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鷹便常常躺在陽臺上睡覺。
陽光很舒服,風很舒服。
重複閱讀斷裂跳脫的的小說章節也很舒服。
醒來後,鷹會揉着眼睛走進屋內,到瞄準鏡後察看寧最新的進度。
從炭筆草圖到色塊塗抹,一天一天,鷹的輪廓、神采慢慢浮現。
但躺椅上熟睡的鷹手中的小說,卻變成了一把手槍。
與其說寧的直覺很妙,不如說寧的偏執很天真。
「不是吧?」鷹?起眼睛。
他發覺寧所畫的那把手槍,跟自己慣用的手槍非常接近。
藝術家的神秘加上女人的第六感,真是不能小覷。
有時鷹也會在深夜的樓下便利商店裡,買兩盒牛奶。
寧的那盒,他會先撕開封口,拿到微波爐溫好。
牛奶喝完,鷹便離去。
因爲他實在不善於找話題。
某天寒流來襲的深夜,不只是店裡,連街上都不見一個人。
鷹呼着白氣,將牛奶遞給櫃檯後的寧。
「你是不是想追我?」寧接過熱熱的牛奶。
「還好。」鷹也不知道。
「還好?」寧瞪大眼睛。模棱兩可也不是這樣的吧。
「還可以。」鷹越說越奇怪了。
「喔。」寧哼哼。
鷹不再回話,就這麼站在雜誌區翻報紙,一張又一張攤開,興致盎然讀着。
寧在櫃檯後看着明天要考的西洋美術史,下巴黏在桌上。
外面的寒流讓氣溫降到七度。
一個小時過去。
「南亞的大海嘯已經死了十七萬人了。」鷹終於開口。
「喔。」寧無精打采。
鷹只好繼續翻着另一份報紙。
半小時後。
「才三天,羅倫佐兒的父母已經收到六千多萬捐款了。」鷹嘖嘖。
「爲什麼不是五千萬或七千萬,而是六千萬啊?」寧快睡着了。
鷹深思,但無法得到「就是剛剛好卡在六千多萬」這答案之外的答案。
很冷。
那夜就這麼過去了。
巷子裡的陽光跟風都恰到好處,陽臺上的波斯菊長得不錯,花莖已成形。
而鷹也接到兩張照片。
一張是亂搞大哥女人的古董商人。
四天後,鷹到花店買了一朵向日葵,配合正午的烈日時分。
一張是愛放高利貸的當鋪老闆。
鷹在天台放了一朵玫瑰,夕陽火紅。
死神餐廳。
「你真是高手。」僱主滿意地交付尾款。
「還好。」鷹看着剛剛切好的牛排,好像有些大小不一?
鷹開始覺得,扣板機這個簡單的動作,比以前更乏味了。
「你今天抽菸了。」寧趴在陽臺,鼻子抽動。
「嗯。」鷹翻着小說,他只在殺人時抽菸。
鷹有時候會狐疑,是不是自己是因爲戒不了煙,所以纔沒有停止接單。
如果是,自己就太變態了,應該考慮退休。
寧的喇叭還是放在陽臺,還是那首叫做「花」的歌。
「紐西蘭有研究,聽音樂的母牛會擠出較多的奶。」寧。
「嗯。」鷹。
「我猜植物聽音樂,會長得比較漂亮。」
「說不定。」
紙飛機劃越兩個陽臺,降落在在鷹手中的小說上。
是演唱會的dm。
「下個月十四號,這個整天唱歌給你花聽的歌手要來臺灣開演唱會。」
「嗯。」
「票錢你出。」
「好。」
寧的邀請總是跳過問號。很適合鷹。
鷹看着日曆。
這年頭還會用日曆的人,大概只剩習慣倒數別人死期的殺手了。
下個月……二月啊。
「到了應該談戀愛的時候麼?」
鷹摸着那個自己未曾過過的節日。
如果是,應該要把賬戶給停了。
這是鷹在當殺手前一刻,對教他扣板機的「師父」所作的承諾。xxxxxx離地三百多公尺的天台上。
高處的風特別大,將師父的風衣吹得獵獵作響。
「當殺手,絕不能說"這是最後一次"。若說了,十個有九個回不來。」師父站着,觀看鷹拆解槍具。
要當殺手,得先熟練殺人後的全身而退。殺手可以失手,但不能不逃掉。
快速拆卸槍具,在有如儀式的過程中和緩扣板機後的心跳,也是「能否成功逃脫」的重要課題。
「嗯。」鷹答。
「唯一全身而退的例外是,達到自己第一次扣板機前許下的心願。」師父看着遠方,鷹的動作已不需他擔心。
