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
瀕臨死亡的沐七, 最後的心願,就是想他。
甯皇也想起三爺,想起他的掙扎。他對他, 有很複雜的感情, 雖然一直很努力地討厭, 甚至想要毀了他, 然而註定的折磨, 是斷不了的糾纏。
“百里榮。”
“皇上,奴才何詹聽令。”
留在身邊的,是新上位的何太監。此時皇上纔想起, 百里榮依舊在行宮“受罰”,沒有他的旨意, 他還不敢回宮。
當初皇上有意懲戒, 可是正如沐七所言, 他感念公公的好,這些年, 陪伴他左右,從未異心的人,真的太少了。
沐七並不瞭解,皇上也會有惻隱之心,就看對方值不值得他動這份心思。
皇上的小心思, 沐七一定想不到。其實太監犯錯, 自然有宮裡的地方受處罰, 而想到世子借人一事, 他心裡多少有點顧慮, 便藉此理由,將百里榮送到行宮, 既受了罰,還能照應七美人。
實則兩全其美,不料顧慮成事實。
“吩咐司飾房,即刻打造一件面具。”
“奴才這就去辦。”新上任的何詹,抓住機會想要坐穩了高位,他跟皇上一樣,不眠不休地守在七美人牀畔。
七美人昏迷囈語,何詹當然聽出端倪,但他深諳宮中生存法則,斷不可行差踏錯,前總管就是血例。
夏末微涼,殿外蕭蕭,秋雨來得急,薄於心,空於寂。
七夕的餘溫驟然減退,宮人們噤若寒蟬,許是習慣了這特殊節日的反差,總之,在宮人們的心裡,還不如不過七夕,最好是不過七夕,皇上不過七夕,他們爲了自身安全,也不打算過七夕的。
但是今年情況特殊,有不怕死的七美人,不但要過七夕,還搞得十分盛大隆重,可天不遂人願,似如被詛咒。
“爲什麼會這樣?”下了朝,有太醫在臨宣閣殿外等候皇上,聞言沐七惡化,皇上拋開一切,匆匆忙忙地趕赴寢宮。
“雖說七美人已昏迷,但是身體還會本能地排斥外界,不過也不能排除是藥效的排異現象。”
“她不想活了嗎?”甯皇旋身,龍袍飛揚,他有點怒,卻隱忍不發。宮人唯唯諾諾,在寢宮門口停罷不前。
何詹捧的並不是藥罐,他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將這冰涼的鐵面具視如珍寶,恐怕是聖意難揣。
甯皇猶豫了一下,在何詹跟前躊躇,他出此下策,只爲哄騙“命不久矣”的女人。他還是他嗎?他何曾爲了取悅一個女人,將自己變成最討厭的樣子。
“我第一次送這麼大的禮物。”
“朕第一次收到這麼,特別的禮物。”
“皇上,你喜歡就好。”
她爲他準備的七夕,這是他的第一個七夕節。記憶中的笑靨揮之不去,甯皇不經意想起,心裡便掠過一絲暖意。
“你們都退下。”他手裡攥着面具,故意板着臉下令。
何詹俯身退後兩步,隨即帶領其他宮人離開了寢殿。
甯皇進入內殿之前已然戴好面具。他藏匿面具之下,同時藏着一顆剛剛被挖掘出來的帶血有肉的心。
男人的動作如此嫺熟自然,他當然不是第一次假扮沐七的夢中人了。但凡沐七出現危情,甯皇只得扮“三爺”演戲,他儘量溫柔,湊近沐七耳邊軟語,而對方很受用,幾乎每次都乖乖喝藥,乖乖聽話。太醫交代過,這是他們和死神較量,在沒有找到解藥前,七美人更不能放棄求生欲。
“三爺……”沐七竭盡全力睜開眼,視網膜太渾濁,她見到形態神似三爺的甯皇,生命一下子又被點燃。
“小七。”甯皇緊緊握住沐七的手。
“抱着我,我想抱着你。”人之將死,什麼矜持廉禮早就顧不上了,何況這個時候的沐七,只想尋求安全,她害怕獨自面對死亡的恐懼。在沐七心裡,就需要一個像“三爺”這樣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人。
與其說三爺的出現是緣分註定,不如說,三爺就如同沐七心裡塑造的可以遮風擋雨的港灣。
從今到古,這顆心不過是想找個依靠,而三爺剛剛好,就是這剛剛好,愛情如期而至,至此念念不忘。
甯皇心裡很不是滋味。沐七始終對另一個男人念念不忘,他抱着她,反而覺得兩人相隔甚遠,所以第一次的擁抱就非常的彆扭。
喚一聲“三爺”,甯皇默默忍着,喚兩聲,三聲……
甯皇刻意推開沐七,不料沐七雙手裹纏,摟抱甚緊,一時分不開。
其實虛弱的沐七哪裡還有力氣與甯皇博弈,不過是內心糾結,想逃離又不捨,亦不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甯皇打從心底一冷笑,他笑他自己,他怕是也中毒太深。三爺曾經爲之瘋狂的愛情,是他鄙之棄之,最不屑的東西。
