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貓銀子準時出現在錦繡的門口,用它閃着綠色幽光的眼睛,朝錦繡眨了又眨。
錦繡知道,定是姜公公又找她了。反正跟着銀子總是沒錯的。
姜公公還是在長壽宮花園的那間無人小屋裡。
“慕蘭那邊怎麼樣了?”錦繡焦急地問。
“童大人的情形尚好。我將慕蘭姑娘需要的藥想法子送了進去,眼下,童大人的病症已控制住,慕蘭姑娘說,到底她對時疫的手段也只能到這一步,餘下的便要看運氣了,童大人年輕,底子強,希望大些。”
“這次真是難爲了慕蘭。她在那裡可好?”錦繡對慕蘭以自傷的方式去惠民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擔心。
這一問,問得姜公公倒有些難言了,因爲慕蘭可實在談不上好。
“錦繡,我得跟你說句實話。慕蘭不願意說自己不好,可我瞧着,她倒像是時疫更重了,正在加快發作的樣子。”
錦繡一驚,不是說好假時疫麼?不是說好進去就能自愈麼?
“此話怎講?”她緊張地望着姜公公,等待答案。
“第一次見到她,只是臉部略有瘡疤,精神也好。今日前去,臉色已然變得臘黃,可奇怪的是,臘黃中又帶着不正常的潮紅,瘡疤比之前也多了不少,完全不像你之前所說,很快就能自愈的樣子。”
姜公公混進去不容易,尤其是最近經常混進去,更是不容易,當然不會任由慕蘭說什麼便是什麼。
他是在宮裡呆了十幾年的人,完全懂得如何從側面地去打聽一個人。
“那丫頭,我早跟她說了,別得意太早,多少人來惠民堂的時候還神氣活現的,覺得自己肯定是那不到一成的倖存自愈者,可再過十天半個月,興許就變成那些被擡走的屍首。”
這是惠民堂的老黃跟他說的。
慕蘭只知道這個老太監是錦繡派來的人,並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又如何會跟老黃熟識,還常常在一起聊個幾句。
姜公公做的一切,都教人看不透,只有對錦繡,他才能坦露心懷。
錦繡心中無比擔心,卻又寄希望於那個遙遠的救兵。
元恆能領會自己的意圖嗎?
救兵究竟會在什麼時間抵達京城?惠民堂的慕蘭,已經有點撐不住了。
她白天在惠民堂幫忙,簡直不記得自己也是個病人。她密切注意着每一個病患的情況,希望能從每個人對時疫的不同反應中,找到某些共通點。
甚至,她悄悄地在這些病患身上進行不同的試驗。
宮裡撥給惠民堂的藥物,聊勝於無,且都是極尋常的藥物。說是治療時疫有特效,可年年都是這些藥,但凡是學醫的都明白,時疫是有變化的,再如何萬能的藥物,也不敢說自己包治百病、無所不能。
她開了個清單,讓老黃去御醫院又領了些藥物。出於深切的自知之明,她清單上都是寫的尋常藥物。名貴的藥物,想都不要想,若不知好歹列了上去,恐怕直接被人鄙視出局。
慕蘭要做的,便是讓這些尋常藥物在不尋常的配製之下,發揮最大的功用。
這樣的試驗是很有用的。對於好醫之人來說,這麼多被放棄的病人,交給她任意處置,甚至是有些讓人興奮的。
她將試驗結果最好的那一種法子,果斷地用到了童南溪身上。
當然,這些便只能在深夜進行。
慕蘭一個人打兩份工,一個白班,一個晚班,倒也安排得恰好。只是對她來說,身體似乎是有些吃不消了。
雖說去給童南溪送藥的時候,已是夜深人靜,月不黑、風也不高,可整個惠民堂晚上都不點燈,西樓的情形還是讓人無法施展。
可是,連夜色都遮不住慕蘭的憔悴。
“慕蘭姑娘。”
一進門的慕蘭,赫然發現童南溪攔在自己身前。
“童大人,你怎麼下牀了,快上去躺着,你需要休息。”慕蘭不管他的阻攔,只管欺身繞過童南溪,將手中的藥碗放在牀頭的桌子上。
“慕蘭姑娘,我今天試了試,能下地了。所以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時疫一定可以自愈。”童南溪給了她一個堅定自信的笑容。
慕蘭疲憊地笑了笑:“真爲童大人高興。不過,您不光是時疫,那毒終究是未清的。一日不清,你便要承受隔三岔五的絞心之痛。還是多休息的好。”
童南溪望見了慕蘭的疲憊,很是擔心:“我眼下病情穩定,可慕蘭姑娘怎麼瞧着非但沒有自愈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慕蘭心中一軟,道:“也是沒有法子,我這病症,自己卻控制不住了。”
