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秦洛從郊外回來,許不知已經睡下了。
秦洛在外面敲了幾聲門,許不知其實還醒着,卻悶着回答了一句:“睡了。”不肯開門。
後來的夜,雪華樓外,淅瀝瀝下起了夏天的暴雨,把悶熱的空氣都吹得涼涼的。
許不知睡不着,又起了牀,看着黑色的天空。
她突然想起那句詩,舉頭望明月,天涯共此時。
——哦不好意思,許不知又背混了。
她靜靜地站了許久,站得帶着潮意的夜風也吹得她有些發涼,許不知伸出手,想關上窗戶,下意識低頭一看,去看見一個人影,孤零零地立在雨中,直直地擡頭往上望。
他的眼睛發亮,溼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
許不知想起那時候,秦嵐去世時,這雙小鹿一般純粹而哀傷的眼睛。
秦洛就那麼靜靜地望着她,那哀傷,就那麼徹底地向許不知襲來。
在屋外燈籠照耀下,秦洛的臉清晰可見。許不知突然覺得,他是黑夜的月,是黑夜的星。
許不知的淚落了下來,啪地一聲甩開窗戶,轉身往樓下跑。
找到秦洛,秦洛全身已經被打溼透了,許不知忙把他拉到屋檐下,呵斥道:“你身體不好,還敢這麼亂來是不是!你矯情個什麼勁,萬一我沒有開窗,你是不是就打算站一個晚上!”
秦洛安安靜靜地用手指抹了抹許不知的臉頰,輕輕笑了一下,道:“別哭。”
“我哪有哭!是雨水好嗎!”
秦洛的笑帶了一絲苦,靜靜道:“許姑娘,我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你。”
許不知胡亂擦了把臉,道:“這有什麼對不起的,我不過爲了我那四成收益奮鬥罷了,你莫什麼都往你自己那裡攬。”
秦洛繼續淡淡笑道:“我又想起了我娘。我也覺得我很對不起她,不能文不能武,長了那麼大,也不知道我娘吃了多少苦。想着以後給她享福……卻也沒有那一天了。”
許不知頹然靠在牆上,道:“是啊,沒那麼一天了。”
秦洛抱着膝蓋蹲在地上,聲音帶了點哭腔,輕輕道:“我小時候不懂事,還埋怨我娘。我上私塾,別的孩子都笑話我,我就跟我娘鬧,後來我娘便給我請了教書先生到家裡來。我吃喝穿戴都是最好的,旁人用不上的,這纔有了點底氣。可後來發現,別的孩子,也不過是當面與我嬉笑,用我的銀子,在背地裡,依舊罵我是野種,罵我娘是……”說到此處,秦洛已然哽咽了起來,在地上埋着腦袋哭了好久,許不知也蹲了下來,輕輕拍他被雨水溼透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而現在,雪華樓還是靠你,靠幾個姑娘撐着……他們打了你,打了仙夢,砸了雪華樓,我就算心中萬般怒火,我也不能奈他們何!我想爲你們報仇,可我真沒用……”
許不知捧起秦洛的臉,秦洛全身被雨水打溼,額上貼着髮絲,愈發顯得乾淨,許不知看着他的眼,認真道:“你要記得,就算你要報仇,也不該是爲了我,爲了仙夢。”秦洛的眼神顯出了一些迷茫,許不知又淡淡道:“我和仙夢,於你,永遠該是過客,整個雪華樓的姑娘,都不該成爲你的包袱。你報仇,最先該是爲了你自己,後來纔是爲了你的妻子子女父母,最後是爲了自己的知己至交。”
秦洛看着許不知,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開口。
許不知放下秦洛的臉,坐在地上,淡淡道:“你可知你娘爲何要把雪華樓交給我,而不是交給你?”
