對佛教初次邂逅正好契合,又牽動着中國式的性靈詩情,因此一下子就在中國生根了。

那就必須認真說一說那個慧能。

慧能

嚴格說起來,慧能是中國禪宗的真正創立者。儘管禪宗按習慣把宗譜排得很遠,算到慧能就成了“六祖”。

這位禪宗的真正創立者居然不識字,這是一個讓人震撼的信息。不是震撼於他“由失學到博學”的刻苦,而是震撼於禪宗的一個重大本性:不依賴文字。

不依賴文字,也就是不依賴一切以文字代代相傳的理念、傳統、成見、定規。禪宗講究“直見本性”,那就是要排除重重遮蔽本性的霧霾,看到真正的人心和本性。

禪宗並不一概排斥文字。它的很多活動、會講、傳播都會利用文字來實行。但是,頭號首領不識字,恰恰是擺定了文字應處的恰當地位。顯然,這地位並不太高。

在慧能他們看來,文字就像一羣三朝元老,渾身帶着一大堆精緻的錦纜,只想讓年輕的王者快速陷入時間和空間的迷魂陣;而禪宗卻要讓年輕的王者返回無瑕的童年,找到未受種種污染的潔淨人性。

在社會上,一般人都認爲,以文字爲基礎的教育過程是優化人性、提升價值的必要途徑。由此,很多人都把名校、學歷當做衡量人生等級的標準。古代的禪師雖然不知現代教育的狀況,但按照他們的思路,一定不會認同。很多看起來不錯的教育,也常常扭曲了人的本性。有時,教育越是有效,扭曲也越是嚴重。

對於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曾深爲疑惑。但是,有一個親身經歷,使我明白了此種奧秘。

我在擔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期間,曾經宣佈過一個決定,把學院的極大精力,放在招生上。這聽起來有點過分,卻出自我多年的經驗。什麼經驗?那就是:真正傑出的藝術人才靠“天賦”,而不是訓練。這裡所說的“天賦”,近似乎禪宗所說的本性、本真、真如。

再進一步,在招生的時候,我們基本不招收那些從小在少年宮、文化館、俱樂部接受過業餘訓練的人,而只會對那些並未接受訓練、更無登臺經驗的“未琢璞玉”感興趣。這是因爲,那些訓練,大多把一塊塊上好的璞玉雕琢得變形了。即使是不錯的訓練導師,也只是把自己的一套硬加在孩子身上,而孩子的“藝術天性”與這位訓練導師並不一樣。

這個問題再繼續說下去,那些“未琢璞玉”終於被我們錄取而進了課堂,結果會怎麼樣呢?不管我們如何守護藝術天性,教育的套路卻總是粗糲的,連我這個院長也很難改變。規程刻板,教材枯燥,框範重重。最後能夠高分通過的“好學生”,畢業後在實際的藝術創造中大多平庸無奇。相反,在那些經常讓教師頻頻搖頭的頑皮學生中,卻總是埋藏着不錯的人才。

按天性而論,絕大多數人在出生之後都有驚人的表演天性。這一點,可以從嬰兒生動活潑的表情動作中看到,也可以從邊遠地區鄉民如火如荼的儺儀表演中發現。可惜的是,天生的表演功力,後來被層層疊疊的常規生活範式**和吞食,孩子們漸漸變得拘謹,一有表演的可能便左顧右盼,手足無措。因此,最優秀的教師要做的,是啓發他們減去負擔,減去緊張,減成一個潔淨的“赤子”,那就可以好好地表演了。所以,二十世紀最傑出的戲劇學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表演的要旨概括爲:排除行爲障礙,啓動有機天性。

他的這個概括,居然那麼靠近禪宗的思路。

由此,讀者也會原諒我在論述禪宗前要花那麼大的篇幅來談戲劇藝術了。原來,我是想用自己親身體驗過的實例來證明,排除行爲障礙,啓動有機天性,是世間百業的共通秘哲。藝術是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說到慧能,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想起他的那兩個著名故事。但是,歷來大家只是講故事,卻很少進行分析。因此,我今天要多費一點口舌,作一點新的解釋。

先說第一個故事。那是在湖北黃梅的東禪寺,弘忍大師爲了傳衣鉢而考察弟子,要他們作偈詞。最被看好的弟子神秀寫在廊壁上的偈詞是: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

勿使惹塵埃。

不識字的慧能聽人讀了一遍,便口述一偈請人寫在壁上,偈詞是: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

何處染塵埃?