童南溪雙眼圓睜,怒道:“胡說!你既能控制住我的病情,當然也能控制得了自己。”又恨道,“終究是讓你太累了,我是以逸代勞,你卻日以繼夜。”
慕蘭感覺腦子裡昏昏沉沉,卻不想讓童南溪看出來,微微一笑道:“哪有這麼累。大人恢復了,慕蘭纔有心思瞧自己,否則,總是一樁心事。”
童南溪一步跨到桌前,端起藥碗,一飲而盡:“今晚上的藥我喝了,慕蘭姑娘可以回自己的屋裡休息了。”
慕蘭驚訝地望着他,又知道他其實是爲自己好,嘆口氣道:“前夜你絞心之症發作,幸好我在這西樓,立時給你施針,否則你很有可能那天夜裡就要疼死,我豈不前功盡棄。我若回了東屋,你夜晚再次發病又如何是好。”
童南溪想了想夜間發病的痛苦情形,也的確有些後悔,不由認真地道:“那我跟你回東屋。”
慕蘭一聽,驚訝之餘又有些害羞。人家的“閨房”……好吧,縱然是好生簡陋的“閨房”,也還沒人光臨過啊。
這大晚上的,慕蘭在童南溪房裡,那是治病去的,醫女在男病患身邊出現,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是,同樣是大晚上,如果童南溪執意要送自己回“閨房”,那就不是醫女與病患的關係了。
如果不是醫患關係,以童南溪和慕蘭的各自身份,恐怕剩下的便只有“男女關係”了。
慕蘭想自己回東屋,可是她與童南溪幾乎是同時起了身,又同時出了門。不同的只是慕蘭這回,終於走得沒有童南溪快了。
庭院裡難得安靜如水,惠民堂的大殿中,還隱約傳來病患的咒罵,那是他們在受着痛楚。可遙遠的咒罵,非但沒有破壞這份靜謐,反而讓身邊如水初涼的初夏夜顯得愈加可貴。
慕蘭不想讓人發現自己,只偷偷沿着西樓的牆根,想通過庭院中的遮擋,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東屋。
可是走到一半,只覺身子越加虛弱不堪,一陣眩暈襲來,慕蘭不由自主地向地上癱軟下去。
童南溪趕緊上前的攙扶。可他自己畢竟也是幾日來第一次下地,身子還很虛弱,只是那種初獲自由的欣喜感在支撐着他,要說真能站得穩嗎?未必。
這一攙扶不要緊,非但沒有扶住慕蘭,自己也在急急忙忙的伸手中,一個不急倒了過去。
姿態是不雅的,好在,夜色遮擋一切,沒人望見這一幕。
這種暈倒,比昏迷要來得極速。摔下去的那一刻,二人就清醒了。
“童大人,何苦。”慕蘭輕聲道。
“我若連知恩圖報都不懂,這麼多年的聖賢書,豈不是白讀了。”童南溪是堅定的,縱然姿勢難看,他也在短暫的休整之後從地上起身,而且,努力地拉起了慕蘭。
慕蘭心中只想着他的話:童大人到底只是報恩呢。這些疑似的柔情,放在心裡便好,不能當回事啊。
一番折騰,童南溪終於將慕蘭送到了東屋。
他被送到惠民堂,便直接去了西樓,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別的病患是什麼個待遇。慕蘭說自己已經算是所有病患中條件很好的了。“很好的”都是鋪稻草睡覺的話,那不太好的豈不是睡地上,甚至,能找塊睡覺的地方也是奢望。
童南溪感嘆道:“我只道是故意排斥於我,纔將我丟在西樓,神鬼不問地等死。原來西樓果然還是條件比較好的了。”
他暗想,看來皇上起碼還是將我當作一個有用之人。他越來越深信,皇上是真以爲他得了時疫,也相信宮裡的當真會盡力醫治他的愛卿。
所以,這裡的人既不好好給他醫治,又不敢貿然地致他於死地。只等着他果然染上時疫,發作身亡,便是最好的交代。
慕蘭躺在稻草鋪就的牀鋪上,大口地喘着粗氣,只剛剛的一番舉止,就讓她累着了。
童南溪看了看屋裡,空空蕩蕩,連個茶壺都沒有。
“慕蘭姑娘可要喝水?”
慕蘭搖搖頭:“我只是頭很暈,讓我睡一會兒便好。”
童南溪想起,她這幾日幾乎沒有好好睡覺,或許,讓她安安穩穩地睡一覺,比藥物還管用。
真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來照顧慕蘭了。他望着沉沉入睡的慕蘭,鼻息那麼沉重,便是剛纔攙扶時,也只覺得她周身滾燙。
他可不是大夫啊,童南溪陪在她身邊,不由自主地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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