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晴雨,棄與揚靈每日皆將木婭擡出門外透透氣,衆人便都圍着她說話。
棄不說話,只在一旁靜靜地聽。
這一日,天氣清朗,陽光和煦。揚靈正在說與棄一起去孟諸的事情:“棄哥哥啊,他竟不會飲酒,才飲了一碗,那臉便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哈哈……”
棄卻突然開口了:“木婭,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衆人瞬間都靜了下來。
“我竟然沒有穿衣服。”棄淡淡笑了笑,“真是尷尬!”
“二哥,”呼延烈驚呼一聲,“你記得了?”
“棄哥哥,”揚靈衝到他面前,“你真的記得了?”
“嗯!”棄點點頭,“你們這麼多天說的那些東西,我都細細去想,便感覺腦中有無數畫面碎片重新組合起來,慢慢由模糊變得清晰。今日公主殿下說起孟諸之事,竟好似醍醐灌頂般,將這些日所想與未曾想到的記憶深處的東西一下子重新激活,令所有前塵往事瞬間變得生動起來。”
“真的?!”揚靈高興得幾乎要一躍而起,呼延烈也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木婭,你可記得?”棄湊近木婭,木婭的眼神卻依舊茫然空洞。
“沒關係,”揚靈滿是信心,“既然棄哥哥能夠醒來,那木婭姑娘一定能夠醒來。只要我們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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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方王宮,呼延犽牙正與羣臣朝議。
“報!”有兵士手託一枚竹管疾趨上前,“姑臧軍情,十萬火急!”
聽聞是姑臧傳來的軍情,朝堂上頓時騷動起來。
“蹇橫豎子!”看罷傳書,呼延犽牙拍案而起,虯髯賁張,“不過月餘,便出爾反爾,竟親率三十萬大軍悄悄圍我姑臧!”
“隆冬將至,大雪封山。他欺我後援難繼,欲藉機奪回姑臧。”呼延犽牙來回踱步,“雖然我已提前備好足足半年糧草,又將城防全部重新規劃調整,城池加高、壕溝挖寬,將烈兒的機括營亦安置在城中,但那畢竟是一座孤城,鬱將軍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只希望他能扛得住。”
“廣兒一定扛得住!”一名白髮老臣昂首出班,“單于大可放心!”
“哦,”呼延犽牙一看,說話的乃是追隨自己左右四十年的老臣鬱犁甫,如今鎮守在姑臧的螭蟠將軍鬱廣都便是他的兒子。
單于見他成竹在胸,有些驚訝:“老相國如此有信心?”
“那是自然。”鬱犁甫竟向呼延犽牙使了個眼色。
呼延犽牙會意,朗聲說道:“所謂知子莫如父,老相國對鬱將軍如此有信心,我呼延犽牙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只待隆冬一過,冰雪消融,我龍方大軍便長驅直入,定要蹇橫的腦袋嚐嚐我龍方彎刀的滋味。”
隨即宣佈退朝。退朝之後,卻將鬱犁甫單獨留下。
“太子,”鬱犁甫招呼呼延朔一同過來。
呼延犽牙問:“方纔老相國在朝堂上如此篤定,莫非對姑臧真有十足的把握?”
鬱犁甫卻不着急,緩步上前壓低了聲音:“單于,此事的關鍵並不全在姑臧。”
“哦,”呼延犽牙聽他的意思,似乎對此事早有籌劃,“老相國是何意思?呼延犽牙願聞其詳。”
“單于,當日你帶着廣兒出兵姑臧之時,老臣便開始思忖此事。”鬱犁甫半眯雙眼,緩聲說道,“蒼蘼如今內政未穩,蹇橫倉促出兵遠征姑臧,無非是想一來趁這隆冬天氣奪回西北門戶,二來在國內樹立威望。我軍北上增援姑臧確實不太可能。不過,這卻也許是個將他一舉扳倒的絕佳機會!”
“哦?”呼延犽牙與呼延朔皆聽得十分認真。
“當日太子撤軍之時,老臣便提醒過單于,蹇橫乃是小人,定要防他反覆。因此希望太子能將兩千悍勇扮作山民,趁蒼蘼撤軍之機,混入蒼蘼國內,潛藏在國都內外,以備日後不時之需。不知太子可有照做?”
鬱犁甫行事磊落,足智多謀,在朝中素受尊重。呼延朔連忙回答:“一切均按照相國與單于當日計劃安排妥當。”
“那就好!”鬱犁甫連連點頭,“此番蹇橫血洗蒼蘼姬姓王族,金刀衛師帥姬先得到消息,倉皇逃亡。少了姬先,蒼蘼國都便如同空城。那兩千兵士便可趁勢偷進王城,做出些動靜來,嚇嚇蹇橫。”
聽他一說,呼延犽牙連連點頭。
“我龍方大軍,雖不能北上,卻可以揮師東進,出祁連豁口,直指金雞關,擺出一副要直搗蒼蘼國都的架勢,與那兩千兵士相互呼應,叫蹇橫無法安心。”
“廣兒那邊,早在出師之日,我便有言在先:此番隨單于出征,姑臧志在必得。得了姑臧,守土之責,必定落在你的肩頭。若日後姑臧丟在你的手上,你便再休要回到龍方,我鬱犁甫也再沒有你這個兒子。所以,他必定捨命死守!廣兒生性堅忍,心思縝密,若他要守,只怕蹇橫亦不是那麼容易得手。”
呼延犽牙又點點頭。
“蹇橫久攻姑臧不下,國內又陷入混亂,定會回師。”鬱犁甫冷笑一聲,“我龍方死士千人,以機括巨鳥悄悄送過邊境,伏在他歸國途中,將其斬殺,一舉奪了這蒼蘼江山,便算是大功告成!”