「嗯。」鷹。
「達到了,就得退出。」師父蹲下。
「嗯。」鷹已經組好,將分離的槍具都放妥在方形槍盒裡。
「退出後就別再拿槍了。說真格的,要不死,當殺手的都會存到好一筆錢。這麼好賺的工作,多幹一次都嫌無聊啊。」師父感嘆。
「嗯。」鷹扣上槍盒。
「所以鷹啊,你要許什麼願呢?」師父端詳着鷹的眼睛。
「……」鷹沉吟。
「別許太難的,像師父這樣到四十多歲還在幹殺手,實在是很丟臉。」師父又嘆氣。
「……師父,你許什麼願啊?」鷹好奇。
「遇到喜歡我、我也喜歡的女人啊。」師父皺起眉頭。xxxxxx然後鷹許了跟師父同一個願,因爲他想了一個小時還拿不定主意。
但鷹還沒看到小說結局,那感覺要斷不斷的,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事了。
不,還有。
鷹很篤定地看着陽臺上蔚藍的天空。
「要不死,此刻的師父,一定還在哪裡殺着人吧。」鷹笑道。
上次在紐約布魯克區的街上巧遇剛殺了人的師父,兩人相偕去喝咖啡,鷹才知道師父後來出了櫃。
當定一輩子殺手的悲命啊。每次鷹結束一次任務,就會從信箱裡收到一份「蟬堡」的章節。
他沒理會過這份小說怎麼總知道他的新住所,因爲每個殺手都會在任務結束時收到一份連載的章節。
這連載的小說像是裝了追蹤**似的,如影隨形跟着每個殺手,讓這些最需要隱密,也最自信能夠隱密自己的殺手族類,感到匪夷所思。
上次鷹在執行任務時,遇到另一個殺手。
很巧,他們受僱自不同的委託人,卻都指明同樣的目標。
要殺一個人,就要觀察那一個人的生活慣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個「點」,並思考那個「點」所需要的種種條件。
風阻,光線,角度,警局的距離,與逃脫路線。
而兩個殺手都因專業因素選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天台,默契地笑了笑後,兩個殺手聊了起來。
殺手共同的話題便是蟬堡的最新進度,還有相互補充彼此闕漏的章節,兩人大肆批評一番,又開始猜測故事的結局。
最後目標出現。
「怎辦?」對方笑笑。
「自己做自己的吧?」鷹苦笑。
於是兩人同時扣下板機。
鷹從大衣掏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來你就是那個愛種花的鷹。」
「嗯。」
「我是玩網絡的月。」
「嗯,這陣子你很出名。」
之後就分道揚鑣,各自尋着計劃中的路線離開,各自細嚼這難得的相遇滋味。
寧是不是喜歡鷹,鷹不知道。一幅畫並不能解釋比一幅畫更多的東西。
不過寧喜歡逗鷹說話,這是可以確定的。
某一次,鷹從躺椅上醒來,走進屋子從瞄準鏡裡觀察那幅畫的進度,卻看見寧正拿着油彩畫着自己的臉,然後拿了顆蘋果到陽臺。
「?的臉。」鷹指着自己右臉。
「嗯?」寧假裝不知。
「被畫到了。」鷹暗暗好笑。
「喔。」寧抹了抹臉。
鷹繼續翻着自行用訂書機釘成的百頁小說。
黃昏了。
寧看着含着花苞的波斯菊,咬着蘋果。
「票我買好了。」寧看着鷹。
「嗯。多少?」鷹。
寧比了個四。
鷹折了架紙飛機,送了四張千元大鈔過去。
這陣子,他已經學會摺紙飛機的二十一種方法。
有的折法能讓紙飛機飛得穩,有的折法能讓紙飛機飛得奇快,有的折法可以讓紙飛機飛得顛顛晃晃,有的折法能將風阻降到最低。配合不同的手勁與姿勢,紙飛機跨越兩座陽臺的路線可以有七種變化。
寧打開紙飛機,收下錢。
「花什麼時候會開?」寧趴在陽臺上,清脆地咬着蘋果。