當然,慧能比神秀高明多了,弘忍也由此決定了將衣鉢傳給誰。但是,這並非是一場詩歌比賽,而是在表述對本性和自性的領悟。因此,我要分析一下慧能在這方面爲什麼高於神秀。

首先,神秀用比喻的方式把人的身心定型化、物像化了。菩提樹、明鏡臺,都是物像,而一切物像都是對本性的掩蓋和阻擋。在我們當代,也經常看到把人比喻成青松、玫瑰、雄鷹、利劍、後盾之類,也都是把局部功能誇大,定型成了物像,已經與人的本性無關。若要探知本性,必須撤除這種固化的物像。所以,慧能一上來就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禪宗並不排斥比喻,但所用的比喻不能傷及禪意。神秀傷及了,慧能拆解了。

其次,神秀把人心的修煉,看成一個不斷除垢去污的過程。慧能對此更不同意,他認爲人心的本性潔淨明澈,又空無一物,怎麼惹得塵埃?在慧能看來,每天在潔淨的心靈上拂拭來,拂拭去,反而會弄髒了心靈。拂拭者判別塵埃的標準是什麼,這個標準來自哪裡?拂拭的撣帚、抹布,是否真正乾淨?

這可以讓我們聯想到現今社會的很多顛倒現象。不少家長用惡語暴力,“教育”着牙牙學語的小孩,卻不知真正至高無上的,是小孩聖潔的心靈。更多的官員喜歡用大話、套話訓斥屬下和民衆,其實,應該被訓斥的,正是訓斥者。按照慧能的意思,真正的塵埃,恰恰是拂拭者帶來的。童真和民心,本來就很乾淨。

歸結以上兩點,神秀認爲人心應該被定型,應該被拂拭;慧能則相反,認爲人心不應該被定型,不應該被拂拭。

再說第二個故事。那是慧能在獲得衣鉢後隱遁十幾年,來到廣州法性寺。在一個講經現場,見到風吹幡動,便有一僧說是風動,另一僧說是幡動,構成對立。慧能聽了一會兒,便走到前面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我們的心在動。

他的說法,使全場大驚。爲何大驚?因爲他推示出了一種更高的哲理。

風動,可以感到,也可以聽到;幡動,可以看到,也可以聽到。但是,這只是感覺到的現象和相狀,佛教從來就不重視、不肯定。風隨時可停,停了的風就不是風。風停了,幡也飄不起來了,飄不起來的幡就不叫幡。因此,風動、幡動,只是一種暫相、別相、變相、幻相。大千世界,此動彼動,起伏生滅,如過眼雲煙。值得注意的是,爲什麼有這麼多人在講經的時候都看到了?爲什麼在看到之後還爭論起來了?……答案是,大家心動了。

不錯,風在動,幡在動,引起了心動。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心動。因爲只有心動,纔會與人相關。如果沒有心動,外界所有的動靜都無足輕重。

慧能的這兩個故事雖然淺顯,卻是我們步入禪宗的重要臺階。

由慧能大師開新局,禪宗表現出對於人的天性、本性的高度信賴,併成爲立論的唯一倚重。

人的天性、本性,大致是指人人皆有、關及人人的清淨心性,可以用經典佛教用語稱作“真如”。

慧能說:“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心中頓見真如?”