“好!老相國此計甚妙!這蹇橫多行不義,如此死法,實在是死有餘辜!”聽完鬱犁甫的計劃,呼延朔擊掌讚歎,卻又有些擔心,“只是那蹇橫老謀深算,不易上當。我與他交過手,他修爲甚高,亦不易斬殺。”
“老臣聽聞有人欠了單于一條性命?”鬱犁甫望向呼延犽牙。
“是。”呼延犽牙點頭,“當日宇文追是有這麼說過。不過,他的意思乃是保全性命去尋找揚靈……”
“單于,我們不說,又有誰會知道我們已經找到了公主?”鬱犁甫雙眼一睜,“我們不過先借他這條命,替我們做些事情。若他肯幫我們,蹇橫便是那無皮之木,必死無疑了。”
“若他不肯呢?又或者他反將我等的計劃告訴蹇橫呢?”呼延朔有些擔心。
“太子多慮了,”鬱犁甫笑了,“這宇文追志存高遠,卻屈居下僚、戍守邊關數十載,建軍功無數,卻難得升遷,心中早生怨懟。若是單于能開出令他心動的條件,他沒有理由拒絕。更何況,上回單于確實是退了一步,給了他一條活路。聽聞此人心氣甚高,從不願虧欠他人,尤其是有恩之人。若是單于給他寫封親筆書信,言明其中利害,我想他自會做出選擇。”
“相國此言有理,”呼延犽牙點頭,“只是這率軍狙殺蹇橫之人,誰去合適呢?”
“父親,兒臣願去!”呼延朔見父親已做決定,連忙請戰,“此戰定要將那蹇橫老兒梟首,一雪前恥!”
“太子兵法嫺熟,修爲了得,又與蹇橫交過手,確實是最佳人選。”鬱犁甫在一旁點頭。
“此事我還需思忖一回!”呼延犽牙卻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鬱犁甫上前,自懷中取出一副絹帛:“單于,老臣年輕之時曾遊歷四方,在蒼蘼前後待過八年之久。山川河湖,皆繪下圖志,隨身攜帶。如今獻與單于,助我龍方殺賊!”
“老相國有心了!”呼延犽牙雙手接過,行禮答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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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橫親率大軍圍了姑臧,如今已是第七日。
那城深溝堅壘,又有機括居高臨下助陣,十分難攻。
蹇橫用盡辦法,亦無法破城。
又想出各種計謀,欲要賺那守將出城,可那守將竟好似吃了秤砣鐵了心,連照面都不與他打,
只任他在城外折騰。
城中糧草充沛,守軍以逸待勞,鬥志旺盛。反是蒼蘼軍隊在那寒冬野外,頗多凍傷,軍中開始流行各種厭戰傳言。
蹇橫心內也有些焦躁,這日親自來至城旁高地往城中窺探。
但見城中秩序井然,軍容整肅,全無混亂跡象,心中愈發焦急。
便在此時,天邊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黑點。黑點迅速變大,竟如同疾風一般捲過荒原,向姑臧方向而來。
“那是何物?”蹇橫看那黑點似乎是騎兵,但步姿與奔跑速度卻又與戰馬不同,心中狐疑。
“好似是——”身邊一名橫士小聲說了句,聲音中竟有一絲恐懼,“小人世代皆是獵戶,看那黑點奔跑的姿勢,好似是狼。”
“哪有如此巨大之狼?數量還如此之多?”蹇橫頗不以爲然。
“聽祖輩傳聞,北境有馭狼之術,能繁殖巨狼作爲戰騎。”
那橫士猶在爭辯,黑點已經靠近,領頭的黑點陡然發出一聲“嘔——”的長嚎,身後黑點盡數停下。蹇橫頭皮一麻,這分明便是狼嚎,來的竟真是一羣巨狼!一匹匹如戰馬般高大,巨齒森森,身披鐵甲。狼背上的騎手,頭戴鐵狼頭,在冰天雪地中卻赤裸着上身,身上紋滿各色奇形圖案。
“小心戒備!”這狼騎敵友未分,蹇橫心中忌憚。身後數百名橫士,已做好接戰準備。
那領頭的巨狼尤其碩大強壯,口中流出涎水,眼中泛出血光。那騎手卻只是往這高地上輕描淡寫看了一眼,又繞着姑臧城牆轉了轉,“嘔——”一聲,竟率領那羣巨狼回身望荒原中跑去,轉眼便消失在天邊。
蹇橫再看姑臧城牆之上,亦有數名將領在指手畫腳。
“這狼騎來去如風,看來悍勇無比,若真是爲龍方助陣,那可是又多了一支勁敵!”蹇橫心中忐忑,“好在從今日情狀來看,他們似乎並非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