「恰恰好是演唱會那天。」鷹微笑,難得的表情。
鵝黃色的風吹來,無數成形的花苞搖晃在鮮綠的莖杆上。
鷹期待約會。
但鷹沒打算就這麼結束殺手的身分。
說過很多次了,殺手有很多迷信,最忌諱的莫過於「這是最後一次」的約定。只要鷹還不確定寧是不是喜歡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寧,他就還是個殺手。
一天和尚一天鐘,一夜殺手一夜魂。
於是鷹又來到了死神餐廳。
「這次也拜託了。」一隻手將桌上的牛皮紙袋,推到鷹的面前。
是上次暗殺肥佬的委託人。
鷹打開紙袋,看着照片,點點頭。
殺了這個政商關係俱佳的黑道大哥,委託人在這一帶再無敵手。
「可能的話,請在兩個禮拜內做完這件事。」委託人附註。
「加一成。」鷹坦白。
如果說當殺手需要什麼天賦,那便是「觀察」的本事。
鷹慢條斯理地觀察目標整整一個禮拜,並想辦法旁敲側擊到目標接下來一個禮拜的行程。
目標在十三號深夜會去情婦家。
在那之前,鷹花了一星期探勘附近的高樓,選了一棟監視錄像機死角最多,視野最好的天台角度。
可惜目標的運氣不好。到了十三號那天,波斯菊還沒開。
於是鷹到花店買了朵百合,然後繞到便利商店買了兩盒牛奶。
如常,鷹將其中一盒放進微波爐。
「去哪?」寧翻着店裡的時尚雜誌。
「殺個人,去去就回。」鷹說,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開這種玩笑。
「把自己說得很了不起,是男人在喜歡的女人面前最愛犯的毛病。」寧頭沒有擡,語氣也很平淡。
叮。
「花明天早上會開,花開之前的晚上灑水,會開得最漂亮。」鷹將牛奶盒從微波爐拿出,放在櫃檯上。
「你在比喻什麼嗎?」寧捧着熱牛奶。
「沒。」鷹有點語無倫次了。
「殺人很好玩麼?」寧的手比出槍的模樣。
「問我不準。我這個人做什麼都很無聊。」鷹聳聳肩。
「說得跟真的一樣。」寧。
寧的視線停在鷹大衣口袋裡的百合。
「?有沒有很喜歡看的小說?」
「要想一下。」
「那就是沒有了。」
「問這個做什麼?要借我你常在看的、用訂書機釘起來的小說啊?」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個很喜歡的故事如果沒看完的話,會不會很難受。」
「怪問題。」
寧搖搖頭。
鷹苦笑,靜靜將冰牛奶喝完,帶着百合離開商店。
一個小時後,鷹出現在高樓天台。
架好槍,扣上瞄準鏡,照例點上根菸。
這個夜特別漫長,溼氣也特別的重,城市飄起了薄霧。
罕見的,第三根菸也熄滅了,目標遲遲沒有出現。
長槍的槍管已凝了露水,寒意沁入鷹手背上的毛細孔。
「不大對勁。」
鷹看着目標應當出現的窗口,開始思索目標改變行程的可能性。
只有遲疑了半刻,鷹便決定按照自我約制放棄任務。
但鷹背後的安全門突然被撞了一大下,鷹刻意堆棧在門下的二十塊磚頭只擋了兩秒,便被巨大的力道衝開。
但只要兩秒,就堪堪足夠。
「操,連我們老大的單都敢接!」
幾個穿着夏威夷襯衫的混混衝出,大聲幹罵開槍,火光爆射,子彈在天台上呼嘯。
鷹已冷靜從地上槍盒中,抄出早已預備應付這種狀況的的手槍。
蹲踞,將手槍擺架在橫立鼻前的左手上,屏住氣息,穩定地扣下板機。
咻咻聲中,混混一個個倒下,但仆倒的身體卻成了後繼者的最佳掩護,讓這場原本該更快結束的槍戰延長了兩秒。
八秒鐘後,鷹的腳邊躺了七顆發燙的彈殼,安全門前則堆了六個半屍體。
最後一個混混倒臥在血泊中,呼吸吃力,驚恐顫抖地看着鷹。
他的肝臟上方流出鮮紅色的血,而不是致命的黑。顯然鷹最後一槍稍微偏高了,沒有命中混混的肝臟。
