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在沒有經過家屬同意的情況下就進行了拔管,這是不是屬於過失行爲?”
林俊佑沉默了片刻,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深沉:“經院裡黨委研究決定,所有涉事醫生和護士都會給予相應的內部處罰,另外我們也會吸取教訓,對全體醫職員工進行專業培訓,避免同樣的事情不再發生第二次。”
現場採訪很快告一段落,承歡還怔愣着,就爲林俊佑那句涉事醫生護士給予內部處罰。
按理說喬誠的應急處理是沒有問題的,他也是按規定在病人心臟停止之後才拔的管,明明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爲什麼還要給予內部處罰?
想到這裡,她心裡急了,年近不惑的喬誠很早就喪妻,自己一個人供着兒子,輔佐爸爸一路可以算的上是慈銘的老功臣了,他有着豐富老道的從醫資歷,一直屈居她之下對他而言已經是屈才了,眼下又因爲一場滑稽的醫鬧而被處理,這不是上趕着讓人心寒嗎?
承歡沒多想就直接給林俊佑撥了電話。可一直等到忙音都沒人接通。
於是又連忙撥了喬誠的電話,他的電話倒是沒想幾聲就接通了,她剛準備開口就聽見對方先開口:“主任,喬醫生正在手術。”
言承歡聽出來是林菲,於是帶着試探的口吻問她:“科裡還好嗎?”
林菲深長的嘆了口氣:“不太好,喬醫生今天最後一天任職,明天起就要被調離心外了,幾個護士也都被革職了,主任,我實在想不通,明明不是我們的錯,怎麼到頭來卻處罰到我們頭上來了,這樣不公平。”
整個心外科現在都是敢怒不敢言,也就是當着言承歡的面子,林菲敢這麼說,怎麼說她也是院長的女兒,如果她要爭取挽回什麼一定會有成效的。
“我馬上來醫院,在喬醫生出來之前,務必給我留住他。”
麥航遠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讓言承歡好好休息,可現在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那些都是心外的人,如果她這個老大都不出面維護,那整個心外以後還不被其它科室捏扁了欺負?
到了慈銘,那都沒去,直奔十三樓林俊佑的辦公室,腳還腫着,從電梯出來的時候一瘸一拐的。
院長秘書室的小秘書看見她一瘸一拐的過來,連忙出去扶她,說的好聽是扶,實則是故意阻攔她的腳步:“言主任,副院長他現在有點不方便。”
言承歡一聽慢慢的推開小秘書的手,平日裡總是和顏悅色的她陡然拉下臉來,鋒利冰冷的就像把刀子似得,看的小秘書不禁抖了抖。
“以前平常這個點,我來都挺方便的,怎麼今天就不方便了?讓開。”
言承歡怎麼說都是言致遠的女兒,整個慈銘都是她家的,以前她都是想去哪就去哪的,現如今她想進個副院長辦公室還受阻,未免也太可笑了點。
小秘書被言承歡虎的臉色一會白一會紅。愣是不敢再伸手阻攔。
言承歡沒再多看小秘書一眼,推了門進去之前纔開口叮囑了她一句:“你既然這麼盡職盡責,那麼從現在開始到我出來爲止,我不想再看見任何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小秘書頭點的像撥浪鼓,答話卻是足足慢了半拍:“是……我明白……”
眼見着小秘書不那麼囂張了,言承歡心裡那口氣這才慢慢消褪下去不少,語氣慢慢和軟了不少:“去忙吧。”
小秘書如臨大赦,立馬夾着尾巴轉頭走人,她在院長室待了這麼多年,這一次算是領教到言承歡的脾氣了。
門咔噠一聲關上,瞬間將嘈雜都隔離開來,裡面安靜極了,安靜的就只聽見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
門口隔着一個偌大的屏風,她摸索着扶屏風走向裡處。
這個辦公室還是言致遠的,當時林俊佑上任的太過匆忙,連辦公室都沒來得及準備,爲了方便辦公就直接搬到了言致遠的院長辦公室,他也是言致遠承認的兒子,是言致遠欽點的未來女婿,既然都這樣了,子承父業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更別提佔用他言致遠的院長辦公室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了。
百十個平方,裡面擺着古色古香的海南黃花梨材質的長桌和方椅,正對着辦公桌牆上掛着一幅趙乾的《江行初雪圖》。
