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

大約因爲陽光太烈,若胭覺得車廂格外狹小悶熱,若胭的目光、發間的鳳釵,還有滿腦子對這一天的回憶,都像這陽光一樣炙烤着她的身體,垂首,不語,粉腮霞飛,在杜氏眼裡,這已經是最直白的答案了,她沒有再追問,輕鬆的將頭靠在車廂上,安然閤眼,覺得壓在心底的一塊巨石被悄然移開。

悄悄的撩起一角簾子,若胭一頭亂緒的望着店鋪林立、行人如織的街景,默默的告訴自己,自己應該感謝杜氏,這也許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歸宿了,再不會有比表哥更優秀的男子,再不會有人比表哥帶給自己更安心的幸福,比如,雲懿霆,他就永遠都不可能。

指尖是何時覆在腰帶上?那隻玉璧,此刻硌的她生疼。

也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是早些歸還的好。

從忠武侯府雄渾威武的大門前經過,西斜的陽光射在那對昂首的石獅上又折入若胭的眼睛,刺的她險些落淚。

“母親,我想順路去看看歸雁,上次歸雁的丫頭送東西來,聽說,歸雁這幾天不太舒服。”

這樣的一個小小謊言,大約不會被揭穿吧?若胭鼓起勇氣說。

杜氏睜開眼睛,靜靜的看她,沒有應許,也沒有拒絕,淡淡溫柔的目光卻像根針一樣扎進了若胭的心底,意欲察看她真正的心思。

若胭的心一點點收縮,她害怕被杜氏看穿。

片刻,杜氏溫和一笑,道,“去吧,歸雁是個好孩子,母親並不阻攔你們來往,若胭也是個懂事的,不會做糊塗事。”說罷,並不等若胭再解釋什麼,就吩咐停車。

巧雲在車外問發生了什麼事,杜氏就讓初夏過來,叮囑她陪着二小姐去一趟忠武侯府,好生照看着,又將初夏剛坐的馬車給她們留下。

初夏微微遲疑後,就恭敬的應了,扶着若胭下車。

若胭低聲謝過,又看了眼杜氏,杜氏只是微笑,笑容裡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若胭從側門而入,出乎意料的是,忠武侯的下人很好說話,得知她是梅府的小姐,過來找六小姐,滿臉堆笑的請了進去,又請兩人等了片刻,叫了兩個僕婦來,讓她們陪着去雁徊樓。

不知道是忠武侯府比周府小很多,還是僕婦帶着兩人抄了近道,總之很快就穿過前院進到後院,入目即是大片的林木,陽光在這裡也有所收斂,不再那麼火熱逼人,午後的風吹過葉梢,沙沙作響,若胭有一瞬間的錯覺,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到赴宴那天,自己跟着香琴往前走。

“梅小姐,您看,前面就是我們六小姐的雁徊樓了。”一名僕婦輕聲提醒。

若胭這才發現果然前面就是雁徊樓,情不自禁的回頭側望,林蔭深處,一帶青檐掩映,默默一眼,便收回目光,隨僕婦走進雁徊樓,早有另一名僕婦先進去稟報,待若胭剛上臺階,就聽到一聲歡呼“若胭”,緊接着,一個嬌俏的人影一閃而至,不是歸雁,又是何人?

“歸雁!”若胭一臉喜色的迎上去,兩人喜滋滋的相對而笑。

雲歸雁吩咐丫頭帶初夏到偏廳休息,好生陪着,又一疊聲的道,“曉蔓,速去廚房,將所有好吃的都拿過來一份。”

向若胭道,“上次你來,我都沒顧上好好招待你,還讓你受了驚,今天彌補彌補,正好廚房裡有好吃的,你嚐嚐。”

若胭失笑。

曉蔓笑道,“六小姐,這會子,曉蓉肯定也在廚房,奴婢要是打不過她,您可得去幫忙。”

若胭頓感詫異,這是什麼情況,丫頭之間打架了,還讓主子去助拳?

只見雲歸雁柳眉一挑,笑道,“你只管去,管他什麼東西,先送到我這裡來,曉蓉那妮子要是敢說你半句,你只說若胭來了,這是給若胭吃的,她要是敢還嘴,只叫她去找三哥,一準三哥親自送過來。”

曉蔓嘻嘻笑着,應聲而去。

若胭臉色一變,輕聲勸阻,“歸雁,這樣不好——”

早被雲歸雁拉着進了梢間,將她按在椅子上,等丫頭們都出去了,這才一臉詭異的笑盯着若胭看,道,“若胭,你竟然瞞着我,虧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若胭一時不解,納悶,“我並不曾瞞你什麼啊,你指的什麼事?”

