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宮變之後,蕭餘氏便再未見過蕭菱伊,算來,如今也已二十年有餘,多少次午夜夢迴,蕭餘氏都會夢到她,有時是幼時與她一同玩鬧的場景,有時卻是血淋淋的畫面,她站在皇宮長長而漆黑的甬道里,泣出了滿臉血淚。
聽到蕭菱伊去世的消息時,她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
這個女兒,她自小親自帶大,又怎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白髮人送黑髮人?
好在,上蒼終究是待他們蕭家不薄,一個多月前,臨都傳來消息,十多年前死去的貴妃蕭菱伊,突然重現人世。
一開始,她是不信的。
當年,蕭望親自派了人去臨都打聽,回來的探子都說,蕭貴妃確實是死了,而且,是由三皇子君殊親自安葬。
猶疑之餘,她還是存了僥倖,便再次讓蕭望去了臨都。
沒想到,蕭菱伊竟當真還活在人世!
她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她只知道,她的女兒,她思念了這麼多年的女兒,居然還活在世上。
當下的第一反應,她是想去臨都尋她的,可卻被蕭望制止了。
蕭望並沒有明說原因,只道新帝心思不明,況且如今蕭家的處境和地位,也不適合貿然進京。
但她知道,真正原因,卻並不是這些。
蕭望只是害怕,害怕蕭菱伊並不想見到他們而已。他以爲她不明白,其實她什麼都懂,當年,蕭家的平安,是她寶貝女兒一人的犧牲換來的。蕭望是蕭家家主,哪怕心中萬分痛苦,也不能捨蕭家全族而選擇蕭菱伊。而她,也沒有立場讓蕭望這麼做。
所以,她只能裝傻,讓蕭望以爲自己什麼都不懂,這樣,他心中或許還能好受一些。
可是,如今她朝思暮想的女兒就這麼活生生地立在了自己面前,她的眉眼或許已染上了風霜,但在蕭餘氏心中,她還是當年那個巧笑倩兮甜甜喚她孃親的小姑娘。
而且,她並沒有怪她們!她的好女兒,並沒有怪蕭家。
蕭餘氏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欣喜,所有這十來年裡沒有流的淚,彷彿都在今日傾瀉而出。
一時間,肅穆端凝的蕭府前,只聞長長不覺的啜泣之聲。
其他人看着這久別重逢的一幕,都忍不住溼了眼眶。就連蕭望,也是鼻頭一酸,視線一陣模糊。
雖然巷子裡已經被清了場,但一大夥人都杵在這裡也不是事兒,更何況宋清歡也不想兩人哭傷了身子,便上前兩步,微微彎了腰柔聲道,“母后,外祖母,地上涼,還是進府裡說話吧。”
蕭餘氏止住啜泣擡了頭,見面前的女子笑得溫柔和靜,眸仁深黑且亮,眼波嫣然流轉間自有一股絕代芳華的氣度。
她微微一怔,意識到面前的女子便是傳說中沈初寒愛極的女子,如今昭國皇后宋清歡。這樣的女子,難怪能掀起風浪。
蕭餘氏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垂了頭,吶吶應一聲,“好。”
宋清歡扶了蕭菱伊起身,身後的蕭杜氏見狀也上前兩步,跟着攙扶起了蕭餘氏。
蕭望看一眼沈初寒,清了清嗓子道,“皇上,我們……進去吧。”說着,身子朝旁一側,與衆人一道,讓出一條通道來。
“好。”沈初寒應了,微微望一眼宋清歡,大踏步往府裡走去。
走過蕭望身旁時,他腳步一頓,眸光往他面上掠去,神情雖淡淡,說出的話卻帶了幾分溫度,“外祖父不必多禮,可隨母后一道,喚朕名字便是。”
蕭府一家如何,他尚不得而知,但目前看來,似乎對蕭菱伊態度還算不錯。既如此,他便也不介意放低些姿態。只是到底也不能全然失了威儀,故而還是自稱“朕”。
蕭望睫羽眨了眨,低頭應了,“好。”
沈初寒伸手一讓,“外祖父,請吧。”說着,同蕭望一道,並肩進了蕭府。
身後,宋清歡也挽着蕭菱伊,同蕭餘氏一道,一起往府裡頭走去。
不過片刻,正廳到了,一行人入內,依次落座。
蕭望請了沈初寒三人坐了上首,蕭菱伊想推辭,沈初寒卻先應了下來,她便也只得作罷。