在慧能看來,這種真如之心,就是佛心。

佛心的最大特點是空寂而潔淨,甚至到了幾乎“無心”,於是慧能又說了,對心也不要執着,應該“直下無心”。

對於“無心”,慧能又以其他三個“無”來伸發,那就是“無念”、“無相”、“無往”。大意是:心念不陷落於任何對象、任何相狀、任何基點。

用現在的話來說,慧能是在拒絕一切意識干擾,拒絕一切固化可能,追求一種被稱之爲真如天性的“純粹意識”。

慧能一再表明,這種真如天性其實人人都有,那也就是說,佛心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能成佛。但是,爲什麼多數人還是不能成佛?只因爲被一重重煩惱、愚癡、迷妄掩蓋了天性,壓抑了本性。換言之,佛心濛霧。因此,禪宗引導人們從迷妄中覺悟,讓天性、本性剎那甦醒,讓佛心重見天日。

這種剎那甦醒的方式,被稱之爲“頓悟”。

頓悟

頓悟,本來不應該成爲一個奇罕的概念,因爲人生中很多重大轉折和飛躍,都起自於思想的陡然貫通。如瞬間雲開,如驀然瀑瀉,如猛然冰裂。但是,世上按部就班的教育傳統,使我們習慣於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亦步亦趨,反而對頓悟產生疑慮。世俗民衆也許更容易接受神秀“時時勤拂拭”的“漸修”方式,卻不知道這樣是找不到天性、本性的。

已經告訴你了,你要的東西就在你身上,卻爲什麼要繞那麼大的圈子到別處尋覓?阻擋本性的那些披披掛掛,也在你身上,你一把拉下丟棄就是了,爲什麼還要說那麼多話,磕那麼多頭,費那麼多手腳?

一把拉下丟棄,霎時發現自己**的本性竟然那麼潔淨,能夠無牽無掛、無慾無私地融入了宇宙天地,那就是頓悟時的心境。

這種頓悟,也就是發現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得,一無所求,因此不再有任何困厄,一步走向心靈的徹底自由,徹底解放。

這種頓悟,是一種看似沒有任何成果的最大成果。

頓悟能夠讓人進入一個“一無所有,一無所得,一無所求”的世界,說的是精神層面,而不是否定世俗生活。

世界還是原樣,依然是日出日落、衣食住行,但經由頓悟,你的高度變了。世俗生態成了你可以幽默笑看的對象。

在禪宗看來,當世俗生活不再成爲你的束縛而成了你的觀照對象,那麼,世俗生活可能比重重禮儀更接近佛心。這是因爲,最尋常的世俗生活看似“無心”卻袒示着天性,而這種天性又直通廣泛的生命。例如,頓悟後的你,看到一叢花草竹木,就會體味真如天性的包容、生機和美麗;喝到一杯活泉清茗,就會感受宇宙天地的和諧、潔淨和甘冽;即使面對一堆垃圾,也會領悟平常人間的代謝、清理和責任。這種領悟,都像風過靜水,波泛心海,其修行之功,有可能勝過鐘磬蒲團間的沉思冥想。

即使沒有什麼特別領悟,只是在世俗生活中無思無慮地過日子,也算是把自我本體溶入了宇宙天地。這也不失爲一種禪意生態,或者說,一種被佛心觀照的人世尋常。

禪宗把人世間一套套既成的邏輯概念看成是阻擋真如天性的障礙,因此,禪師總是阻止人們過多地深究密慮、裝腔作勢,而是提醒人們去過最凡俗的生活。例如,“吃茶去”,“餓時吃飯,困時睡覺”等等。對禪對佛,越是深究密慮,也就離得越遠。

一切平凡生息,纔是天地宇宙最普通的安排。

當然,能夠領會這種普通,還是頓悟的結果。

宋代著名禪師青原惟信說過一段有趣的話,常被歷代哲學家和藝術家引用。其實,他是在說禪學觀照世界的“三段論”。禪,讓日常生態提升,又在提升後迴歸,迴歸得似乎與原來無異,卻又保留着提升的高度。他說: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五燈會元》第十七卷

是啊,一切都回到原樣。而且,有可能比三十年未參禪時見到的,更原樣。因爲領悟了真如天性,山水會在天地間顯得更加自在。

處於這種山水之間的禪師,是一個通體明澈之人。

我們,也有可能這樣。

還需要說一說禪宗的“機鋒”。

機鋒

機鋒,是指禪師或學人之間互相勘辯、接引時的迅捷回答。在南方禪宗中,這幾乎成了主要的教學方式和修行方式。

問題是,這種迅捷回答常常違背正常邏輯,切斷話語走向,讓人難以預計,驚詫不已。

很多人常常把這種“機鋒”當做禪學的基礎教材,結果使學人頗覺刺激,卻又深感神秘。在國外更是如此,禪學,極有可能因機鋒的難解,被看作是一種“東方神秘主義”。

隨手舉幾個例子吧,也不一一標明出處了。

學人問:“佛法的大意是什麼?”

