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河(四)

忍辱負重這麼久,最後卻只混到了一個比流放還不如的差事,前扶風縣令薛景仙聞訊後簡直要出離憤怒。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這好歹也算搭上了楊相的馬車,日後未必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心裡頭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施施然跟驛站的掌櫃結了帳,拿出幾乎是最後的積蓄買了身像樣衣服。然後到吏部領了聖旨、文憑,點齊了朝廷派遣給的二十名護衛,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長安。

才走出不到百里,他的興頭就冷了一半以上。同樣是西去傳旨,人家中書舍人宋昱出城的時候前呼後擁,送行的親朋故舊從十里長亭陪着走到醴泉,直到了汾州地界,還陸續有新面孔騎着快馬追來,與宋大人一敘揮別之意。而他薛大人,光景混得可就有些慘了。從始至終都是形單影隻不說,連朝廷派來護送的親衛,都因爲沒分到期望中的車馬費,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到了地方上,薛景仙心情愈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宋大人位高權重,所以沿途官員都傾力巴結。他薛大人雖然貴爲四品大夫,眼下手中卻沒有任何實權。所以非但官員們沒心思過來招呼,沿途驛站也擺出了公事公辦的嘴臉,從菜餚、酒水到餵馬的飼料,無不撿着最低標準來。害得胯下老馬天天食不果腹,沒等出涇州,已經邁不動步了。

薛景仙有心跟驛站討匹精壯坐騎,可對方不是推脫說官馬已經都被徵用了,就是推脫說自己沒權做主,請薛大人找地方最高長官去說話。而地方的縣令、刺史們,又因爲公務繁忙,沒時間接受薛景仙的拜會。害得他空跑了許多趟,一路受氣不說,還落得門房不少白眼。

到後來,連一直罵罵咧咧的護衛夥長都看不下去了。途中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低聲提醒道:“大人莫非還沒看出來麼?他們哪裡是沒有坐騎可給您更換?分明是想從大人這裡討些彩頭罷了。等到了下處驛站,您隨手丟一些財帛下去,不用多,總價能摺合五六千個錢足夠。保證要什麼有什麼,連我等都跟着吃香喝辣!”

“董夥長這是什麼話!本,本官一向清廉。哪裡有閒錢給他們盤剝!即便有,也不能助長這種歪風!”薛景仙氣得一拂袖,紅着臉駁斥。好歹也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他怎可能連這點兒眼色都沒長。怎奈在扶風任上時,爲了謀個好名聲,他一直沒敢怎麼收受賄賂。而在京城述職這半年多來,爲了謀個合適差事,他又將大部分積蓄都送了出去。此刻莫說拿不出足夠的錢財來供自己和隨從們沿途花銷,就連囊中最後幾枚壓馬鞍的銀錠,都是舍了臉皮跟經商的同鄉借來的高利貸。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敢拿出來鋪張!

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董姓夥長心中也冒了火,涅斜着眼睛掃了薛景仙一遭,拖長了聲音說道:“好,好,既然薛大人不想助長別人的歪風,董某就不再囉嗦了。咱們慢慢捱着就是,反正眼下才是春末,離立秋遠着呢。不愁今年到不了地方!”

“你!”薛景仙氣得兩眼發黑,揮着馬鞭就想給對方以顏色。然而看到周圍幾個護衛那陰冷的眼神,怒火瞬間又化作了餘燼。沿途三千里,其中至少兩千裡荒無人煙。一旦得罪了這幫丘八,找個僻靜地方把自己這欽差大人給活埋了,然後向上報個染疾身亡,讓自己到哪裡喊冤去?

他這廂未戰先怯,那邊董夥長卻踩着鼻子上了臉,“怎麼,難道薛大夫還想給我個教訓不成?來啊,您最好把我給打殘廢嘍。咱正找不到藉口偷懶呢!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以爲哪個願意跟着你去受這番罪啊?若不是上頭硬把活計攤派下來,董某眼下說不定正在東市怡紅院裡尋快活呢!”

“打你就打你!”薛景仙被逼得下不了臺,只好又惡狠狠地舉起了馬鞭。董姓夥長也不示弱,手腕子一低,就抓在了腰間橫刀柄上。眼看着二人就要動真格的,另外一名姓張的侍衛夥長趕緊跑上前,一把扯住薛景仙的衣袖,低聲規勸,“薛大人別生氣,老董他不也是爲了您好麼?這一路上您也親眼見到了,驛館那幫東西是如何看人下菜碟。您老再不想想辦法,甭說咱們大夥都跟着受罪,就連這胯下的牲口,不也一天天掉膘麼?西域的暖和天氣本來就沒多少,萬一落了雪後咱們還沒到達目的地,耽誤了朝廷的公務是小,您老人家這身子骨,經得起大漠上的冷風吹麼?”

這話說得實在,讓薛景仙不由得有些感動。順着對方拉扯放下馬鞭,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罷了。爲了不辜負皇恩,薛某也不惜這點兒虛名了。下一個驛站,就按照你等說得辦就是。咱們好好吃上一頓酒,然後再繼續趕路。”

“薛大人英明!”衆侍衛聞聽有油水可祭五臟廟,立刻高興了起來,拱拱手,齊聲歡呼。

沒等大夥的歡呼聲落下,薛景仙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僅此一回。路還遠着呢,咱們若是走一路打點一路的話,薛某即便再有錢,也要傾家蕩產了!”