秦洛輕輕搖了搖頭。
許不知笑了一聲,道:“想來你也不知道。一則,你是雪華樓姑娘共同的公子,若是你最後不管跟雪華樓的姑娘成了親,其他姑娘都會不服氣,會有矛盾,會心中還念念不忘,覺得自己也不差,會使盡手段來勾搭你。二則,雪華樓由那麼多姑娘撐着,本身就是一個大的重擔,一個此生都逃不掉的青樓老鴇的名聲,你娘不捨得困住你。不過這於我也無妨,我無牽無掛,也無處可去。”
秦洛浮現出了一絲擔憂,握住許不知的手,急道:“我陪着你。”
許不知又笑了笑,轉過頭來,玩味地看着秦洛,道:“你知道你現在爲啥如此麼?”
秦洛眨了眨眼,迷茫道:“你說什麼?”
“秦洛,”許不知凝視着秦洛的眼,淡淡道,“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若是抓着我,你會淹死。”
秦洛怔在原地,而許不知已經站起了身,又轉身,對秦洛伸出了手,笑道:“走了,回去換衣裳。”
秦洛愣了幾秒,從下往上仰望她。
她背後,是猛烈的夏雨,捲起陣陣風,她溼漉漉的發貼在臉頰旁,左臉還腫了一片,卻對他微笑,對他堅定地伸出手。
秦洛一把拉過許不知,抱着她在懷裡,啞聲道:“我不要你救,我來保護你。”
許不知閉了閉眼,笑了一下,終是沒有再反駁。
第二日,許不知睡了一個大懶覺,起來時,衆人已經把大堂收拾收拾了,可惜,那些桌子椅子已經壞得不能修了,只能再定新的。所以纔開了業的雪華樓,又歇業了。
許不知覺得定是自己當門沒看好日子。
小倌館水雲閣很是幸災樂禍,林洵還派了個細皮嫩肉的少年來,見了許不知,有點發抖,怯怯地看着許不知,結結巴巴說道:“許,許老闆。我家,我家公子說,哈哈,若是雪華樓沒銀子,買新桌椅,可以去買,我家水雲閣,剩下的。”
那兩個“哈哈”極其僵硬,是硬生生讀出來的。許不知躺在搖椅上,懶懶地擡了擡眼皮,打量了那少年一眼,道:“你家少爺叫你原封不動地說給我聽?”
少年怯怯地點點頭。
“你家少爺還說什麼了?”
少年想了想,覺得自家少爺好像沒說過不能把自己說的話告訴許不知,於是又老老實實回道:“我家少爺說,仔細點,多看看那許不要臉的慘樣,回去告訴他,再找一個畫師,畫給他保存着。”
許不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眯着眼看着少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流年。”
許不知點點頭,道:“倒是個好名兒。”
流年聽到許不知提到自己的名字,難得得意地點點頭,道:“對了,這是當年天下第一陳大商人,順手把我從人販手中買下後,給我起的名兒。說是取流年似水之意。”
許不知轉過頭,看看他,奇道:“那陳大商人救了你,怎麼又把你送到了這處?”
流年漲紅了臉,急急道:“是我自己想來的,花樓街本來就是天下第一大商人的地兒。我家公子對我們很好的,他救了我的命,我也無處可去……就像許姑娘對雪華樓的姑娘一樣,我家公子,對我們也很好的。”
許不知緩緩搖了搖扇子,嗤笑道:“我對我家姑娘……呵,”頓了頓,又笑道,“你無處可去,便來我們雪華樓如何?”
流年小兔子受到驚嚇一般,眼淚都快淌下來了,顫巍巍道:“許,許姑娘,我賣藝不賣身……”
好了,現在自己在小倌館那裡都成流氓了。許不知嘆了嘆,想來名聲這種東西,要來也沒什麼用,罷了,揮了揮手,對流年道:“你回去問問你家公子那些桌椅怎麼賣,我看他上次坐的那個紅木椅就挺好的,可惜就是敲碎了。”
待流年回到水雲閣,林洵正在品茶,見了流年回來,兩眼冒光,卻又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掀了杯蓋,呼了兩口氣,淡淡地問道:“雪華樓那邊如何講?”哈哈哈快告訴我許不知惱羞成怒,怒不可遏的樣子吧。
流年記性好,把與許不知的對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林洵,林洵聽着,臉色越來越沉,順手一摔,杯子就咕嚕嚕滾在地上了,可惜了那一盅頂級大紅袍:“什麼!她還敢調戲你!”