雲歸雁佯做生氣,卻仍是笑着,“你還嘴硬,快說說,你和我三哥……”

“啊——”

若胭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急道,“歸雁,你可別亂說,這種話也能說啊。”

雲歸雁只做不理她,哼道,“你且臉皮薄不肯從實招供吧,我早都看出來了,還記得在周家那次,你和我三哥都幹什麼去了,爲什麼後來三哥叫我去前廳假扮你,在太子面前只說當時他與我在一起,哼,我可明白了,那天咱倆穿的衣服顏色一樣,很是相似,三哥一定和你在一起做什麼被太子手下的人察覺了,所有才讓我去消除太子疑心。”

原來那天雲三爺讓丫頭過來請歸雁過去,是這麼一回事,若胭呆呆的不知如何解釋。

雲歸雁打量她神色,便笑道,“你也不必找理由了,三哥都和我說了,因爲齊王中毒之事正好被你看見,三哥就把你帶走了,卻不肯說帶你幹嘛去了,他不肯說,我便問不出來,心裡偏又好奇,只好問你了。”

說着,故作等待的看着若胭,見她臉頰赤如滴血,也不再逗她,笑道,“好吧,你害羞也不肯說,那我只當你默認了。”

若胭面若火燒,可這種事的確不知如何解釋,結結巴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雲歸雁看得直笑,又道,“那件事也罷了,你只說前幾天收到我三哥的什麼東西?”

果然如心中所猜,儘管自己不斷的告訴自己,不要猜、不要想、不要問,不要知道真相,可是真相還是如此簡單就被攤開了,若胭心中百味雜陳,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喃喃問道,“不是你送的東西麼?”

雲歸雁笑道,有些得意,“自然也是有我送的,那些暗香箋都是我的,還有那絡子,那可是我親手打的,如何?還不錯吧?”

轉又眨着眼俏皮的道,“不過應該還有其他的東西,我就不知道了,三哥只讓曉萱過來把我的暗香箋和絡子拿走了,說是這樣不顯得突兀。”

“因爲擔心我中了孟綵衣的毒,雲三爺送了幾瓶藥,與暗香箋和絡子一起,的確不太突兀些。”若胭嚥了咽口水,有些艱難的解釋。

“那個我知道,除了藥呢,還有什麼啊?”雲歸雁索性用胳膊撐着下巴,坐等回答。

“還有一盒香芋餅。”若胭期期艾艾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雲歸雁詫異的笑道,“你喜歡吃香芋餅嗎,那正好,今天廚房肯定有,曉蔓一會就會送來,原來三哥連你喜歡吃什麼都知道,可比我上心多了,還有什麼沒有。”

若胭覺得自己實在坐不住、受不了這笑嘻嘻的逼供了,騰的站起來想走,又被按下去,只好矢口否認,“沒了。”

雲歸雁笑道,“若胭,你說謊話一點也不像,被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你自己去問他。”若胭扭過頭,拼命的平復心緒。

雲歸雁哼道,“三哥說了,讓我來問你,我又讓我去問他,你們倆可是約好了逗我玩呢。”

若胭頓時傻眼,她實在沒有料到雲三爺會這樣回答歸雁,把難題推給自己,有種被他逼到牆角無路可退、想要前進就只能投懷送抱的屈辱感,胸口的火呼啦啦的燃燒,腰間的玉璧格外的燙。

正想說話,就見曉蔓帶着好幾個丫頭魚貫而入,各自手裡提着食盒,一層層的打開,一碟碟的端出來,擺了滿滿一長案,歸雁甚至吩咐將案角的書墨都收了,騰出地方來放點心。

曉蔓一邊擺,一邊指着一碟香芋餅笑道,“奴婢去的時候,這香芋餅只這一碟了,正好曉萱也在廚房,說是三爺讓上點心,見奴婢端走香芋餅,曉萱還想阻攔,奴婢便按照六小姐的話說了,曉萱果然不再阻攔,讓奴婢都挑完了她再挑。”

若胭大窘,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幕,雲懿霆問她“香芋餅好吃嗎?”自己說,“極是好吃。”

雲歸雁哈哈笑道,“如何?你還想抵賴不成?就剩一碟了,三哥卻讓給你了,曉萱但凡能做主的,都是三哥早就叮囑過的。”

若胭一頭亂麻的看着香芋餅發呆,恍惚間,許明道的笑容慢慢浮現,越來越清晰,然後耳邊響起杜氏的話,“若胭,你覺得明道可好?”是啊,很好,沒有比他更好的了,好到沒有一個女子會愚蠢到拒絕。

“歸雁,我今天來……你幫我一個忙吧……幫我把一個東西還給雲三爺。”

若胭小聲的說,手指觸及腰帶,終於下定決心吧這句話說出口,一顆懸晃了數日的心砰的掉下來,掉進了塵埃,激起一陣煙土過後,迴歸寧靜,寧靜,寧靜到虛空、到失落。

雲歸雁還有什麼不明白,飛快的拿開她的手,怔怔的注視着她,目光很受傷,“若胭,你不喜歡我三哥嗎?”