林俊佑就背對着她坐在辦公椅裡,他平日裡耳朵都很靈敏,一點點聲音都能立馬聽出來,她這一瘸一拐的步子又沉又重的,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大概是睡着了。
承歡慢步到他辦公桌對面的方椅落座,椅子上面是綿軟的紅素錦軟墊,赤色的素錦上是手工繡上去的金色雲南大麗花,椅子是上好的海南黃花梨定做的,手柄上的天然鬼臉交錯縱橫。
每每置身這其中就彷彿穿越到了民國時期,不管再怎麼的心浮氣躁,承歡都能很快的安靜下來,一言一行會不自覺的變成一個名符其實的大家閨秀。
她扶着把手坐下去,坐好之後還不忘理了理裙襬,來的時候她故意穿了件長裙,大大的裙襬正好可以擋住受傷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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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她開口喚了他一聲,因爲太安靜了,四周竟然漾出回聲來。
柔柔的一聲哥就像是一注清流一樣滑過林俊佑的耳膜,很快的,睫毛顫了顫他睜開眼睛,側面的落地窗斜斜的有陽光射在眼睛上,他蹙了蹙眉,彎腰手停在太陽穴上揉了揉,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才慢慢的轉過身去。
一開口聲音還是有點沙啞,他皺了皺眉端起杯子去接了點熱水喝了幾口潤了潤喉嚨,直到發聲正常之後才折回到言承歡身邊。
他站着,她坐着,他很輕易的就能看見她粉粉的臉頰,今天她的氣色到是難得不錯,他想着不禁扯了扯脣,譏諷的笑顯而易見。
這一會他連着皺了好幾次的眉頭:“不是說讓你好好休息嗎?”
承歡擡頭望着他:“早上我看過報道了,既然我們是沒有過失的,爲什麼要處罰醫護人員,喬醫生和幾個護士都是科裡的老人了,他們爲慈銘、爲心外服務了這麼多年,這樣做會讓人心寒的。”
林俊佑放下手裡的杯子。尾骨抵着桌檐,雙手撐在桌上:“在你心裡,我就那種不分青紅皁白隨隨便便就殺無赦的暴君麼?”
承歡一愣,臉上寫滿了疑惑:“你什麼意思?”
林俊佑轉身繞到了辦公桌裡面,從抽屜裡面拿出了一個檔案袋出來,遞給承歡的時候,他給她打了預防針:“我先提醒你,資料裡的有些照片也許會給你造成不適。”
承歡眸子騰的一下就亮了,大概是猜到了什麼,她臉色陡然青白。拆檔案袋的時候手指都有點不聽使喚,那份資料足足有幾本參考書那麼厚,一開始的時候承歡還看的很細緻,可翻到一半的時候,她手裡的動作越來越快,她甚至都沒看完,雙手狠狠的將資料拍在桌上站起來,以爲用力過度,腳踝一陣刺痛襲來,疼的她半條腿跪坐在地上。她扶着椅子把手想站起來,可疼痛讓她連這個最基本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起來。
剛剛那一疊的資料被言承歡甩下來的時候,零零散散的有幾張落在地上,此時此刻就在她的腳邊上,白色的a4紙上都是彩打的人體器官,各個部位的,心肝脾胃腎……甚至還有眼角膜……
如果言承歡不是做醫生這行的,想必剛剛看到這些的時候早就吐了,她抓起那些紙撕的粉碎:“我不信,我不信他們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黑市交易。一定是誤會,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林俊佑早就知道言承歡會是這種樣子,他起身走到她身邊慢騰騰伸手將她抱起來放在椅子上,完了蹲下撩起她的裙襬,紅腫的腳踝躍入眼簾。
他轉身去了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瓶藥油,一邊走一邊扯開了領帶,捲了衣服袖子,最後在承歡身邊落座。
這會的她彷彿失了魂魄,嘴裡還在念叨着:“我不信,我不信……”
林俊佑小心翼翼的擡起她的腳擱在自己的腿上,藥油清苦的味道很快在周遭瀰漫開來,他一邊給她推拿一邊沉沉的開口:“喬誠一個區區的心外副主任,一個月死工資一萬,再加上一些加班費和福利年終,這樣的經濟,他竟然能送他的兒子去國外留學,你不覺得奇怪嗎?”
承歡的心一下跌入谷底,她不否認林俊佑說的話不無道理,可她還是拼命的給喬誠找各種不可能的藉口:“喬誠平日休息的時候也會去一傢俬人診所問診,或許這一塊他也賺了不少呢?”