流年忙道:“沒,沒有,或許是我想太多了……”
“什麼想太多,”林洵咬牙切齒,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兩步,道,“肯定是許不知又衝你拋媚眼了吧?哼,我還不清楚她的德性……她還有說什麼?”
“她還說,你上次坐的紅木椅就挺好的,可惜就是敲碎了……”
林洵手狠狠往桌上一砸,好了,這下成套了,一張紅木桌子也報廢了,連帶毀了一個紫砂壺,咕嚕嚕在地上打着轉,茶壺耳朵卻已經沒了。
兩旁候着的小廝心中暗想,還好公子家中有錢吶,不差這麼一點半點,不然這個水雲閣,怎麼經得起他這般折騰。
而雪華樓這邊,許不知淋了一身的雨,身強體壯的,啥事都沒,壯得跟頭牛似的。可惜那本就體弱的秦洛秦公子,一下子就熱傷風,倒牀不起,大夏天還蓋着棉被。
好在秦洛沒有什麼不愛喝藥的壞毛病,一大碗一大碗黑乎乎的藥給他端去,他也能不皺一下眉頭,就那麼咕嚕嚕喝乾淨了。許不知知道後有些感慨,道:“我還以爲秦洛會鬧騰一番,說藥苦,說自己能好起來什麼的。”
新蘿當時正在許不知身旁,閒着無聊繡團扇玩,聽聞此言,嘆了口氣,把針插在一旁,對着許不知道:“許姑娘或許不知道,我家少爺小時候就體弱,是個藥罐子。人家小孩子四處撒歡到處亂跑,他卻不大敢跟着,就怕一不小心,累了,汗溼了衣,就染風寒了。我家少爺,畢竟和我們這些姑娘不同,有時候想想,我家少爺也挺可憐的。”
許不知沉默了,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新蘿,問道:“你覺得我送你家少爺,再回私塾讀讀書,參加今年的秋試如何?”
新蘿愣了愣,道:“要不先問問少爺?”
許不知嘆了口氣,眼神有點放空,道:“他現在好像有點這心思,卻不知道是與我賭氣,還是真心想去做這個事兒。我又想着,他沒考上也就罷了,若是鄉試榜上有名,他再進京趕考,再若是中了三甲,他日後就得在官場與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周旋了,這麼一路下來,到底會是對是錯。”
新蘿安慰道:“許姑娘莫擔心,許姑娘的心是好的,少爺會理解的。”
許不知鬱郁地回答道:“他理不理解我,哪有他自己日後到底過得好不好重要啊。”
雪華樓休整了十來天,又重新開張。
許不知依舊領着四個頭牌,站在前面守着。秦洛本想站在她身邊,被許不知呵斥住了,只在不遠處看着她們。許不知的長相在四個頭牌面前毫不起眼,所以她剛接管時擔心的“被調戲”事件憂傷地一次都沒有發生過。
許不知偶爾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又是前一次開張那天,自己在此處,笑臉盈盈,然後一個二貨——
“師父!嘿!師父!”
我擦!這一定是我今天打開雪華樓大門的方式不對!
許不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草包穿得花花綠綠的新衣——由此否定了許不知穿越回了十多天前的想法——身後則只跟着一個俊秀公子,氣度不凡,一看就不可能是小廝或者家僕。草包飛速向許不知奔來,許不知覺得自己迎接了一枚炸彈,炸得她腦海一片空,只剩下一片爆炸後升騰而起的蘑菇雲。
那俊秀公子淺淺掃了許不知一眼,拱了拱手,道:“恭喜,在下尚林。”
許不知嘴角抽了抽,上次自己帶了一個人進樓,被扇了一個耳光,踹了一腳。
這次這個叫尚林、一看就是草包兄弟、王爺兒子的,這兩個一起進去,自己捱打的次數,相較上一次,是會呈幾何倍數增長,還是級數增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