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哥兒……”葉驥隨着葉挽走出了廂房,來到已經空無一人的院落之中。他注視着葉挽的背影,只覺得這個瘦削輕薄的背影已經不是印象中的那般低調無聲,十年在雲州的葉府都默默無聞,而是已經成長成了一個他難以想象的高度了。
聽說她去了羨州沒幾日就升了千戶,又沒幾日就升了校尉,遷升的速度像坐了快馬一般迅速。
“初來燕京,叔父的事情,是義父疏忽了,義父會多買些家丁侍衛放在府中……”葉驥略有些懊惱道。他不知道是什麼人一到燕京就急着要刺殺葉富貴,想來也許是叔父曾經在京時的敵人?還好這次有餘晉在,否則不知道會造成怎樣無法想象的後果。
葉驥不知道簡葉的存在,只當這次是餘晉拼死保護葉富貴才得以逃過此劫。
“義父,不用擔心。餘晉的傷養些日子就會好的,你不用慌忙急着添人。”葉挽安慰道。今天的事情跟葉驥一點關係都沒有,說不定還是她自己連累了他們。葉驥如今肯關係體貼地守着葉富貴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事情了。她想了想又說:“倒是有些事情……還想請義父給我解惑。”
“你說,只要是義父所知,必當言盡。”
葉挽道:“阿挽想知道……叔公當年爲何會來燕京做內監,在燕京時又是在誰身邊做事,出了什麼事情爲何會回雲州,還有那位真正撿我回來的義父葉驪,您的親二弟,又是個什麼人?”
她一連幾個問題讓葉驥整個人猛地一怔,隨即眉頭緊鎖:“挽哥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懷疑……攻擊叔父的人,是叔父或是驪兒在燕京的仇人?”
“我只是懷疑,有這個可能。”葉挽道,“我對多年前的事情毫無所知,要追查起來有些困難。只是隨意問一問,看看對追查兇手的身份有沒有幫助。”
“原來是這樣……”葉驥點點頭,他猶豫了片刻道:“本來這些陳年舊事……過去了也是過去了,義父是不應該對你們這些小輩嘮叨的。只是挽哥兒你如今也大了,更是少年英才在軍中佔得一席之地,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你若是想知道,義父當然應該如實相告。”
他側目看了看兩間還亮着燭火的廂房,“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讓叔父好好休息,我們去書房細說吧。”
葉家放棄了在雲州的產業,舉家搬遷入京,實屬不易。
在雲州舉足輕重的首富葉家在這燕京也不過是一戶稍顯優渥的普通商家。更別提葉驥和葉馳已經分家,大部分的財力物力人力都掌握在真正把持葉家的二老爺葉馳手中。葉驥分得的產業也算不得富足,是以他沒有像葉馳一般財大氣粗地在內城安家,只是在外城買了一處寬敞精緻的宅子安置。
此時夜深,主院和兩位公子的院子裡都靜謐無聲,或是連日的趕路讓他們身心疲憊還沒有緩過來,或是沒有將葉富貴遇襲的事情放在心上。
葉驥將葉挽帶到前院自己的書房,吩咐呵欠連天的小廝爲自己和葉挽都添了盞茶。
“先前焦急,還沒有問義父,這幾月可還安好?”葉挽沒有急着問有關葉富貴和葉驪的事情,緩緩地抿了口茶。
葉驥說:“我們身體都還算康健,只是三弟的事情……讓母親受了不少打擊,來燕京之前大病了一場。我白日方去二弟家拜訪探望了母親,好在病情有所緩解。三弟此次真是糊塗了。”
褚洄對外的說法並沒有提及葉挽和甄玉還有他三個人獨身前往卻州破案的事情,而是將功勞都歸結在中護軍和斥候營身上,所以葉家還不知道這件事是葉挽大義滅親。若是知道此事是葉挽所做,是怕葉老太太和葉馳都會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拆皮切骨了。
“不過挽哥兒,你是不是對那件事早就知道內幕,纔會派人極力勸阻我們分家?”葉驥問道。若不是有當日那位叫周建的小哥在內極力轉圜,只怕他們現在全家都已經被滿門抄斬拋屍山崗了。