禪師答:“蒲花柳絮,竹針麻線。”

學人問:“什麼是佛法大意?”

禪師答:“虛空駕鐵船,嶽頂浪滔天。”

學人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禪師答:“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

學人問:“祖祖相傳,傳下來的是什麼?”

禪師答:“一二三四五。”

學人問:“什麼是古佛之心?”

禪師答:“三個婆子排班拜。”

學人問:“祖師爲什麼從西方過來?”

禪師答:“昨夜欄中失卻牛。”

學人問:“什麼是實際之理?”

禪師答:“石上無根樹,山含不動雲。”

要領悟這些“機鋒”,難度確實很大。

也有一些比較通順,雖然機智,卻還容易理解,例如——

學人問:“什麼是自己?”

禪師答:“你在問什麼?”

學人問:“怎麼才能走出三界?”

禪師答:“你現在在哪裡?”

學人問:“什麼是道?”

禪師答:“車碾馬踏。”

學人問:“佛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情形如何?”

禪師答:“雲遮海門樹。”

學人問:“佛祖出世之後又如何?”

禪師答:“擘破鐵圍山。”

學人問:“和尚的家風應該如何?”

禪師答:“雲在青天水在瓶。”

學人問:“如何來說明祖師之禪?”

禪師答:“泥牛步步出人前。”

學人問:“怎樣才能滅去六根?”

禪師答:“輪劍擲空,無傷於物。”

對於機鋒,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難於理解的部分。因爲容易理解的部分只是用了反問句式和比興手法,雖然巧妙卻並不驚人。難於理解的部分就厲害了,那是對一般邏輯的故意擊碎,引領人們掙脫習慣的思維套路。

禪宗認爲,妨礙人們獲取自身天性的,就是重重疊疊的“常規”。依着常規,說得平滑,想得浮淺,答得類似,看似沒有錯誤,卻阻擋了天性的呈現。因此禪師們要做一點“壞事”了,在問、答之間挖出一條條壕溝,讓平滑和浮淺的常規無法通過,讓學人在大吃一驚中產生間離,並在間離中面對多義、歧義、反義、旁義而緊張地作出選擇。而且,選得對不對還無法肯定,甚至永遠無法肯定。

大家都認爲,這是一種高超的思維謀略和話語謀略。但是,我作爲一個曾經深潛西方現代藝術的研究者卻另有判斷:主要不是謀略。

那些禪師們在作出怪誕回答的時候,以迅捷爲勝。一問剛到,一答便出,不容片刻思索。他們再靈敏,也不存在動用謀略的時間。因此,我相信,那些答語,以及答語裡的圖像和詞句,是確確實實迸現於禪師們頭腦中的。這種情景,很像西方現代派文藝中的“間離效果”、“意識流”和“荒誕派”;而那些圖像,則讓人聯想到印象派和畢加索。我這樣作對比,已經在進行一種跨時空的比較研究,以後有機會再細加論述,今天只能匆匆帶過了。

把禪師們的怪誕答案與西方現代派藝術一連結,人們就會明白其間蘊藏着突破常規後的大哲和大美。不錯,打破的是小哲,獲得的是大哲;打破的是小美,獲得的是大美。

當然,我認爲除了大哲大美之外,那些古怪回答中也一定擠入不少末流禪師們的故弄玄虛。對此,我在閱讀禪門典籍時常有所感。

禪宗爲了獲得真如天性而打破種種世俗常規的時候,居然也對佛祖、佛法、佛經、佛儀的崇拜表現出某種不屑,對佛像、佛規、坐禪更是不太尊重。禪宗認爲,如果拜佛也成了一種集體行爲,那就應該被質疑了。如果佛祖成了縹緲在雲端的神聖,那衆生還能平等嗎?既然人人都有佛性,那麼任何一尊佛都不應該超然於凡俗之外。此外,禪宗因尊重天性而輕視文字,輕視各種概念名相,因此也就不怎麼崇尚一部又一部厚厚的佛經了。

