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洋洋灑灑寫了幾個字, 覺着越看越歡喜，於是順手又賞了身邊的小太監。他今兒心情大好，無極宮的奴才們鬆了口氣, 也偷偷地歡喜。
賞了宮人, 皇上突然瞥一眼屈侯十一。佇立一旁的“雕塑”, 雖然滿腦子疑惑, 但不吱聲, 照常沉默。
“沐家問罪，你爹恐怕是最大贏家吧。”皇上擱筆後，端着茶盞品了品, 他的話，意味深長, 就算屈侯十一真是木訥的呆瓜, 也應該聽得出來。
“家父也有辭官歸田的想法, 但是又恐朝中無人能輔佐皇上，這纔打算緩了兩年。”屈侯十一誠惶誠恐地說道, “前些日子，微臣聽家父感嘆，說皇上智勇過人，其實根本不需要前朝大臣們的輔佐，反而是他們這些老傢伙絆了皇上的決策, 礙了皇上的大事。”
甯皇笑而不語, 擡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屈侯十一始終保持一本正經, “微臣斗膽, 替父親在皇上這裡求個安閒的差事。”
“急流勇退。”甯皇笑了笑，而後撇嘴, “屈侯大人倒是想得通透。”
屈侯十一微垂目，處之泰然。儘管他還沒有聽到父親這麼說，但是從種種跡象來看，皇上的確想要停止這場戰爭。將軍府和太師府，鬥了這麼半輩子，總算拉下落幕。要說贏家，自然是甯皇，如若不然，甯皇便是任意一方的傀儡，而今的甯皇，絕不可能受於人後。
無極宮地勢略高。凝眸遠眺，一眼望去盡顯紫薇城的堂皇富麗。當初登基，甯皇執意大興土木，將宮殿拔高几許。他從未害怕高處不勝寒，反之很享受傲世天下的孤寂感。
進宮後，沐七一直胃口大好，今兒心事重重，果然食不知味，匆匆地用了午膳。
“我瞧着，你吃得不多，是不是不和口味？”長公主關心地問。
沐七搖搖頭，淡笑迴應，“剛纔吃飯的時候，我又想了個問題。”
“但說無妨。”
“我在閣樓見過三爺的笛子，還有他的古琴。”沐七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追問，“我想，這把古琴和笛子，一定有故事，這個故事，可能是三爺的柔情，也可能不盡人意，還可能慘不忍睹。”
長公主的臉上，再也掩不住哀傷，這段被挖掘出來的回憶，被隱忍得極其痛苦。
“這件事，理應是三爺自己講給你聽。”長公主有意婉拒沐七的好奇。
“我想，三爺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的。”沐七沮喪垂頭，“他應該捨不得那把古琴，還有笛子。”
她可能是真的不如古琴和笛子，這段往事刻苦銘心，沐七是鑽不進去的。
午膳後，長公主的精神逐漸地萎靡。御藥房準時準點地送藥過來，由祁瑞把控藥的安全性，之後長公主喝了藥，按例就該午休小睡一會兒。
歇息後，長公主打斷聊天的興致，必定有所保留。沐七見問不出什麼，便找了個藉口離開華延宮。
一路上，夏月不急不緩地跟隨其後，她不敢插嘴，生怕破壞了七美人冥思苦想的興頭，或許小主想到辦法，還能救了沐家的人，可惜沐七沒這個能耐，在經過無極宮的御園時，她怯了，徘徊不前，躊躇不定。
“今天天氣還不錯，適合散步逛逛花園什麼的。”沐七張望宮殿的守衛，因爲心虛而退後兩步，不小心撞了身後的宮婢，於是她轉過來，尷尬不失微笑地解釋一通。
“奴婢聽說，皇上真的會辦了老爺。”夏月故意提醒。
“其實辭官歸田安度晚年，真的是很好的結果。”