他只是隨口一問,沒想着葉挽能回答,只惋惜地搖了搖頭便道:“你還沒去你二叔家探望過吧?你祖母或許對你有些微辭,說什麼你也別放在心上。你此舉救了葉家已是大義,保住了我們其他人義父還要感謝你。”葉老太太病時曾大罵葉挽這個賤種不孝,吃葉家的喝葉家的,還不肯在軍中轉圜一二保下三叔一家的命,是個實實在在的白眼狼等話。葉驥聽過就罷,也沒必要告訴葉挽。
葉挽用腳趾頭想也沒指望妾室出生的葉老太太會吐出什麼象牙來,她隨意的點了點頭。
“好了,不說這些了。”葉驥清咳一聲,正色道,“義父這就跟你說說葉家的往事,你且仔細聽着,看看對追查兇手的事情有沒有幫助。”
葉家並不是歷經百年底蘊優渥的商賈大家,五十年前不過是雲州一戶貧寒人家,葉家太祖和太祖母兩人帶着葉家老太爺葉長喜和葉富貴四個人相依爲命,靠賣麪條勉強戶口度日,過得十分清貧。葉長喜十七八歲年紀了還沒有成親,只因家中一貧如洗。
當時纔不過十歲的葉富貴當機立斷,竟然以一介幼童稚齡搭上鄉里入京的牛車,瞞着家裡偷偷地來了燕京,自薦入宮做了內監。高祖時期重用內監,他雖一開始從普通的掃灑小太監做起,卻因性子機靈手腳勤快漸漸得寵,得以被挑進了內務處。
葉家太祖和葉長喜也靠着葉富貴時不時寄回家的花用做成本,改善了家庭的經濟狀況,做起了小生意。葉長喜也娶了妻室,婚後不久便生了二子,其中一個就是葉驥,另外一個就是後來被逐出葉家族譜的葉驪。
“葉家可以說是叔父一手扶持出來的,生意上出了問題也有叔父想方設法在其中轉圜,葉家才得以在短短五十年間就成了雲州首富。”說到此處葉驥滿臉的感慨,心中充滿了對葉富貴的感激與儒慕。
葉家的生意在一天天壯大,葉長喜不過是個這個時代的普通男人,有錢了那些男人的通病自然也就冒出來了。他在原配葉夫人的同意之下納了妾室,收了通房,那名妾室便是現在的葉老夫人王氏。王氏只不過是雲州王家一名不得寵的庶女,嫁給了當地有名的富商已是十分幸運,不多時便在葉驪出生之後同時也懷上了孩子,生下了葉馳和葉驍。
這樣一來葉長喜便是有了四個兒子,招搖無比。
“原來叔公竟是做了這般捨己爲人的大義之事,爲了父母兄長放棄了自己的一生,只求家人平安喜樂。”葉挽道。“朝廷內監素來有收義子養老的習慣,叔公又怎麼會回雲州來了?”
葉驥猶豫片刻道:“這就要說到我的二弟……驪兒的事情了。”
葉挽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葉驪身爲葉家嫡次子,在幼年時候葉家已是富貴非凡。葉家太祖和太祖母二人相繼駕鶴之後,葉家在葉長喜的手中達到了事業的一個頂峰時期。葉驥和葉驪兩個葉家嫡子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連當時的雲州知州都需得給葉家幾分薄面。
葉挽心中一動,突然開口問道:“當時的雲州知州……莫不是如今的曾老國公,曾丘雲吧?”
話音剛落,就見葉驥的神色一變。他凝重道:“如今曾家在大燕權勢滔天,你以後萬萬不可直呼曾老國公的名字了。當時……雲州知州確實是曾老國公,並且曾家與葉家交情頗好。”他年幼時見了曾丘雲也是極爲親切的喊他曾伯伯的,哪知道曾丘雲如今搖身一變,竟變成了如此炙手可熱,執掌朝廷中饋的大人物了呢。還有那位曾家的大公子,現任的慶國公曾如琥,與他和二弟當年也是不打不相識的交情。
他眉目突然閃了閃,說到曾家的時候卡了殼,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葉挽想了想,大膽猜測起來:“葉驪義父……跟曾家是什麼關係?”如果她沒猜錯,那真是一件令人心痛的事情了。
葉驥渾身一震,想到了當年的事情還是覺得有些痛心疾首。他面色沉痛,看着葉挽思考再三,還是開口道:“那段日子我與二弟常往曾家跑……我們和當時年紀也不小的三弟……就是你馳二叔,一同去曾家玩耍,慶國公也會帶着他的弟妹來我們家做客,一來二去……你也大了,懂得感情的事情。二弟竟然暗中對曾家大小姐暗生情愫,有了戀慕。”
曾家大小姐!如今的曾後,曾如水!
