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妾

若胭自知服孝,沒有進去洞房,而是坐在院中,遠在人羣之外,聽着洞房裡傳來一痛放肆的戲言和喲喝,鬧哄哄的與自己當時沒什麼區別,可見鬧洞房都是如此,無甚特別,雲歸暮和閔嘉芙的笑聲尤其響亮,直到撒了帳,鬨笑聲中,齊騫從人羣中出來,面如冠玉、儒雅親和,含着微微笑,忽一眼看見若胭,眼神複雜一閃而過,略略駐步,輕喚一聲“三弟妹”。

“三弟妹一人在此,是齊騫招待不週。我送你先去花廳。”齊騫目含歉意,溫和的道。

若胭怔住,他居然是按羅家和雲家的稱呼來喚自己,而不是隨新婦叫“二姐”。

“不勞新郎官,新郎官快去喝酒,早些回來陪新娘子吧。”若胭搖頭,忽覺語拙,他既然不叫自己“二姐”,自己也不好回他“妹夫”,可也不好和雲懿霆一樣喊“齊兄”啊。

齊騫沒有勉強,靜靜注視她一眼,暮色中,眸光黯淡,點點頭就走了。

新郎離開後,女賓們說笑了幾句,也都陸續離開。

三妹妹,惜福吧,莫辜負母親對你最後的疼愛,她能給你的,也是對你最好的,你年輕,任性,齊騫成熟、穩重,必能多包容些。

閔嘉芙和兩個面生的女子並肩說笑着走出來,扭頭看了眼若胭,淡漠的別過臉,視若無睹的繼續說笑前行。

若胭本想上前打招呼,卻見她冷漠的從身邊走過,一時怔住,想不起自己哪裡得罪了她,有心問個明白,也知此時不合,只滿腹驚疑不解。

等衆人走過,若胭不經意往旁邊一瞥,卻見門口站着一位側身與小丫頭說話的老婦有些眼熟,再細瞧兩眼,恍然想起,這是梅映雪的乳母周氏,原來她也跟着過來齊府了,不欲與她招呼,自若胭轉身前行。

周氏卻恰好回頭看見,揚聲道,“喲,這不是二姑奶奶嘛,老奴給二姑奶奶請安了。”

“周媽媽好啊。”若胭只好停下,微微一笑,“周媽媽是三妹妹的奶孃,看着三妹妹長大,必是真心爲三妹妹好,往後有周媽媽陪着三妹妹,最好不過了。”

周氏呵呵一笑,嘴角撇出個得意洋洋的弧度,“正是這話,我們三小姐……哦不,現在該叫太太了,我們太太說了,二姑奶奶沒有奶孃,可當時出嫁時身邊也跟着個嬤嬤,太太有奶孃在,一起帶到夫家,可不是更穩妥放心?”

若胭不由的蹙起眉頭,沒想到梅映雪連佟大娘這點事都嫉妒着,非要擡舉了自己乳母攀比,這也隨她去,左右不與自己相干,只是若胭看周氏眼前這小人得志的嘴臉,想起她曾領着一羣丫頭婆子去東園抓巧雲之事,心裡很是不快,不肯再與她多話,冷笑道,“即使如此,但願周媽媽往後行事當真能讓三妹妹覺得穩妥放心吧。”擡步就走開。

不出幾步,旁邊忽上前兩人,一齊行禮,“三奶奶,主子讓奴婢來請三奶奶回去,天色不早,主子急等着三奶奶。”竟是初夏和曉萱。

“也好,我和雪菊姑娘說一聲。”若胭心裡嘟囔雲懿霆也必是厭煩席面,不肯在這裡陪着喝酒,纔要離開,“你們可見了雪菊姑娘?”

初夏道,“一刻鐘前,奴婢瞧着像是往後院那廂房裡去了,對了,奴婢遠遠看到那個引雪菊姑娘進院子的丫頭像是來喜。”

“來喜?”若胭困惑不解,“她不是四小姐身邊的嗎?怎麼會過來?難道四小姐她給了……”

“走,我們去看看,順便和雪菊姑娘辭行。”若胭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帶着兩個丫頭過去。

那廂房門口也貼了對聯、掛着燈籠,只是有些冷清。

恰到門口,就看見雪菊姑娘從裡面出來,相視之下,各有詫異,雪菊姑娘笑道,“三奶奶怎麼沒有和大舅奶奶入席?是我怠慢了,這就陪三奶奶入席。”

若胭笑,“雪菊姑娘客氣了,是我四處找你辭行呢。”