“被皇上罷黜官職和自己主動請辭，這是大不相同的結果。”夏月咕噥，“七美人怎會比奴婢愚鈍。”
“糊塗有糊塗的好，愚鈍一點也沒什麼。”
夏月知道沐七聽到自己最後那句話，一時又嚇得驚色，“奴婢該死，奴婢說了不該說的話，奴婢……”
“別慌別慌，我不在意的。”沐七勾着夏月的肩膀，安撫了她。
兩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好長一段路，後面因爲總是招來宮人的側目和議論，加上夏月的不自然和害怕，於是乎，這種親暱的舉動，在即將返回椒蘭殿的路上便適可而止。
和以往不同，椒蘭殿的宮人沒有對沐七“夾道歡迎”，換了宮人後的椒蘭殿，明顯熱鬧起來。以前的宮婢，默默不做聲，晃晃悠悠地做事，像個幽靈，惠貴人每每來串門子之後都會渾身不自在。
而今不同了，宮婢們嘰嘰喳喳，聊着宮裡的是非，談着宮裡的最熱新聞，沐七想參與其中，就只能躲着偷聽，免得她一出現，大家又變回了啞巴。
總之，椒蘭殿像個後宮嬪妃的住處了，該有的，該賞的，皇上一個沒落下，漸漸地，這比較偏僻的小地方愈發地耀眼奪目，成爲了其他宮殿的談資和“新聞”。
“七美人。”夏月謹慎地拉了拉沐七衣角，她們踏入椒蘭殿，夏月敏感地覺察情況。
有過幾次先例，這回沐七也學乖，她瞭然於心，衝着緊張的夏月莞爾一笑，隨後她先一步跨入。
見到跪在寢殿內的宮人，沐七的心更加坦然，席地端坐的甯皇，正品嚐剛泡好的清茶。
“叩見皇上。”沐七跪下來請安，她不能高於甯皇，這是規矩，惠貴人教過她，而她好像也開始習慣了這些繁瑣的規矩，跟甚是，心甘情願地接受。
“朕命人送來新鮮的食材。”甯皇也沒看一眼沐七，而是直接下達他的旨意，他來椒蘭殿，是餓了，想吃好東西，想她的廚藝，想她……
也許有點點想她了。
如果皇上只是爲了吃而來，沐七反而輕鬆很多，她歡喜地叩謝皇上，然後拉着夏月跑去廚房。
“七美人。”椒蘭殿的小廚房也很熱鬧，有無極宮的人忙裡忙外，看來皇上帶來的食材還不少，送貨的宮人井井有條地堆放在廚房外面的倉庫。
“嘰嘰……”有個宮人捧着木籠子，籠子裡好像裝着一隻金毛猴子。
“誒，你等一下。”沐七及時喊住了小太監，“你幹嘛放只猴子在倉庫，又不能看門。”
太監駐足，低頭回應，“回稟七美人，皇上最喜歡吃猴子腦，必須是天山的金絲公猴，這是天山族進貢的食材，是皇上命奴才暫時養在您這兒，方便您隨時烹飪猴子腦。”
“你說什麼，皇上吃猴腦？”也是，目前的情況，猴子腦還沒有成爲禁食。
“嘰嘰……”猴子睜大了一雙眼，它抓着木籠子，跳了兩下又安靜下來，它直勾勾地盯着沐七，一人一猴，四目發光。
沐七後怕地迴避，她慌張地進入廚房，眼看燒火的，洗刷的，所有人忙碌不停。
廚房有個沐七可以用來休息的偏屋，這裡類似三爺的閣樓，房雖小，裡面陳設一應俱全。沐七坐下來喝杯水，然後趁着無人，她掏出食譜集，果然在三爺的食譜上尋到製作猴腦的方法。
猴腦需生食。一開始的這句話着實震驚了沐七，她萬萬沒想到傳說來自事實，猴子確實成爲古人餐桌上的佳餚。
“七美人，皇上命人傳話，說是想吃乳麋，鵝炙，猴腦，鳳髓……”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沐七掀了偏屋的隔簾，慢悠悠地走出來，對着夏月就是一頓說教，“你們是不是已經習以爲常？你們不覺得，作爲皇宮裡的廚子，就跟殺手差不多嗎，你們……”
見到夏月不知所云的表情，沐七也沒耐心說下去了。她擺了擺手，從廚房離開。
甯皇悠然自在地品茶，手裡託着木簡書冊，正翻開批閱。
