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照月!
她視之如師如父的先生竟然是寒照月!
夕蟬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凝住,寸寸關節不能移動分毫。
“照月宮今日起重出江湖!夕蟬,往後你便是我照月宮的少主!”
“我不要!”夕蟬一步步退開,後脊背抵住了竹門,已退無可退。
蒼天!她做了什麼!
她竟是跟隨着一個邪派魔頭習練永不能止歇的魔功!而這魔頭,待自己卻是極好,這數年來的依戀,竟是虛幻?
“我爹孃……”
“便是茶山二仙了。”
“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夕蟬聲音虛弱,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
“自然是江清蓮所害。你已親口問過她,她都認了,你還是不信麼?”寒照月冷冷一笑。
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已停止,她的心也彷彿被寒冰所固。是,當年她是信了寒照月這個大魔頭的話才叛師離山的!
夕蟬微顫着手拉開竹門,陽光刺目,她閉上了眼睛。良久,緩緩睜目,數丈外,明媚陽光下英武男子關切的目光彷彿冬日裡的暖陽,直熨到她的心尖上。
“夕蟬,你好自爲之。”身後一向溫潤的聲音此時卻冷得沒有一絲暖意。
過了一個多時辰還沒見她出來,藍清揚有些急燥,心緒漸亂,索性起身在林中來回踱着圈子,終於見到竹扉大開,露出夕蟬蒼白的面容來。
他緊走幾步,上前扶住她手臂,低聲道:“可好些了?”
“走,帶我走,離開這裡,求你!”夕蟬用力捏住他的手臂,目中露出哀求之色。
藍清揚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無助的夕蟬,被她眸中的空洞駭得渾身毛孔都收了起來,他也不細問,望向緩緩閉合的竹門,抱拳道聲“多謝大師”,俯下身子抱起她出了紫竹林。
官道怒馬,豔陽當頭,轉眼已離了沉香寺。
眼前便是繁華盛京,可身前的人卻無處可去。不知何時,這千里追捕的盜賊竟成了自己心心掛念之人。
藍清揚調轉馬頭,放緩速度,順着潺潺溪水下行,終於在一處極僻靜的山坳中停下。
抱她下馬,靠在大石旁坐下,試了試脈象,已平和如初。藍清揚注視着夕蟬,關切地問道:“你,沒事了吧?”
“沒事。”夕蟬咧了下嘴角,“請讓我單獨呆會兒。”
藍清揚點了點頭,緩步走開,遠遠回首,見她仍是靠着大石坐着,微閉着雙目,面上看不出喜樂。
他在溪中捉了幾條魚,生了火慢慢烤着。夕蟬在那竹屋內受了什麼刺激,讓一個朝氣蓬勃的人變得這樣頹喪無助?
夕蟬緊閉着雙目,細細回想叛師離山的所有細節,仍是不敢相信,她的父母雙親竟是師父所害。
☆ ☆ ☆
兩年前的那日,一輪好月懸在天邊,將整個岐山都籠在柔光之下。岐山弟子都安歇了,與冰兒同居一室的夕蟬卻悄悄起身,展開輕功向後山奔去。
遠遠看到鏡湖邊大氅曳地的華貴身影,她不覺笑了,隨即深吸口氣,腳尖點地,身子騰起,在半空中輕巧巧一個轉折,便落在了那人面前,投體入懷。
“先生!”
寵溺的笑容在這人略顯滄桑的俊逸臉龐上浮起,他撫了撫懷中少女的烏髮,試探了脈象,讚道:“功夫大進了啊,夕蟬,下月便可合籍雙修了。”
夕蟬的臉騰的紅了,滿目的孺慕之情頓時變作羞怯,掙脫開來,訥訥道:“又要……雙修……”
這人微笑道:“不錯,照月功每練到一個層次,便需合籍雙修,陰陽相佐,方不致走火入魔。你已練至第四層,更需小心在意,不能出了岔子。”
“是,聽先生的就是。”
“你可願隨我去?”
“什麼?”夕蟬愕然,擡眼望入對方深不見底的眸子。
“你的功夫已有小成,我也該告訴你真相了,害死你父母的仇人便是江清蓮。”
岐山仙子江清蓮於冰室閉關,門外照例有兩名護法弟子守護。夕蟬點倒兩人闖了進去,江清蓮正盤膝坐在寒冰牀上,吐納深長,面色凝重,周身輕霧縈繞,一看便知是練功的緊要關頭。
夕蟬不管不顧衝到她面前,大聲問道:“師父!你告訴我,我爹孃是不是您害死的?”