林俊佑嗤的笑了一聲,手裡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藥油效力發揮的原因,他的手心這會熱烘烘的:“你也知道那是私人診所?你覺得他們會給喬誠多麼天價的出診費?話再說回來了,就算這事是誤會,我覺得處罰喬誠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們本來就有明文規定,醫職人員不可以在外兼職,他早就破了規矩,如果不是爸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早就被開除了,我先在只是將他調離心外,這已經是很照顧他了。”
至此,承歡無言可辯了,林俊佑說的對,一個區區的心外科醫生就憑那點點的死工資,是根本無法承擔國外高昂開銷的,而且現在證據都在她眼前,她不得不承認,喬誠和幾個護士,爲了收斂更多的錢財,私底下和黑市的販子們做着倒賣器官的非法勾當。
林俊佑見她不再辯解什麼,於是又慢慢開口:“那天喬誠爲什麼在沒有經過家屬同意的情況下就拔管?那是因爲老爺子病危前曾經簽署了器官捐獻的協議,人剛剛斷氣,所有的身體器官都還未徹底的衰竭,這樣鮮活的器官販賣出去那得賺上多大的一筆?”
言承歡只覺得頭嗡嗡的痛,她捂着耳朵搖頭:“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這麼多年,她的身邊竟然一直有這樣沒了心肝的人,他們是醫生啊。醫生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他們……他們怎麼忍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難道金錢的魅力就這麼大嗎?能泯滅掉一個人的良知和道德底線?
林俊佑知道她不願意聽下去,可他還是要說,因爲這就是事實,誰都無法視而不見:“喬誠上午向我提出辭職了,他大概知道事情敗露了,辭職報告我簽了,他是慈銘的老功臣,看在這點情分上,我暫時不會報警,但如果他離開慈銘之後繼續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如果被我知道,我一定會舉報他。”
承歡哭的眼睛像只兔子一樣,她不是傷心喬誠居然會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她是爲慈銘鳴不平、爲父親感到難受,他那麼相信的一個老人,竟然揹着他幹出這種有損慈銘清譽的事情來,如果他知道了,會傷心成什麼樣子?
言承歡大概沒有什麼時候像此時此刻一樣希望言致遠不要這麼快醒過來,因爲對他來說,現在睡着或許纔是最沒有傷心和悲哀的事情。
被麥航遠說了箇中,承歡的腳因爲剛剛那一摔不得不進了骨科。
骨科的主任指了指燈箱上夾着的片子語重心長的叮囑承歡:“小歡,你這腳雖然沒有傷到骨頭,可韌帶嚴重受傷,這種情況一定要臥牀休息,直到消腫爲止,你要是再不知輕重,小心以後變成鐵柺李。”
這一個下午,承歡收到的打擊和刺激太過強烈,從院長室出來到骨科。她一直都是處於一個極度放空的狀態,骨科的主任和她說話,她愣愣的什麼回答都沒有,不是她架子大,而是她壓根就沒聽人家說的是什麼。
一旁的林俊佑連連點頭:“她大概是痛過頭了,您別介意,放心,我會好好看着她不讓她再亂動的,今個麻煩您了。
骨科的主任早已經是花白的年紀,他是看着林俊佑和言承歡一路成長過來的。所以林俊佑對其極其的尊重。
老爺子推了推眼鏡,矍鑠的眼神裡都是無盡的擔心:“小歡這孩子從小被她爸給慣壞了,成天上躥下跳的皮慣了,你得多費心照顧着。”
林俊佑點頭,彎腰抱起承歡,堅決不讓她的腳在落地一分一毫。
有言承歡這麼一折騰,一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下班的時候,鮮少和林俊佑鬧脾氣的她和他起了爭執。
原因很簡單,承歡要回自己的小公寓,林俊佑死活不同意,說什麼都要帶她回言家養腳傷。
“你傷成這樣,醫生都說要臥牀休息,你這個樣子一個人要怎麼臥牀休息?聽話,不許再鬧脾氣,今個必須聽我的,回家養着。”
言承歡心裡還記着麥航遠的叮囑,他說過晚上會去看她的,她如果聽了林俊佑的話回了老宅,那麥航遠豈不是要摸個空?
“哥……我一個人住習慣了。你放心,我保證會好好的臥牀休息,我哪都不去,行不行?”
林俊佑正在換衣服,聽她這麼一說手裡的動作不禁停了下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決絕的透底:“不行。”
言承歡想都沒想就開口接了下去:“可是我和……”還好她腦子轉的快,麥航遠這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呢,就被她硬生生的憋回去了。
林俊佑這會已經穿戴完畢,走到她面前面色冷峻的抱着她起身,看見她有些緊張的神色。他若有所指的開口:“承歡,不要無休止的糟蹋我對你的愛,時間久了,這些愛總有一天都會被消耗光了的。”
言承歡怎麼會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大概沒有哪個男人會容忍自己喜歡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自己面前提起另外一個男人吧?