“咳咳。是不是火太旺，燒了人尾巴？”餘光一瞟，見了滿臉陰陰沉沉的七美人，皇上的注意力瞬間被勾起，他假意詢問左右宮人，其實是試探沐七的心情。
宮人們面面相覷，不敢隨便搭話，皇上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儼然就不是說與他們聽的，直到他們也見到匆匆忙出現的七美人，似乎都明白了一二，於是紛紛緊閉着嘴，壓低腦門兒。
“皇上。”沐七在偏殿的大門口站定後，鞠一躬，“火確實太旺，小七今兒個燒不好菜了。”
甯皇放下木簡書冊，定睛一看，果然小臉上寫滿了不爽，適才她和夏月進宮，有說有笑的樣子，很是歡喜，他見了，心裡那個舒暢，比自己征戰凱旋更是舒暢。
他見到她歡喜，他就歡喜。可是她見到自己，似乎不那麼歡喜，甯皇爲此而頭疼。
“既然他們如此沒用，朕下令砍了他們。”甯皇殺人，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不是，不是不是。”沐七慌了，她趕緊撲過去，急急忙忙解釋，“不是他們的錯，是你，不是，也不是你，是我的不對，我手藝不精，做不好你想吃的美食，我沒用，我……”
沐七轉念一想，如果沒用，可能會被砍腦袋，這下更麻煩了，她改口胡亂說了一通，甯皇耐心地聽着，俊顏露出迷之微笑。
“你究竟明不明白？”累個半死，沐七覺得拐彎抹角地說話是真心累人。
身子因爲激動而越來越靠前，甯皇聽了個大概，之後他一直關注沐七靠前的身子，靠近自己的沐七，猶似那送入虎口的小羊羔。
甯皇慵懶地深呼吸，故意避開了沐七的追問，在沐七看來，甯皇的態度極其傲慢，她如此辛苦，卻換來對方的輕描淡寫。
“皇……”沐七踏一步，往前傾。與此同時，甯皇拂袖起身，沒見他挪動，卻一揮手臂，將沐七整個包裹身下，被他牢牢地圈起來。
龍袍何其寬大，沐七被鎖在衣袍裡面，一股暖意入侵她的肌膚，她的呼吸，灌入男人的妖魅。待反應過來，一擡頭，眸中是甯皇的目光，正俯視她，如炬堅定。
“朕不明白。”甯皇淡然自笑，“朕以爲你會爲沐家求情，所以朕等着你開口，不料你說到口乾舌燥，卻是爲一隻野猴子說情。”
爲沐家求情？沐七當然想，可是她又不想。
眨巴一下雙眼，閃動的睫毛，溢出了女人的天真。
“皇上饒了那隻猴，自然也會放過我們沐家，這不衝突。”
“也就是想拿猴子試探朕？”
“如果你非要這麼說，一定會這麼認爲，行，我無話可說。”沐七收回仰視的目光，他的高度令人望而生畏，沐七識時務而低頭。
甯皇將下巴靠着沐七的頭頂，如墨的黑髮藏匿了男人的小心思。他勾脣一抹笑，似如半夢半醒。
“你求朕，朕就答應你。”耳畔飄來甯皇的細語，迷而惑，誘導人犯罪。
玉頸相對比較敏感，它接收了甯皇的急促呼吸，跟着也酥麻顫慄。在高手面前，沐七簡直不堪一擊，隨便一個伎倆，輕鬆瓦解堡壘的防線，她被自己出賣，順勢倒進對方懷中，她的手，反方向捉住男人的手臂，指尖微顫，所到之處，融化了冰山。
“皇上，沐家倘若有罪，我求也是白費，據我所知，沐家的罪名，是因爲一個女人而起，這個女人正是沐七的恩人。”沐七鼓起勇氣，她哪來的勇氣，只是想在最後堵上一把。
背靠着甯皇的胸口，因此甯皇的身體一僵，沐七很容易感受到。
言語發虛，但是話已出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她，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