江清蓮身子微震,緩緩睜目,望着眼前近乎無助的愛徒,溫和的目光中透出一絲苦澀:“十多年了,孩子,你終於還是知道了。”她輕輕咳嗽兩聲,道,“當年你爹孃雖不是我親手所害,不過他們確實因我而死。你要報仇,這便來吧。”
方纔先生告訴她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殺害父母的仇人竟是自小疼愛自己、養育自己的恩師!
“你認了便好!”夕蟬咬牙拔劍出鞘,抵在江清蓮的心口,可面對着心中敬如母親的師父,她顫抖着手卻始終無法刺出這一劍,“不!我,我不能……罷了,我從此不再見你就是!”
她一跺腳,拋了寶劍,轉身欲走。
“蟬兒!”江清蓮叫住了她,將一本小冊子拋了給她,“這是《逍遙遊》秘籍,你拿去吧,日後行走江湖,要千萬小心。”
地上是師父嘔出的一灘黑血,可夕蟬此時心緒紊亂,哪裡還會在意,將秘籍塞入懷中,出了房門,迎面撞上臉色發白的冰兒。
“師姐,你是要走麼?帶我走吧,在這裡,我不開心!”
師父對弟子們都和善關切,可不知怎的,只有對小師妹異常嚴厲,非打則罵,從不假以辭色。其他同門見她不得師父疼愛,便也藉機欺負她。每每都是夕蟬極力維護,因此兩人感情極好。
“我是叛師的逆徒,你跟着我做什麼!”
冰兒上前抱住她,顫聲道:“師姐,你就帶我走吧。便是日日不得溫飽,也勝過在這裡受人欺侮。”
留小師妹在此,確實放心不下:“好,你若是不後悔,便隨我走吧。”
兩人一路奔行下山,眼看到了山下,卻被一人橫劍攔住,正是岐山派大師兄歐陽林。夕蟬頓住腳步,一言不發,冷冷地看着他。
“大師兄,你放過我們吧……”冰兒目中滿含求肯之意。
歐陽林凝視夕蟬半晌,見她始終不言語,終是嘆了口氣,讓在一旁:“你們走吧。”
彼時年少,又怎知,這一去,江湖渺渺,生死等閒,一晃經年,已不能回首……
☆ ☆ ☆
藍清揚烤好了魚,取出水袋灌了些水,慢慢走了過去。從一早到現在,夕蟬滴水未進,定是餓得緊了。
走到近前,才發現這人呼吸綿長,竟是睡了。他不禁露出微笑,這賊人,無論身處什麼險境,總是能放得下,睡得着。
這兩日來,夕蟬奔波勞頓、先是身受重傷,後來又走火入魔,體力消耗極大,如今鬆懈下來,就再也支撐不住了。
藍清揚在她身側坐下,凝眸細細端詳,柔潤的面龐、細密的長睫、輕蹙的眉頭、微翹的嘴角。這人一向堅毅果敢、冷靜自持,此時睡得熟了,竟有着如女子一般的沉靜和柔美。
伸手撫過夕蟬凌亂的髮絲,他不由自主探身上前,輕輕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那細緻美好的觸感幾乎讓他不捨得離開。
待擡起頭,卻忽然發現夕蟬幽深的眸子正凝視着他,頭臉頓時火熱:“你,醒了……我……”聲音顫抖,竟說不出話來。
夕蟬面上飛過一抹紅雲,眨了眨眼睛,柔聲道:“藍大人,往後,夕蟬跟着你可好?”
藍清揚驚得向後躍起,倒退了數步,道:“這,我……不可!”
夕蟬瞬間恢復了一貫的戲虐神情,懶懶道:“原來藍大人也是始亂終棄的登徒子。我夕蟬所託非人啊。”
“對不住……你……”
藍清揚低垂着頭,臉漲得通紅,暗暗責罵自己。他二十多年來守身如玉,便是與女子也未有過肌膚之親,今日竟對一個年輕男子做出這種事來,真是該死!
夕蟬卻沒再睬他,自到火堆旁取過烤魚吃了起來。藍清揚呆立片刻,見她並無責怪之意,便訕訕地坐在一旁。
夕蟬吃得極慢,每根細小的魚刺都要細細挑了出來再入口,“嗯,味道不錯,你不吃麼?”
藍清揚正默默地看着,被她一問,忙拿起烤魚,胡亂吃了兩口,卻不小心被魚刺紮了咽喉,手撫着頸項,不停地咳嗽。無意間,他眼角的餘光瞥到夕蟬別開的臉上一絲淡淡的笑意,越發尷尬起來。
火漸漸熄了,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兩人就這般靜靜地坐着,不知過了多久,日已西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