這下,衆侍衛的臉色又開始發黑。一個個忍不住心中暗罵,自己是倒了幾輩子邪黴,才攤上了這麼個吝嗇主顧。別人護送欽差前去地方上傳旨,沒等出長安地界,已經賺回了幾年的薪俸。唯獨咱們這幫倒黴蛋,連吃頓熱乎飯,都得繞着彎子求上老半天。

知道這些京師裡來的護衛以往都是被養肥了的主兒,薛景仙把心一橫,大聲補充,“薛某也知道大夥辛苦。爲了不拖累大夥,有誰走不動了,直接打馬回頭就是。薛某保證,日後決不向上頭告任何人的黑狀!”

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頭上,還頂着連臉皮都不要的。”薛景仙將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擺出來,衆侍衛立刻紛紛改口,“哪能呢,哪能呢。看薛大人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兄弟比您還金貴似的!”

“那就趕緊走吧。薛某日後絕對不會辜負大夥!”薛景仙聳了聳肩,帶頭向前走去。

衆侍衛往地上偷偷吐了幾口吐沫,悻悻跟上。這一路,更是沒精打采。直到天色將黑,纔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城池的影子。薛景仙緊抽了坐騎幾鞭,正準備到城內的館驛安歇。城門口不遠處的茶棚子中,突然響起了一句地道的長安腔調,“敢問,這位是新晉的中大夫薛大人麼?小的姓李,奉我家主人之命,在這兒等候大人很久了!”

“等我?”薛景仙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地拉住了坐騎。他爲人過於功利,在任時得罪上司同僚無數,因此這回奉命出使,連個送行的人都沒用。誰料想已經離開長安數百里了,卻突然冒出一個故交的家僕來,不由得令人好生困惑。

“正是!”那名說話滿口長安腔的李姓男子做管家打扮,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大人在長安之時,我家主人就想找時間跟大人一晤。只可惜陰差陽錯,始終沒能如願。後來聽說大人奉命去安西宣旨,就派了小的前來給大人送行。誰料大人走得太急,小的居然沒有趕上。所以就沿着官道一路追了過來,好歹這回趕在了大人的前面。”

“哦?”聞聽此言,薛景仙愈發感到困惑。在京師這半年多來,他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幾乎把鼻子都碰扁了,也沒攀上什麼可靠的門路。怎可能突然交到這麼講義氣的朋友?可看看對方的面孔、打扮,其所說的話又不似有假。特別是來人背後那幾名隨從,個個都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重金禮聘的護院。

正猶豫間,一衆護衛們已經趕了上來。張姓夥長用目光匆匆一瞥,立刻猜到來者非富即貴。趕緊又向前帶了帶坐騎,躬身提醒道:“既然是大人的故交遣管家前來踐行,我等到旁邊候着便是。反正天色還早,進城不急在這一時半時!”

說罷,向衆位弟兄們使了個眼色,撥馬走開百餘步。自己找了個賣茶水的攤子,跳下坐騎,背對着薛景仙買水解渴,目光不肯再向後回顧分毫。

得到張夥長的提醒,薛景仙也注意到來人的打扮。只見此人雖然身穿一身管家服飾,卻是由上等綢緞精細縫製,價格恐怕能至少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件嶄新新官袍的三倍。而此人隨隨便便牽在手中的坐騎,也是有名的大宛良駒,民間有個諢號叫照夜獅子,通體雪白,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

能養得起如此神駒的,恐怕家資至少在百萬貫以上。或者是個京師裡數得着的權貴,地位不在宋昱等人之下。想到權貴兩個字,猛然間,薛景仙眼前閃起一道亮光。在對巴結上楊國忠這條路絕望之後,他曾經決定接受一位大人物的招攬。可那位大人物好像又突然對他失去了興趣,接到拜帖之後就音訊皆無,再也沒派人聯絡過他。

如今有人不在長安城外給自己送行,卻眼巴巴地趕出幾百里路來!莫非有什麼不方便不成?掃了一下對方脖頸上某個具體位置,,薛景仙趕緊跳下坐騎,衝着李姓管家長揖及地,“看我這眼神!居然沒看出您老是誰來。貴上可好,薛某一直對貴上仰慕得很。只是無緣拜見,不勝遺憾!”

“薛大人言重了!”李姓管家笑着側開身子,平滑的咽喉上下聳動,“我家主人,一直很欣賞薛大人的治政之能。這回聽說薛大人奉命去西域傳旨,怕您走得太累,路上難捱。所以特地命我帶了幾匹像樣的腳力過來!”

說着話,他回頭衝身後一使眼色。衆家將立刻同時翻身跳下坐騎。將馬繮繩牽了,連同李姓管家背後那匹照夜獅子一道,送至薛景仙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薛景仙嚇得連連擺手,說什麼都不敢接受對方的饋贈。那匹照夜獅子是萬金難求的寶馬,其餘幾匹坐騎雖然看上去比照夜獅子差了點兒,但也是一等一的良駒。這麼多匹良駒都送給自己做腳力,甭說恩重難還了,就連沿途的精料錢,都得把自己吃得傾家蕩產!