禪宗是佛教,但它不徇私,不護短,先從佛教開刀,甚至故意“呵佛罵祖”,這實在是一種驚人的坦蕩。禪宗承認,若橫一佛一祖,尚存凡聖差別;若尊經籍文字,尚存外在名相。它要割捨崇高,致歉先祖,讓佛心與衆生平等,與世界相融,達到圓滿俱足。禪宗不允許一教獨裁,一宗獨裁,一祖獨裁,一師獨裁。一旦探頭探腦,立即指責嘲笑。

我平生對精神領域裡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腔調最爲厭煩,那就是因爲自己早早地受了禪宗的深刻影響。

接着要講講禪宗裡邊的幾個宗派。

第一是潙仰宗。

潙仰宗

因爲湖南的潙山和江西的仰山住着兩位禪師,就有了這個名字。此宗最有名的,是列出了人世間的三種塵垢:“想生”、“相生”、“流注生”。用現在的語言來說,“想生”是指胡亂幻想,“相生”是指物慾成相,“流注生”是指前兩種生態的變幻流注。這三種生態,“俱是塵垢”,必須拋棄,才能潔淨解脫,獲得真如天性。

簡單說來,所謂“紅塵”的塵垢,一是想出來的,二是看出來的,三是又想又看變出來的。有了這三種分類,也就有了三種檢察,三種洗滌,三種防範。這個宗派的修行門徑,就是洗塵得真。

第二是臨濟宗。

臨濟宗

前面所說的潙仰宗只傳了一百多年,現在要說的臨濟宗卻在傳播上又廣又久,打開了一個很大的局面。經由唐末五代的迅捷傳揚,到宋代以後就有了一種說法:佛寺多是禪林,禪林多是臨濟。這可能有點誇張吧,但我認識的當代佛教高人,確實多半自認皈屬臨濟宗。

臨濟宗於公元九世紀由義玄禪師在河北正定臨濟禪院創立,歷來以機鋒峻烈、單刀直入、不避打喝而著名,形成了“虎聚龍奔,星馳電激”的門風。

首先,義玄倡導“一念心”,其中包括“清淨”、“無分別”、“無差別”三個特徵。“清淨”的意思是獨自超脫,不馳外求,不拘外物。“無分別”和“無差別”看似近義,其實,“分別”是指前後左右之別,“差別”是指上下等級之別。他主張把這兩者都取消,達到天下無別。概括起來,他的“一念心”,是指一種純淨的自心,不受外界控制,不使人間有別。

這兩方面,看來很平衡,但他更強調的是不受外界控制的一面。不受外界控制的前提,是“不受人惑”。

順着“不受人惑”,義玄又主張“隨處做主,立處即真”。也就是說,只要抓住了自性,那就隨時隨地都能頓悟。他認爲,頓悟了的人,與佛沒有區別。

義玄對學道之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希望他們能有自立自信的真正見解,在身上潛伏一個超越界位而真正悟道的“無位真人”。這“無位真人”的說法頗有趣味,有時又被學人稱爲“臨濟真人”。

對於接引各路學人的方式,臨濟宗又創建了所謂“四料簡”、“四賓主”、“四照用”等等套路。簡單說來,就是根據初來學人的執着重點,來相應排除。有的是內心的執着多,有的是對外的執着多,有的是兩頭都多,應該即時作出判斷,對症下藥。他的“藥”,常常是智慧而簡捷的斷喝,一聲兩聲便讓人大汗淋漓。

