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前些日住過的偏殿就在腳下,夕蟬一身黑衣靜立於檐角,夜風挾着清寒吹翻了衣袂,遠遠看去,便如一隻孤鶴,遺世而獨立。
太子殿內外燈火輝煌,宮人內侍來回穿梭,在外頭候見的大臣陸續散去。
夕蟬緊緊盯着殿內寬大的桌案後高冠錦衣的年輕人,心靜如水。這人相貌敦厚,神情溫和,與臣下談笑風生,頗有一代帝王的氣度。那曲霖,似乎刻薄了許多……
正尋思着,遠處忽然起了騷亂,漸漸似起了火,有侍衛飛奔着來報,皇城南門已破,大批禁軍已衝入宮中。
太子自殿內走出,遙遙望向紅透了的半邊天空,低低嘆息道:“相煎何急!”
一旁的祁連躬身道:“殿下,萬事俱備,臣這便去擒拿賊首!”
“且慢!”隨着一聲輕喝,英挺魁偉的男子自殿後小徑大步走來。
一瞬間,夕蟬彷彿能聽到自己怦然而動的心跳聲,她輕輕將手掌按上胸口,那裡懸着的墨玉也似個活物般輕輕跳躍着。此時,她與這人雖只數丈的距離,卻是……如隔天涯!
藍清揚給太子行了禮,迎上祁連,大聲道:“祈兄,你留下護着殿下,我去!”大手一揮,帶着一隊侍衛向南門方向奔去,太子殿前頓時安靜下來。
祁連陪着太子進了大殿,探子走馬燈似的來回報着戰況。夕蟬沒有動手,三分不忍,七分猶豫,都在心頭掂量,今日出手一擊,或許會改變她們的一切,值得麼?
宮燈明滅,朗月清輝鋪滿大地,殿前花香薰人慾醉。遠處的噪聲漸止,火光暗下,忽的,一簇簇燈火燃起,迤邐朝這邊移了過來。
已有侍衛先行過來稟報:“稟太子殿下,藍大人神勇,昌平侯一干人等俱都遭擒!”
正殿的大門打開,太子面色肅然,緩步踱了出來。
“帶過來,我看看。”
侍衛應命而去,夕蟬的心卻猛然抽緊,冰兒不會跟着曲霖來宮裡吧!
當先被押過來的,果真是被鐵索牢牢縛住的曲霖。他今日竟穿了一身明黃服飾,頭上束髮的金冠已被打落,散發披在肩上,臉色慘白,緊咬着脣,怒目瞪視太子。
“昌平侯,京城方定,你便趁亂入宮,妄想殺了本太子。計謀雖好,可惜我已有預料,早早佈置妥當,等着你來自投羅網。”太子頓了頓,語聲依舊平和,“曲霖,就憑你今日的服色……國有國法,自當依律論罪。”
“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曲霖恨恨地扭過頭去。
夕蟬微眯着眼向後看去,姬雲等人都在其內。朦朧的宮燈後,果然有冰兒嬌俏的身影。
太子擺擺手,侍衛們便要押了他們下去。夕蟬再不猶豫,一聲長嘯,掠下飛檐,直撲太子。
猝不及防的侍衛哪裡敵得過她的雷霆一擊,手中刀劍都被一一震飛。到了近前,她伸手便抓向太子肩頭,突地斜刺裡飛出一柄寶劍斬向她的手臂。夕蟬手腕輕抖,袖中銀索飛出,鋼爪正擊中劍身,錚然刺耳,左手指尖輕輕拂過對方的手腕,取了他掌中的寶劍,身子一轉,已將利劍架在太子頸中。
這電光火石的幾招,已盡了她平生之力,一時沒理順真氣,握着寶劍的手微微顫抖着。
祁連失了寶劍,被她震得倒退了幾步站定,揉着發麻的手腕,苦笑道:“夕蟬,沒想到竟會是你!”
“對不住了,祁大人!”夕蟬冷冷道。
“快放手,莫要傷了殿下。”祁連踏前一步,被夕蟬喝止:“站住!祁大人,您若是再上前一步,可休怪我劍下失手。”
“你要怎樣?”
夕蟬看了看目中閃着興奮光芒的曲霖,又擡頭瞧着遠處的冰兒,緩緩道:“先放了冰兒。”
祁連立即命侍衛將人帶了過來。冰兒髮髻凌亂,左臂殷紅,顯是受了傷。她看到夕蟬已制住了太子,喜道:“夕蟬,讓他們放了曲公子。”
太子怒喝道:“一個都不能放——”
夕蟬伸指點了他的啞穴,望向祁連:“祁大人,放了曲公子吧。”
祁連沉默片刻,忽然單膝跪地,朝太子一禮:“殿下,事急從權,臣今日擅做主張,容後再治臣之罪。”說罷,站起身,回首吩咐道:“諸位聽我號令,今日之事,無論大小,都有我祁連一人承擔。”
他又轉向夕蟬,淡淡道:“夕蟬,宮闈朝堂之事,你不懂。昌平侯曲霖,我不能放。”
夕蟬的手微一使力,劍刃下的紅痕溢出一縷血絲,順着頸項慢慢滑下。
“慢着!”祁連嘆道,“夕蟬,你不給我面子,也總得給一個人一點薄面。”他招了招手,藍布衣衫的高大身影排開衆侍衛走了過來,堅毅的面龐自暗影中緩緩露出,正是藍清揚。
夕蟬心頭一震,仍舊面色清冷:“放了冰兒!”
