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相逢一念,別離難

跪在雪地裡的衆臣, 被安置在臨宣閣,耐心等待皇上召見。

出了寢殿,甯皇本打算直接去往臨宣閣, 怎奈一個懶腰伸了之後, 肚子裡也開始甦醒鬧騰。他不是不餓, 是不想吃, 是所有東西都不合他的胃口, 形同嚼蠟。

雪地無聲,踏上去就是一個腳印,腳印的方向也很清晰, 是朝着平陽宮。

彼時,記憶裡的喧鬧, 只會將此時的寧靜映照得格外清冷寂寥。

道是漫無目的, 其實他的心指引了方向。那盡頭, 微弱的光,朦朧中延伸暖意, 偌大宮殿,唯有眼前這抹昏黃纔是歸宿。

她回來了?

帶着期盼,甯皇也想回家。肚子餓了,想妻子做好了飯菜,等他回, 等他, 像一個尋常百姓的男子, 只有丈夫的身份, 兩人落座, 一人一湯匙,趁着熱乎勁兒, 喂上兩口,一切如同幻影,簡單而純粹。

一腳踏入院內,卻見夏月領着幾個宮女掃雪,掃淨一條通往椒蘭殿寢宮的青石路。

“皇上吉祥。”夏月和宮人,紛紛跪下,慌張請安。

病容的君王略顯慵懶之色,他說話低沉,客氣地詢問椒蘭殿的情況,他擔心不夠暖,會冷了他的家,他擔心食材不夠豐盛,會餓了他的人,他的擔心,浮現於眸光,就連夏月也瞧見了,她守在椒蘭殿,每天都希望奇蹟出現,她知道總有一天,皇上會來,會想念這個“家”。

“皇上……”夏月噙着淚,咬脣哽咽,“娘娘還沒有回來,她不在椒蘭殿,她……”

她不在,果然少了歡笑。那聲聲的爽朗,清脆嫋嫋,那嬌豔的容貌,傾城絕美,突然發現,瘦美的沐七,越來越順眼。

“你們都下去吧。”皇上隱去失望的神情,他的腳步毅然決然地繼續往前,他想在椒蘭殿尋找熟悉的味道,想在這裡好好地清靜一宿。

“祁瑞,祁瑞……”長公主忽然驚醒,十分急切地大聲呼喊。

“長公主。”宮人將燭火調亮,祁瑞着急忙慌地奔向寢宮。

“快,速速更衣,帶我去後院的膳房。”長公主試圖自己爬起來,可是柔弱無力的她,還是沒能成功。然而長公主的確心急,一翻身,連人帶被褥,從牀榻上面滾落,好在榻邊上有個木階,倒不至於摔得很重。

祁瑞衆人趕到時,驚愕長公主的窘態,他們來不及跪拜請安,只能先撲上去扶住了長公主的上半身。

“公主,您這是……”

“你聽……”長公主一把抓住了祁瑞,異常激動,又略顯擔憂之色,“是不是有笛聲?”

許久未曾出現的笛聲,將長公主從夢中驚醒,敏感的心緒,因它而徹底清醒,她聽得真切,越加忐忑。

若隱若現的笛聲,趁風飄散,無心的人,很難聽見它的靈魂。

“長公主,奴才一直守在殿外,不曾聽見笛聲,您是不是被夢魘驚醒,所以……”

“不跟你浪費時間了,你趕緊給我更衣,然後擡我去膳房。”長公主急得額頭冒汗,“我有種預感,他肯定有事,說不定是,是找我。”

語無倫次的長公主堅持自己的夢境成真,祁瑞吩咐宮女伺候她更衣,再由宮人擡着長公主轉道去往後院的膳房。

夜很靜,風吹草動,其聲有序,驚心動魄。到了後院,長公主又命人退後,只有祁瑞一人跟隨,因爲他要揹着長公主爬樓,身體不便的公主,只能藉助他人行走,於是祁瑞不得不探入膳房的禁地。自從三爺消失無蹤,長公主下令封鎖了小閣樓,之後,沐貴妃也很少涉足,這地方淪爲禁地,幾近被遺忘。

“嗚嗚……”越接近越能聽見笛聲,這會兒是祁瑞真正驚訝,而長公主已然平靜下來,從容處之。

階梯是木質,祁瑞一腳踏上去,咯吱聲震耳,難免驚動了樓上的“貴客”。隨之,笛聲果然消失,夜色又恢復了寂寥。

長公主催促,祁瑞便彎着腰爬樓,一步步靠近,他不由自主地憂慮,他未知一切,因而擔憂起來。

那人背對着他們,右手持握一把顯舊色的木笛,左手輕撫桌上擺放的鐵皮面具,他今晚沒有戴上它,他打從心底想用真面目視人,他不應該被遺忘,可是他終究不是他。

“三,三爺?”祁瑞不能肯定對方的身份,怕是潛移默化地將閣樓和三爺捆綁。

“你來了,你終於出現,我以爲……”長公主哽咽,幾度開不了口,“我一直很矛盾,你們二人,究竟應該如何權衡,我,我做不了主,可是我又擔心你們互相傷害。失去誰,我都不忍,我無能爲力,我找不到可以解開詛咒的人,如今皇上的頭痛病越來越嚴重,可能會……”

“我聽說,小七離宮了。”三爺一說話,長公主的淚水就止不住。

“我已經拜託世子派人尋找,可能有了眉目。”

“心,是會變的,他也是,這顆心終究還是會因爲一個女人而改變。”三爺輕笑一聲,“當初,他不屑我對蘇音動心,而今我是不是可以嘲笑他一番?”