臨濟宗的格局,既完整又別緻,既明確又痛快。爲此,我還特地到河北正定去拜訪,見到了禪院的幾位藹然長者。

第三是曹洞宗。

曹洞宗

這名稱,據說也來自江西的兩座山,曹山和洞山。還有人說,與廣東的曹溪有關。

曹洞宗着力最多的,是討論“事”與“理”的關係。他們所說的“事”,是指各別的物態相狀;他們所說的“理”,是指共同的真如天性。

曹洞宗認爲,作爲佛教,當然歸於共同之“理”,但也不要鄙視各別之“事”。“理”,只有觸碰到“事”才能顯示出來。這就是所謂“即事而真”、“即相即真”。這一點,顯然與有些佛教門派“只要真如不要相狀…的偏向有很大差別。曹洞宗在姿態上週到中和,不僅匯通了禪門南北兩宗的思維資源,而且還汲取了儒家和道家的一些思想,顯現了“隨機利物,就語接人”的平衡之風。

曹洞宗喜歡講“寶鏡三昧”,把“理”比作寶鏡裡的映象,把“事”比成是寶鏡外的實相,說明映象來自實相。但是,這個比喻造成了他們在主次、真幻上的失度,因爲不小心把天性說成是鏡中幻影了。而按佛家原旨,相狀纔是幻影。

這就產生了一段有關“真幻”的機鋒。

僧問:“於相何真?”

師答:“即相即真。”

僧問:“幻本何真?”

師答:“幻本元真。”

僧問:“當幻何顯?”

師答:“即幻即顯。”

這位禪師在說“即相即真”的時候,已經走到思維懸崖的邊沿,幸虧他說了“幻本元真”,扶住了天性的本位。這麼一來,相狀是“真”,幻影卻是“元真”,而這種“元真”也要“顯”之爲相。

這在理論上就有點繞了,但禪師們又爲這種“繞”提供了一種理論,叫做“回互”。“回互”,指的是事理之間互相回饋,彼此相融。他們很贊同希遷禪師在《參同契》裡表述的意思:陷於事相固然是迷霧,陷於佛理也未必是徹悟。因此,只能讓事、理結合,真、幻參同,個性和共性回互。

爲此,曹洞宗還用了“五位”的理路,也就是用五位不同的身位地位的人,來比喻“有理無事”、“有事無理”、“背理就事”、“拾事入理”等等偏向,認爲不偏於一邊的“兼帶回互”,纔是正道。在這方面,曹洞宗爲求平正有點用力過度,既寫偈頌,又畫圖形,還要追求五五齊整,雖然顯得周密,卻又未免繁瑣。這就使它在生命力上,不及臨濟宗。

由於剛剛抄了一段有關真幻的“曹洞機鋒”,又讓我聯想到了另外一段,確實體現了一種“互回”關係,頗有迂迴歸圓的神秘樂趣。這可能會讓現代派藝術家眼睛一亮,那就忍不住抄在下面了。

問:“該行何道?”

答:“行鳥道。”

問:“如何是鳥道?”

答:“不逢一人。”

問:“如何行?”

答:“直須足下無私。”

問:“莫便是本來面目?”

答:“認奴作郎。”

問:“然則如何使本來面目?”

答:“不行鳥道。”

不管懂不懂,都很棒。像在森林裡尋路,每一步都跨得很有哲理,結果卻繞到了原點,而且是相反方向的原點。我對曹洞宗最大的嚮往,居然在這裡。

第四是雲門宗。

雲門宗

得名於廣東雲門山,創立者是文偃禪師。

剛剛說了,曹洞宗企圖在物相之“事”與天性之“理”之間搞平衡,雲門宗則不想這麼麻煩,乾脆利落地倚重於天性之“理”。而且,倚重得當機立斷,頗有氣勢。

爲什麼這樣?文偃禪師作了明快的表述。他認爲,真如天性足以涵蓋宇宙萬物,只要把它揭示出來,別的流派再多也會立即裁斷,冰消瓦解。一般民衆不容易理解,我們可以隨波逐流地跟着他們,等他們覺悟。

據此,他發佈了“雲門三句”,那就是“涵蓋宇宙”、“截斷衆流”、“隨波逐浪”。

這三句,是從真如天性的核心涵義伸發出來的。然而,如果暫時放下核心涵義,只看這三句的詞語氣象,就有一種執掌萬象的雄風。一個人,不管信奉哪種宗教,如果有涵蓋宇宙的精神源,截斷衆流的決斷力,隨波逐浪的傳播心,那就一定能發揮驚人的能量,佇立於天地之間。