宋清歡面上淺淺帶笑,望之和善可親,心中卻明白沈初寒的考量。
方纔他給足了蕭家面子,那麼現在,該有的排場和威儀,自然都不能少。
蕭家人在下首依次落了座,蕭望望着上首的蕭菱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沈初寒率先打破了沉默,掃一眼蕭望和蕭餘氏身旁的蕭懷瑾和蕭握瑜道,“這兩位,想必就是大舅舅和二舅舅了吧。”
蕭望點點頭,給沈初寒一一做起了介紹,“這是你大舅舅蕭懷瑾,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舅蕭握瑜,這是你二舅母。”
說着,又指向對面的小輩,“那是懷瑾長子蕭榛,次子蕭樺,以及握瑜長子蕭楠,還有次女蕭櫻。”
點到名的人,一一起身朝沈初寒再次行禮。
沈初寒脣角微微一勾,點頭掃過衆人,“雖是第一次見面,但看着倒覺甚是親切。”
蕭望摸不準他的性子,也只得笑着應一聲。
沈初寒看一眼宋清歡,又看向蕭望,“此次我們來滄州,主要是看看外祖父你們。”語氣微微一頓,神情不明道,“先前……情況特殊,相信外祖父也能理解。”
“是是。”蕭望眸光微閃,下意識看一眼蕭菱伊,開口附和。
不知爲何,明明沈初寒甚是年輕,神情也是平靜。但與他交談幾句,卻總覺一股撲面而來的凌厲氣勢,壓得他絲毫不敢大意。
沈初寒又道,“朕和阿綰母后這次會在外祖父家叨擾幾日,我們大家也可以藉此機會互相熟悉熟悉,畢竟是親戚,以後還得多多走動纔是。”
“殊兒說的是,原本該我們上臨都纔是,倒還要讓你們跑這一趟了。”蕭望斟酌着回了,既不敢顯得太過隨意,卻也不敢太過生疏。
沈初寒勾脣一笑,剎那間如初雪消融,倒教衆人看呆了去。蕭櫻目瞪口呆瞧着,半天不曾眨眼。原本以爲自家三位哥哥就夠俊朗了,沒想到這位傳說中清冷淡漠暴戾無常的皇帝表兄,卻長得這般芝蘭玉樹,方纔那一笑,簡直晃花了人的眼。
不過,驚豔歸驚豔,到底是蕭家培養出的孩子,她並沒有失了禮數,很快垂眸,不敢再多看。
要知道,這位皇帝表兄的傳言,可不止方纔那一個。傳得更多的,是他和旁邊那位皇后娘娘之間神乎其神的愛情故事。
她這位皇后表嫂,原本是聿國帝姬,前頭十六年都一直是默默無聞的狀態,可不知爲何,被沈初寒看上,得其親自求娶。後來,在臨都奪劍大會中一戰成名,徹底驚豔了世人。
聽說這位皇帝表兄冷漠無常,唯一的逆鱗,便是她的表嫂宋清歡。
這樣的情況下,蕭櫻又怎會不知趣地盯着他看?
絕色容顏雖然吸引人眼球,但畢竟還是自己的安全要緊,她可不想在沒搞明白這位皇帝表兄脾性的情況下就貿然行事,否則到時,除了她自己,全家人都得跟着遭殃。
蕭櫻雖然平素被寵慣了,但並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了,這種氣氛下,自然絲毫不敢造次。
沈初寒薄脣微抿,眼底涼意退去些許,溫柔地看向宋清歡,復又看回蕭望,“阿綰懷了身孕,這幾日一路舟車勞頓,她和母后都有些累了,外祖父若是不介意的話,我們今日先在府裡歇下,明日再好好一敘如何?”
蕭望趕忙點頭,目光在宋清歡腹部一掃,“這是自然,是我疏忽了。”說着,看向蕭餘氏。
蕭餘氏站了起來,“院落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引你們過去。”
沈初寒點頭,站了起來。蘭息見狀,上前扶着蕭菱伊站起,流月也上得前來,扶住宋清歡。
宋清歡微微抿脣一笑,看向蕭望和蕭餘氏道,“外祖父和外祖母隨母后一道,喚我歡兒便是。”輕輕一頓,又道,“都是自家人了,外祖母不必客氣,派個侍女引我們過去便是。”
蕭餘氏本想說什麼,但收到蕭望遞來的目光,只得嚥下想說的話,點頭應是,指了自己貼身伺候的侍女,帶着沈初寒等人往下榻的院落去了。
他們一走,廳裡的氣氛又凝滯下來。
這時,蕭餘氏卻突然開了口,“我……我去看看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