林俊佑就這樣抱着言承歡出門,他一邊走一邊和她說話:“承歡,結婚前,不管你怎麼玩,我都能接受,但你自己心裡要有個度。不要總是做出那些令人忍無可忍的事情來,脾氣再好的人都會有跳腳的那一天,千萬別逼我走到那一步。”
承歡攬着林俊佑脖頸的手握緊成拳,她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決定要和他攤牌:“哥,我……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
林俊佑背脊挺的筆直的,他就像沒聽見言承歡的話一樣,腳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承歡感覺到了。她急急的開口安撫:“我不能霸佔着你,那麼優秀的你應該擁有一個全身心愛着你的女人。”
他猛的停下步子來,低頭看着她:“可我只愛你。”
承歡一臉的歉意,聲音隨小,可他卻聽的清清楚楚,她說:“可這樣的我對你不公平。”
不公平?是因爲她深愛着麥航遠,所以覺得對他不公平嗎?
就像一把匕首出其不意的扎進了林俊佑的心臟,明明是鮮血淋淋的可林俊佑還是選擇無視了言承歡的話:“我讓阿嬸煲了豬腳湯,你回去多吃一點。”
承歡整張臉上都寫滿了無奈兩個大字,他選擇終止話題。她就無法繼續下去,於是這事兒只能作罷。
好不容易捱到了停車場,兩個人卻冤家路窄的遇到了喬誠,他抱着偌大的紙箱,裡面都是他的一些私人用品。
在承歡的示意下,林俊佑放她下來,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車:“我去開車過來,你們聊。”
拔步臨走前還不忘提醒承歡:“腳不能垂太久。”
承歡、喬誠、都心知肚明,林俊佑這是在提醒他們事已至此,無需再多言什麼了。
不管喬誠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在言承歡面前,他始終是長輩。
所以她一直壓抑着心裡複雜咆哮的情緒,旁敲側擊的開口:“以後小楠在美國有什麼困難,您儘管開口,我可以託朋友幫他解決。”
喬誠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黑市裡的那些蛇頭、流氓地痞他交手不知道多少次了,言承歡這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領悟的十分透徹。
“等處理好國內的一切,我就去美國定居了,這樣一來也方便照顧小楠。謝謝你有心了,到現在還記得他這個弟弟。”
喬正楠,也是喬誠的獨子,小承歡近十歲,慈銘出露頭角的時候,喬誠經常忙的不可開交,所以言致遠經常把喬正楠接回家,讓林俊佑、言承歡帶着他一起。
大概是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言承歡對喬正楠十分的愛護,對他就像對自己親弟弟一樣的照顧。
如今喬誠東窗事發。林俊佑之所以沒有報警,一大部分的也是顧及到喬正楠,他臨近畢業,喬誠這個時候出事,對他影響會很大。
很快林俊佑的車子緩緩駛過來,承歡忍了又忍最終還開口提醒了喬誠一句:“喬叔,您辛苦了大半輩子了,小楠眼見着要畢業很快就會成家立業,您去美國和他團聚,平平安安安度晚年也不失爲是件愜意的事情。您自己保重。”
喬誠擡頭看了一眼就快臨近的林俊佑的車子,語重心長的對言承歡說了一句:“聽說那個麥航遠回來了,承歡,聽叔一句話,那孩子我有印象,是個不錯的孩子,值得你託付終身,林俊佑他,你爸糊塗,可我卻看得出來……他不是你的良人……”
言承歡有點發懵,什麼叫不是她的良人?她想開口問清喬誠此話何意,他卻率先轉身離去,不欲多言什麼。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走遠,一直到林俊佑下車過來抱她上車,她才恍然的搖了搖頭,十幾年了,林俊佑是不是好人,她再清楚不過了,這次喬誠被他掀老底,不排除他有詆譭他的嫌疑。
林俊佑十分體貼的後排車座上鋪了一層羊絨毯:“你坐着,腳別垂着,不然時間久了又得水腫了。”
承歡嗯了一聲,整個人看上去疲累極了,安靜的靠着車座一言不發。
林俊佑知道她心裡不好受,於是也安靜的不開口,穩穩的開着車。
本以爲會一路安靜到家,可途中,言承歡的電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