藍清揚點頭,親自上前給冰兒鬆了綁縛,三指卻扣着她的脈門。
冰兒掙扎着大聲叫道:“夕蟬,快殺了太子!”
夕蟬輕輕搖了搖頭。曲霖既已事敗,情勢危矣,挾持太子,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若是殺了他,大家可都是個死。
“夕蟬,你放開太子殿下,自會放你二人離開。相信我!”藍清揚聲音堅定,注目凝視着她。
夕蟬慢慢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劍下鎮定如恆的太子,又瞧了瞧被鐵索縛住的曲霖,思索良久,輕輕推開太子,將手中寶劍擲在地下。
祁連忙解開太子的穴道,扶着他入內休息。藍清揚也放開冰兒,揮手命人將曲霖等人押了下去。
“夕蟬,我恨你!”
一聲淒厲的怒喝在夜色中響起,冰兒眼中噙淚,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曲霖,飛身躍上屋頂,轉眼去得遠了。
“冰兒!”夕蟬顧不得多說話,展開身形追去。
祁連出來,正看見兩人風馳電掣般遠去,不覺搖頭嘆氣:“藍兄,瞧你這女人惹的禍事,快去向太子殿下請罪吧,但願殿下仁厚,不再追究此事。”
“女人?”藍清揚詫道,“祈兄,冰兒與我毫無關係。”
“我是說夕蟬!”祁連斜了他一眼,自去宮內巡視。
夕蟬?他是說夕蟬?藍清揚怔住。
冰兒飛一般去得遠了,夕蟬哪裡放心得下,奮力追了上去,出了宮城,漸漸離得近了。冰兒看她追近,躍下屋頂,在街巷間急速穿行。
夕蟬心裡一鬆,緩下腳步,忽然胸口劇痛,氣息驟然被阻,再也不能支撐,身子一晃跌下地來。她原本重傷初愈後走火入魔,內息不穩,這一夜闖宮救人,已耗了大半功力,方纔又急又驚,一陣急奔,走岔了內息,所有勁氣都糾結在胸口處,痛得她不能呼吸。擡眼看去,冰兒早不見了蹤影。
搖晃着倒下的一刻,身子被溫柔的手掌扶住,頭頂有人輕輕嘆息道:“總是不知道顧惜自己!”這聲音溫和關切,於夕蟬卻如入魔障。
耳邊風聲漸緊,救起自己的人正用着輕功疾速奔行,可這熟悉的懷抱,全沒了往日的溫暖和安心,卻讓她生出隱隱的懼意。攀高躍低,平地穿行,不知過了多久,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天際彷彿露出了魚白,看着眼前勁節凌雲的紫竹幽篁,夕蟬不敢掙扎,只能閉緊雙目,任憑他處置。
寒照月帶她回到紫竹林,扶她平躺在竹榻上,兩指抵住胸口,感覺到夕蟬紊亂的內息,並不歸元導息,只一次次用自己霸道的內力強壓了下去。夕蟬痛楚更甚,勉力疏導真氣,卻總是不堪其力。足足有兩個時辰,反反覆覆,奔突的內息終於溪歸大海,恢復了平靜。
夕蟬此時全身虛軟,大汗淋漓,知道先生是故意懲罰自己,並不多言,起身下榻,躬身道:“多謝先生!夕蟬要走了。”她語氣低緩,雙瞳平淡如水,看不出絲毫情緒。
寒照月並不就答,緩慢而優雅地在水盆中淨了手,遞過來一塊絲巾,看她慢慢擦拭着頭臉的冷汗,開口道:“隨我回照月宮去吧。”
“不,先生,我還有事情要辦,不能離京!”
“是爲了那位六省總捕吧?這麼快便喜歡了他?”聲音裡浸着顯見的寒意。
夕蟬一驚,手中的絲巾險些滑落,垂下眼睫道:“我要去尋冰兒,我會帶着她離開京城。先生答應過夕蟬,會給我姐妹自由。”
寒照月扣住她下巴輕輕擡起,凝視她許久,緩緩道:“夕蟬,莫要忘了,你是離不開我的。在這世上,只有你我合籍雙修方能精進。沒有我,你便是性命也不能保。你,只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