葉挽驚訝的面上秀美緊鎖,沒想到那位真正撿到自己的義父竟然還與曾後有過這麼一段往事,那曾後是到底爲什麼如今恨不得自己死呢?“曾家大小姐……對葉驪義父……”
“噓!”葉驥猛地搖頭示意她不要繼續說下去。這種事情若是普通人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更別提如今那位已經是權傾天下執掌宮闈的太后了。
他這麼個反應葉挽就肯定了曾如水當年也許也是對葉驪有意的。官家女與商家子,即使是首富家的公子,感情再深厚那緣分也只如浮萍般飄散不定。更何況後來發生了昭陽帝微服到雲州的事情,兩人只得嘆一聲奈何緣淺。
“那位入宮之後,曾家般舉家搬遷來了燕京,斷了與雲州的聯繫。只是沒想到……”葉驥面色哀惋,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令他痛心無比的事情。“父親母親知道驪兒對那位小姐情根深種,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一日情緒比一日低迷,母親便做主想爲驪兒定親。那時驪兒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過一段時間也就會好了。母親想着也許有了旁的姑娘驪兒就會忘了那位小姐……哪知……”
“哪知驪兒竟然離家出走了!”葉驥痛聲。
“葉驪義父他……去哪兒了?”葉挽不願意去相信那種可能。
然而你越不想發生的事情就越會發生,這叫墨菲定律。
果然葉驥幽幽道:“一個月後叔父給我們傳信我們才知道,驪兒學他當年的樣子逃離雲州去了燕京尋叔父,並……並拜託叔父讓他一同入宮做了內監。”說是去尋叔父,其實是尋那位帶着他的心一起離開了的曾家大小姐。
葉驪對曾如水情深如此,實在是難以預料。
“那後來呢?葉驪義父他……”
“後來的事情我們就不知道了,驪兒擅自做主入宮淨身的事情讓母親氣的直接病倒了,沒日沒夜地哭喊哮喘,大夫只說她這是心病,藥石無醫,只能讓她自己放寬心。”
疼愛的親生兒子爲了一個女人甘願去做太監,任何一個母親遇到了這種事只怕都會發瘋吧。
“我傳入京中的信件也杳無音訊,叔父和驪兒像是一同失去聯繫了一般,只每隔幾月傳個口訊給我們保平安,其他信息我們一無所知。母親不到半年便病去了,父親想着葉家不可無當家主母,便在三年之後扶正了王氏。沒過多久,他卻在去城外收賬的途中遇到了流匪,撒手而去。”一時間,父親母親弟弟都離開了葉驥,只有一個扶正了的小妾王氏和她的兩個兒子陪伴。“又過了十幾年,大約是十年前吧,我有一日遇到了一個老人帶着一名稚童,就是叔父和你了。我雖從未見過叔公,卻從小被父親灌輸叔公的義舉,與他對上了便能確認是叔公無誤。叔父千里迢迢帶着你回來了雲州,告訴我驪兒染病故去了,只收留了你一個義子。我想着驪兒後半生艱苦如此,被逐出了族譜,又不能再有子嗣,難得收了個義子,便做主將你過到了我的名下。”
葉挽皺眉:“葉驪義父是被誰從族譜中抹去的?”
“是……王氏。父親走後,她說葉家不可有這等不忠不孝的子孫,便……我雖極力阻止,可……”葉驥悔恨地低着頭。他從小便愛舞文弄墨,對生意之事毫不在意,甚至葉家的產業都由葉馳打理也表示無所謂,導致王氏說的話他並沒有太大的底氣來反抗。加之母親故去之後,王氏做主給他娶了王家的侄女,小王氏刁鑽潑辣,把他壓得死死的,就更沒有什麼說話的權利了。
葉驥這種性子的男人,雖溫和有禮,卻沒什麼主見,嚮往文人一派的高潔孤傲,適合做官,但是實在不是適合居家度日的人選。
葉挽沉默下來,雖然今日聽葉驥說了葉家的過往,但是葉富貴和葉驪在燕京發生的事情還是沒有什麼頭緒。他遠在雲州,又無甚權柄,說不定還沒有葉馳清楚燕京發生了什麼。她安慰道:“我知道了義父,謝謝你將以前的事情告知於我,我會竭力去查探消息的。”她想了想又說,“我本想接叔公與我同住,不過我如今棲身在將軍府中,軍規嚴明,我不能將叔公帶去。朝廷雖賞了我一座小宅,但我平日並不常去,叔公一人住那我更不放心。所以……還要麻煩義父多加照顧一些。”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他也是義父的叔父,若沒有叔父,葉家哪來的今天呢?”葉驥聽她客套見外的話不由沉了臉色,“我明日就吩咐下人去多挑一些家丁侍衛,義父沒什麼本事,只會之乎者也,追查刺客的事情還要麻煩你了。不過義父向你保證,會好好照看叔父的安危,你放心就是。”
葉挽點點頭:“今夜應該無事了,義父就早些去休息吧。叔父那裡有銀風他們陪着不會出什麼事。”
要想知道葉富貴和葉驪二人當年在燕京發生了什麼事,爲何會多年無音訊,看來她還要好好追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