若胭不說話,因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看着那碟香芋餅,想說,真的很好吃,吃完了都恨不得舔手指,可是,終究不能當飯吃。

雲歸雁問,“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爲了讓我幫你這個忙嗎?”

若胭沉重的垂下頭,算是默認,對不起,歸雁,我今天真不是來找你玩的。

雲歸雁搖頭不解,“你不是來爲我三哥過生日的嗎?”

什麼?若胭愕然,今天是雲三爺的生日嗎?可是自己真的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打死也不能來啊,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完了,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太子和齊王他們都在花廳,上午可熱鬧了,我以爲你是爲三哥來的呢,太子和齊王很快就該走了,他一會就能過來陪你,若胭,你可別讓我三哥傷心,他今天生日呢。”雲歸雁求道。

青園花廳,鶯歌燕舞,熱鬧的有些喧囂,幾位男子各坐一席,談笑風生,雲懿霆斜着身子,微微後仰,半閉着眼,一臉倦態,左右各跪着容色鮮妍的侍女,爲他斟酒,雲懿霆擺手,“別斟了,醉了。”

太子大笑,“雲三,你今天才喝三杯就說醉,可不像個壽星。”

趙坤笑着勸止,“太子殿下且罷了,雲三身上有傷,才清醒數日,還是少飲,等他痊癒,再灌他不遲。”

太子哈哈大笑,斜眼看他一眼,笑意深深,“還是老二最解人意,怪不得連父皇都誇你仁厚敦親,雲三是爲本太子受傷的,本太子更當愛護,罷了,今兒便不勸了,也讓你留着清醒繼續享樂,”

又吩咐兩位侍女,“你們倆是本太子送給雲三爺的,以後就是雲三爺的人,務必要替本太子好好伺候雲三爺。”侍女恭順的應了。

雲懿霆微微擡眼,眸光在兩名侍女臉上游離,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輕的敲擊,然後展顏一笑,媚眼如絲,伸手在其中一名侍女臉上一撫而過,笑道,“太子美意,雲三謝領。”

曉萱帶着丫頭進來,爲衆人擺上點心,曉萱跪在雲懿霆面前,一碟碟的擺開,輕聲稟道,“主子,香芋餅送到六小姐那邊了,曉蔓剛纔去了廚房,說是六小姐那邊來了客人,主子——”

曉萱說着就停下來,擡眼看了眼雲懿霆,沒有繼續說下去,安靜的擺好點心,退了下去。

雲懿霆不動聲色的閉上眼,睫毛輕輕的顫抖。

太子耳尖,叫住曉萱,“六小姐的客人是哪位千金?哪家府上的?本太子可認得?”

曉萱半低着頭,恭恭敬敬的回答,“回太子殿下的話,奴婢也不知道,既然是六小姐的客人,自然是位閨閣小姐。”

太子笑道,“雲三,你那妹子心高氣傲,她的朋友倒是令本太子很有興趣。”

說罷,招來身後的侍女,指着面前的一壺酒,笑道,“你把這壺酒送到六小姐那邊,就說本太子得知六小姐在招待朋友,特意送來美酒。”

其餘幾人便笑着起鬨,都說,“妙極,她既然領了太子殿下的美酒,豈能不親自過來謝恩?”

曉萱面色一緊,回望雲懿霆。

雲懿霆眼皮未擡,揮手道,“曉萱,你下去,這裡沒你的事了。”

這才緩緩睜眼看着太子,“太子想招惹誰,自便就是,不過,別在這裡,不管來的是誰,都是歸雁的客人。”

太子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笑意漸漸加深,卻寬袖一揮,笑道,“罷了,雲三今天是壽星,本太子也得讓着,”

回頭叮囑侍女,“你去打聽着,來者是誰,改天本太子再去相會不遲。”

趙坤把玩着酒杯,笑,“太子殿下好雅興,東宮已是羣芳爭豔了,莫不是還想再移植一株?”

太子笑,“老二,你不是也剛從周府接進新人嗎?”

居然不避周府下毒之嫌,直指齊王臨幸周府丫頭之事,倚仗的自然是皇上的偏愛。

趙坤臉色一變,不再說話。

雲懿霆蹙眉,揉揉太陽穴,“太子任便,雲三倦怠,酒醉不支,今天便散了吧,多謝諸位相陪,請。”當先站起身來,這便是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