而今他徹底變成他最不屑的樣子,中了一種叫“愛情”的毒。
“答應我,一定要活下來。”甯皇在沐七耳邊咕噥。
“你也答應我,再也不要離開。”沐七強忍疼痛,在皇上懷中微顫。
思緒停頓,他不忍繼續欺騙。
沒有聽到答案,沐七慌張地用力,拉扯甯皇的龍袍,勉強支撐上半身,搖搖晃晃地湊近。她的臉,在他眼前,憔悴不堪的面容,失色失神,她呼吸急促不安,着實懼怕失去。
甯皇打算取下面具,他實在不願做個替身,這不是他的初衷。
正恍惚之際,沐七忙不迭地吻上去,她幾近膜拜,使出生命全部的力量,吻了他戴着的面具,冰冷的面具,因爲她的吻而灼熱。
“三爺……”
僵硬的身子猛然倒灌冷風,似如萬箭穿心。
“砰——”
甯皇突然站起來,用力推開沐七,將她“扔”在了龍塌之上。
被扔開的沐七,又傾斜着昏迷。
取下面具,甯皇正面對着不醒的沐七,他知道,如果是他,沐七不可能“投懷送抱”,所以沐七越是靠近,他越是嫉妒。
“朕不能答應你。”甯皇將被子蓋在沐七身上,他兩指捻起沐七臉頰上的細發,像是自言自語,“你的三爺,是朕的手下敗將,他必須遵守規則。”
“你安心養着,朕會竭盡所能救你,倘若你自己沒有了求生欲,朕不怪你,但是……”甯皇嘆息一聲,閉上眼忍着不捨之情,而後睜開眼,俯視女人安然的睡顏,“但是你今生再也見不到你想見的人,再也找不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不知是沐七聽到了皇上的“悄悄話”,還是她感應到有人真的不想她死。在之後的幾天,太醫傳來好消息,七美人服用藥物後,毒素不再蔓延,也就是說,七美人的疼痛感減退些許,就是死亡依舊逼近,腳步堅定不移。
通傳之後,行宮的總管公公將辛芙領進去見了世子瑾。
“奴婢見過世子。”福身後,辛芙站得筆直,好像只有這樣才“理直氣壯”,她來的目的,不能被世子看穿,唯一的辦法就是令自己看起來合情合理。
“我收到娘娘的密函,看來娘娘真的很在乎那支步搖。”來之前,蕭貴妃先禮後兵,遣人送來密函,然後辛芙再出現,不會顯得唐突。
“這支步搖是娘娘受封之時,皇上賞賜的珍寶,所以意義非凡。”
“原來如此。”世子瑾謹慎地說,“當日大家只爲擒拿逆賊,確實沒有人留意腳下,而我一收到娘娘的密函就派人在行宮搜查,始終無果,所以……”
“所以娘娘想讓奴婢也來幫忙。”辛芙趁機插話,“娘娘體恤世子爺的辛苦,若是因爲她的事而錯失捉拿逆賊的機會,恐怕娘娘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擔當不起。”
“貴妃娘娘說得嚴重了。”
辛芙帶着兩個心腹踏入行宮,她一直偷偷觀察,行宮的守衛向來散懶,如今換上皇宮裡的禁軍,可以說行宮如同皇宮一般戒備森嚴,密不透風。
落網之魚這回就是甕中之鱉了。
辛芙暗中忖度,忽然有人闖入,打斷了她和世子的寒暄。
“稟世子,西園發現可疑之人。”
“世子,奴婢在大殿找找娘娘的飾物,您還是快點趕去西園看看情況吧。”
“王珅,你留下來好生招待娘娘的侍女。”世子瑾匆忙丟下一句話,火急火燎地趕赴西園。
辛芙垂目欠身,緩緩站直時,神態猶疑,心思陰沉。
自從行宮出了事,百里榮是一刻也未鬆懈。這個時候,他留下來成了世子瑾的幫手,聽說七美人受傷中毒,他也是一門心思找最後一絲希望。
“這邊請。”王珅帶着辛芙穿梭於行宮的迴廊,他們一邊找飾物一邊閒談行宮的情況。辛芙琢磨着如何擺脫王珅,又擔心是世子的故意安排,故意留個麻煩盯緊了自己。
拐彎處,辛芙隨同王珅上了木橋,另一頭的百里榮巧了也是準備踏上橋端,然則百里榮先一步發現對面而來的幾人,他本能地迴旋躲藏,藏匿石柱後方,悄無聲息地窺探。
“前方便是瓊華樓,那日……”
望着漸行漸遠的背影,百里榮思忖。辛芙是蕭貴妃的人,百里榮對她可以說十分熟悉,而她一個宮女,不在宮裡伺候娘娘,跟着一衆人在行宮徘徊是何意?
百里榮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事兒恐怕沒那麼簡單,而他也不能貿貿然露面,畢竟百里榮最清楚蕭貴妃的爲人,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做的事通常也不簡單。
心憂難解的百里榮,想不出辛芙的此行目的,但是他決定暗中觀察辛芙,以免蕭貴妃從中作梗,耽誤了救人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