“三弟,你……”長公主錯愕不解,又命人將她放在椅子上,祁瑞畢竟也上了年紀,雖說長公主身材瘦小,可一直揹着她,還是挺吃力的。

“我想我應該要說聲‘再會’,也許再也不用相會。”

“不,你不能。”

“我離開纔是對大家都好。”三爺稍稍側面,祁瑞好奇又心切地張望,可是角度不行,加上光線昏黃,他沒能瞧見三爺的“真面目。”

“你不想見一面沐七?”

“請皇姐儘快找到她,這種心情,我深有體會,他比我極端,又毫無耐心,我擔心他會做出不當的決定,我不想他傷害了誰,更不願他後悔莫及。”

“這一點,也是我所擔心。”

“至於小七,我想,她大概也快忘了我,既然遺忘,何須再見。她是我挑選的女子,我相信她會替我好好照顧你們。”

長公主捂臉別過一旁,“我就知道,你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一直以來,你都在考驗他們,渴望尋得一位女子,然後,然後再離開我們,離開這個家,離開這一切……”

“姐姐,你不必悲傷,我苟活了這麼些年,也應該做出犧牲,況且,是我心甘情願的,所以你應該高興,應該理解我。”

長公主點了點頭,寬慰地苦笑,“你的付出,你的犧牲,相信終有一天,皇上會明白。”

祁瑞始終跪在一旁低着頭,他深諳宮中生存法則,有些事聽聽就好,該忘的忘了,不該看的,最好別看。

三爺不曾眷念,手指卻留戀琴絃。這世間百花爭豔,錦繡山河,如畫詩意,如情難忘。

燈影猶寒,琴音猶涼。樓外樓,夢中人未還。風夜渺渺,煙波嫋嫋。天外天,輪迴人逍遙。

一曲終,耗盡年華,木笛斷,吹散宮中殘花。大夢驚醒,甯皇從榻上翻身坐起來,紗幔落在地面,他的眼神也落在無盡處。待平心靜氣,他回想夢中聽到的笛聲,熟悉而陌生,似遠似近,樂聲戛然而止,方覺心魂抽離。

“皇上。”有宮女聽到寢宮動靜,於是匆忙慌張地闖入,眼見跪在地上的夏月,他才記起自己身處何地。

逛一圈椒蘭殿,他累了,身心俱疲,之後他睡在沐七睡過的牀榻,有她的味道,令他心安,甘願做個夢中人。

“幾更天?”

“回稟皇上,已過三更天。”

甯皇閉目養神,挪動身子坐在牀沿,他凝神深吸,忽然幽幽地說:“她視你如姐妹,爲何留下你孤身一人?”

夏月不敢隨便應答,生怕說錯了引火上身,或是害了小主。於是她跪着低下頭,將自己埋得更深了。

甯皇想站起來,一隻手撐在牀頭,不小心碰了玉枕,枕頭下藏匿着一本書,這時被他發現。

沐七走得急,沒想過會被人擄走,所以她離開椒蘭殿的時候根本沒有通過夏月,自然不會交代以後的事情,而且這本不離身的食譜,藏在寢宮的枕頭下,一般人是不會發現。

翻了幾頁,甯皇心裡有點翻騰,箇中滋味混着醋意,他本就對蕭貴妃的挑撥半信半疑,可是他不能不承認沐七和別的男人往來的事實。

皇上心知,那個傢伙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燒得一手好菜,他的廚藝出神入化,他做的飯菜無人能敵,即便是一根野菜,在他手裡也能媲美山珍。

這本食譜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真跡,不用說,他已然將畢生所有交由沐七,可想兩人關係,絕非一般。

越想越氣,這一分析,理智漸漸喪失,甯皇一怒之下,舉起食譜想要撕毀。

“皇上使不得。”夏月對這本食譜不陌生,是沐七的寶貝。

怒目而視,夏月嚇得一哆嗦,趕緊閉嘴,又跪着叩頭。

甯皇將食譜沒收,他拂袖而去,下令封鎖椒蘭殿,不但如此,返回無極宮的他,宣召曹大人,批了曹黨們的奏章,也就有了官府告示上的殺令。

沐七看到告示,知道皇上要殺了她的家人,她心冷如同跌入地獄,其實她離開皇宮,本可以遠走高飛,可是爲了族人也好,爲了自己也罷,總之她想到皇宮裡的男人,還是決心回去的,回到那個金絲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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