從“截斷衆流”這一句,我們已經能夠體會雲門宗斬釘截鐵、不肯妥協的門風。雲門宗在這方面的一些詞句,給人印象極深,例如:“堆山積嶽,一盡塵埃”,“不消一字,萬機頓息”,等等。

雲門的這種排他氣勢,既來自於對真如天性的深刻領會,又來自於禪師羣體的高超智慧。他們的思緒躍動於宇宙之間、民衆之上,躍動得傲然悄然。在雲門山上,他們是一羣與雲共勉的智能精英。

他們在山上的機鋒對話,更能反映他們離世拔俗的怪異高度。

問:“如何是清淨法身?”

答:“花葯欄。”

問:“就恁麼去時如何?”

答:“金毛獅子。”

問:“又如何透身法句?”

答:“北斗裡藏身。”

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們只願意用一字回答,被稱爲“一字關”。

問:“如何是雲門劍?”

答:“祖。”

問:“如何是禪?”

答:“是。”

問:“如何是雲門一路?”

答:“親。”

問:“如何是正法眼?”

答:“普。”

問:“三身中那身說法?”

答:“要。”

這種回答,我並不欣賞,因爲一字之義模糊而浮泛,需要憑藉猜測加註雜義,中間不存在智慧的力量。我認爲他們也是掉進了一種執着,“一字關”可以改稱“一字執”了。但是,儘量調動最少的詞句來回答,確實表現了一種簡捷和爽利,讓大家領略了“截斷衆流”的風格示範。

他們的這種風格,不難想象,也會在“呵佛罵祖”上有突出表現,這就不多講了。

第五是法眼宗。

法眼宗

這個宗名與山無關了,是從創立者文益禪師的諡號而來。

當初文益到各地參學,在漳州因大雪所阻而棲宿地藏院,與桂琛法師有一番對話,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桂琛:你到什麼地方去?

文益:行腳。

桂琛:行腳何以爲生?

文益:不知。

桂琛:不知最親切。

過了一會兒,桂琛又開問了。

桂琛:常說三界唯心,那麼庭下這片石頭,在心內,還是在心外?

文益:在心內。

桂琛:你這個行腳人怎麼搞的,放一片石頭在心裡?

這一來文益發窘了。一個月後,桂琛又邀文益討論佛法,文益對桂琛說:“那天我詞窮理絕了。”

桂琛說:若論佛法,一切現成。

從此,法眼宗以“佛法現成一切具足”作爲起點。例如石頭究竟是在心內還是心外的問題,佛法早有多方論及,文益以一個簡明的結論了斷:“理事不二,貴在圓融。”

雖然萬事“圓融”了,卻不能不問創造的源頭何在。文益果斷地說:“不着他求,盡由心造。”

因此,“唯心”和“圓融”,成了法眼宗的宗旨。當然,他們反覆聲明,這宗旨來自於佛法。

法眼宗比別的宗派更着眼於人間,不希望弟子們離世而悟,而主張“接物利生”。法眼宗認爲,對佛理需要頓悟,但對世事卻需要“漸證”。世事以多種方式展開,即使建一個門庭,也有各種方案。而在各種方案中,“接物利生”的佛心卻是統一的。爲了接應各種世事,法眼宗提出了“對病施藥,相身裁縫,隨其氣量,掃除情解”的十六字方針。

文益的弟子德韶禪師,爲了勸門生不要疏離人間太遠,曾寫過一首很好的詩偈:

通玄峰頂,

不是人間。

心外無法,

滿目青山。

文益讀到這首詩偈很高興,超邁、簡約、順口,頗爲難得,便說:此偈“可起吾宗”。

文益是懂詩的。那次南唐君主命他詠牡丹,一首五律中有四句就寫得不錯:

發從今日白,

花是去年紅。

……

何須待零落,

然後始知空?

樸素,卻頗得禪意。

這樣,我也就把禪宗五家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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