“有什麼使不得。看大人的這匹黃驃馬,恐怕至少都是十歲口了。大人爲官清廉,也不能太苛待了自己啊!”沒有喉結的李姓管家笑了笑,非常體貼地勸道。“大人儘管收下,越往西走好馬越便宜,我等回程時,再買腳力便是。對了,還有這幾本書,大人也儘管帶着路上看。免得旅途寂寞,想找個消遣都沒有!”

當即,又有隨從殷勤地送過一個提藍來,裡邊裝了厚厚的幾大本。薛景仙心下感動,揉了揉眼睛,雙手接過書籃,“馬您老留着。書薛某就卻之......”

他本意是退馬留書,以給對方一個更好的印象。誰料手中突然一沉,差點把書籃丟在地上。好在這半年以來受了很多罪,膂力見長,才穩了穩身,勉強沒當衆出醜。心中卻暗暗納罕,“什麼書,居然如此之重?”

“薛大人果真是個讀書種子!”李姓管家笑着託了薛景仙的胳膊一把,幫他將書籃提穩,“雖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沒有好的坐騎,西去之路也不好走。這樣吧,白馬給大人留下,其他幾匹劣貨,我們自己騎着回去!大人不要再推辭,否則,小的就沒法跟我家主人交代了!”

“這兒.......”薛景仙還有些猶豫,手中的提籃,卻壓得他無法直起腰。李姓管家沒有喉結,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太子殿下一直受楊國忠的打壓,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好容易才抱上了楊家的粗腿,一轉頭,卻又跟太子這邊眉來眼去。日後若是雙方起了爭端,自己這小身板兒,還不是要被碾的粉身碎骨麼?

“窮家富路,大人就別推辭了吧。再推辭,可就假了!”李管家又笑了笑,言辭之間若有所指。

回想起一路上受到的罪,薛景仙在心裡猛然發狠,“去他娘,人死卵朝天。大不了把命搭上,好歹也能風光幾天”。放下提籃,他衝着李姓管家拱了拱手,低聲說道:“如此,薛某再要推辭,就是不識好歹了。請問李管家,此番薛某西行,貴上可有什麼囑託?!”

“薛大人果然痛快!”李管家哈哈大笑,“沒什麼吩咐。我家主人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替他向封節度及其麾下將士帶個好而已。衆壯士爲國守土,一個個奮不顧身,我家主人也是佩服得很。”

“薛某必然不辱使命!”薛景仙又是長揖及地,以下屬對上司的禮,鄭重承諾。

這回,李管家沒有再躲閃。而是實打實受了他一揖,然後代替自己背後的人物還了個半禮,“我家主人聞聽此言,必然會倍感欣慰。薛大人走好,人多眼雜,李某就不再多囉嗦了!”

說罷,留下照夜獅子和一籃子“書”,轉身跳上馬背。

“李兄走好!”薛景仙站在路邊,揮手相送。直到對方的背影已經在官道上消失了,才慢慢放下揮酸了的手臂。提起裝“書”的竹籃,晃晃悠悠走向渾身雪白的寶馬良駒。

一衆侍衛也恰恰在此刻灌飽了茶水,在張、董兩位夥長的帶領下,笑嘻嘻地跑了過來,“大人的朋友真仗義,沒趕上跟給大人踐行,居然派管家追出五百多裡遠來。瞧瞧,瞧瞧這寶馬。原來那匹坐騎跟這匹比,簡直是吃肉都沒人要的貨!”

“爾等休要多嘴!”胸中有“書”氣自華,更何況是一籃子夾了黃金葉子的寶書?提着它,薛景仙立刻與先前判若兩人,“把我原來那匹老馬牽好,空着鞍子,跟在隊伍後邊。它馱了我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越往西走馬匹越便宜,你等若是嫌胯下坐騎礙眼,待會進了城,就去馬市上轉轉。趁着天沒黑,各自挑選一匹上等腳力回來。所需費用,全由薛某負擔!”

“那敢情好。多謝大人了!我們這就去,弟兄們,趕緊走啊!別耽擱了薛大人的公務!”張、董兩位夥長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驚詫的意味。毫無疑問,姓薛的吝嗇鬼發了一筆橫財,否則也不會突然變得如此大方。至於具體這筆橫財出自誰人之手,大夥就不感興趣了。京師裡邊水深,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長久。否則,哪天早晨起來突然掉了腦袋瓜子,都沒地方喊冤去!

薛景仙之所以大方出手,就是爲了買通一衆親衛,免得有人四下嚼舌頭。此刻見大夥如此上道,心裡更是高興。將手中書藍用力向上提了提,笑着補充,“走吧。咱們今晚不住館驛了。到城中撿最好的酒樓落腳。今後,只要有薛某一口吃的,絕對不會虧待大夥分毫!”

說着話,舉目四望,端的是顧盼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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