「說了,就還有命。」鷹蹲下,慢條斯理拆卸槍具,裝箱。
混混沒有選擇,更沒有職業道德,於是鷹很快便了解了一切。
原來鷹的委託人酒醉失言,在三個小時前已反被目標綁架,一番刑求折磨後,終於令鷹的行動曝光。
「但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鷹本想問這句話,卻發覺鄰近的大樓天台都鬼祟着些許人影,然後又迅速隱沒。原來對方仗着人多,索性搜索所有附近的大樓可能作爲狙擊場所的天台。而還在其它樓搜索的混混聽到了槍聲,正趕往這裡吧。
不能久待,也沒有久待的必要。
鷹收拾好槍具就下樓,快速的腳步中還是一派從容優雅。
還未招手,一輛出租車已停在鷹面前。
「和平東路三段。」鷹坐上出租車。
看着降到一半的窗外,鷹本能地想要想很多。
但殺手習慣專注,也需要專注。
所以鷹養成了一次只想一件事的習慣,連在這種時候也壓抑住鷹的本能。
「想女人?」司機看着後照鏡裡的鷹。
「嗯。」鷹。
「任務失敗了?」司機。
「嗯。」鷹。
「別在意,我清理慣了。」司機。
「不好意思。」鷹。
司機不再打擾鷹的專注,將車裡的廣播音量調低。
後照鏡裡,鷹的嘴角微微上揚。
一定是個很美的女人吧,司機替鷹嘆息。
出租車停了,鷹下車之前忍不住開口。
「你猜猜我會不會收到結局?」鷹。
「別太一廂情願啊。」司機失笑。
「也是。」鷹下了車。
天快亮了。
鷹打開樓下快壞掉的信箱,裡頭果然放了新的小說章節。
「可惜沒有theend的字眼。」鷹苦笑。
鷹慢慢走上樓,回到房間,一貫地打開槍盒,架起瞄準鏡。
緩緩地,配合着不輕不重的呼吸,鷹用最細膩的手腕與手指,將鏡頭焦距調整到最飽滿的窺視位置。
寧坐在木架前,背靠着牆坐着睡着了,食指與拇指間還夾着根畫筆。
木架上的畫已經完成。
悠閒躺在椅子上睡覺、拿着手槍的鷹,很有殺手的慵懶味道。
「?會出名的。」鷹笑笑,撕下當天的日曆。二月十四號。
鷹換了件深色衣服,走到陽臺澆花,波斯菊幾乎要開了。
在花幾乎要綻放的時候澆水,花會開得更燦爛。鷹篤信不疑的哲學。
對面的陽臺上,寧的喇叭還是放着那首名爲花的歌。
鷹坐下,墨水筆在撕下的日曆紙上寫了幾個字,折成了一架從任何角度都無從挑剔的紙飛機。
然後等着。
等着一道從任何角度都無從挑剔的風。
他很有耐心,因爲等待是他最擅長的事。
「來了。」鷹千錘百煉的手擲出。
一陣風,託着紙飛機劃過兩個陽臺間,那片逐漸湛藍的天空。
鷹躺在椅子上,專注讀着最新章節的小說。
「真想看看下一章啊。」鷹微笑,慢慢睡着了。
「好美。」
對面陽臺搖曳一片金碧黃澄,波斯菊開得很美很美。
鷹說的沒錯。
寧含着牙刷,趴在陽臺,欣賞着熟睡的鷹。
「愛看小說的豬。」寧將音樂關小時,發現地上的紙飛機。
二月十四號日曆上的兩串號碼,跟一句很美的話,寧反覆看了好幾遍。
寧神秘兮兮地將人像油畫推立在陽臺上,想給醒來的鷹一個驚喜。
「情人節快樂。」
寧的手裡捏着兩張演唱會門票,靜靜等待鷹「嗯。」的一號表情。
金黃陽光灑在油畫上,鷹輕握的手槍閃閃發亮。
很美的波斯菊,幾頁沒有結尾的小說。
一架載着愛情咒語的紙飛機,再沒有距離的兩個陽臺。
兩個星期後,目標還是死了。
鷹的手法,鷹的角度,鷹的天台。
天台上沒有花,但有幾張燒成灰燼的小說章節。
有人說,開槍的人是月。
有人說,是鷹師父下的手。
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ps
蟬堡即是魔鬼,魔鬼包含蟬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