“這……”

“二姑奶奶。”忽一聲音驚喜響起,“奴婢在屋裡聽着聲音就猜是二姑奶奶,出來一瞧,果然是。”

正是來喜,滿臉喜色的上前行禮。

眼見爲實。若胭訝然問,“來喜,你怎麼來了?是四小姐讓你過來的?”梅映霜未出閣,絕不可能親自參加姐姐的婚禮。

來喜張口欲言,又看看雪菊,沒有說話。

雪菊略作遲疑,就笑道,“三奶奶,來喜是跟着沈姨娘來的。”

“沈姨娘?”若胭越發的糊塗了,“哪個沈姨娘?”

若胭竟不知情?這下子,雪菊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頗有些尷尬,卻在這時,一位粉衫豔妝女子從屋裡出來,款款行禮,莞爾笑道,“二表妹,好久不見了。”

若胭聞聲猛地望去,那女子眼眉雅緻,神色淡定清朗,分明熟悉,卻似陌生,不是沈淑雲還會是誰?

“表姐?”若胭呆呆的看着她,僵直的喊,覺得自己的舌頭打了結,怎麼也扯不直,眼前的人像在夢中,那般不真實,當初在梅家,從第一眼見到這位“大齡未婚”表姐起,若胭就對她又敬又愛,並堅信她無論等多久,都一定不會屈從家境清貧與社會輿論,總要找一個兩心相悅的良人才肯欣然出嫁。

可事實是,她成了齊騫的妾,並且跟着梅映雪這個正房太太兼表妹一起進門,出了什麼事?

“雪菊姑娘,這位……沈姨娘是我孃家表姐,我想與她說幾句話,不知是否方便?”若胭斟酌着問,她也不知這妾室進門的規矩,萬一不許外人探視呢?畢竟,這也是沈姨娘的新婚之夜,而新郎還沒過來看過呢。

雪菊倒沒有爲難,立即應許,“三奶奶請便,我先去前頭照應。”微微一笑,即去。

新房裡也佈置全新,但一應物什遠不如梅映雪正房,看得出來,一切都倉促、簡易。

“表姐,你爲什麼這樣……”一進門,若胭急着問,到底沒有把“輕賤自己”四個字說出口,憑心而言,自己並不認爲那些做姬妾的女子都是低賤輕浮的,若不是生命中有各種無奈,誰不願堂堂正正的嫁人爲妻、夫妻二人舉案齊眉,可是,妾與妻,一僕一主,身份天壤之別,這是事實。

沈淑雲挽她在桌旁坐下,坦然一笑,“數日前,我去外祖家,找到外祖母和舅舅,自請爲齊騫藤妾,作爲三表妹的陪嫁一起進門。”

藤妾之制自古有之,多是地位低微的女方爲新娘在夫家地位、輔助新娘掌家籠夫,或是巴結夫家,才找的新娘或親戚家的姐妹送去,實如嫁妝,若非不得已,誰願意把女兒這樣送人,沈家雖然不富足,卻也不至於爲度日發愁,何必要主動葬送一生?

“表姐容貌秀麗,才學滿腹,將來豈等不到一個才貌雙全、真心疼愛表姐的男子?”若胭心裡擰得難受,“齊大人雖好,可他娶了三妹妹,他與三妹妹纔是夫妻,表姐自陷泥沼,就甘願一生無名無分?”

沈淑雲目光黯然一閃而過,笑容如故,望着燭臺紅蠟垂淚,笑道,“二表妹嫁人已近一年,對於夫妻二字的含義,必定比我更瞭解,當初二表妹親事初定,這全京州有幾人看好?可如今怎樣,誰人不知雲家三爺寵妻無度?”眸光一轉,又轉爲凝重,“再說,二表妹就沒聽過舅母與舅舅當年之事,那也是人人津津樂道的才子佳人,到頭來又如何?”

若胭胸口一滯。

“可見,夫妻二字,與幸福不幸福並無關係。”沈淑雲笑容微斂,“齊大人與三表妹若果真是良配,他們大可恩愛百年,我絕不爭奪乞寵,自認錯選此路,若我可得一心,妾亦何妨?”

若胭癡癡看她,目光端妍沉靜、堅定有神,恍惚有些明白她話中隱含之意,又覺得過於大膽,終是輕輕一嘆,不再多言。

這個表姐一向有主意,她既然決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壓在齊騫身上,自己又能說什麼?再者,事情已成定局,難道自己還能勸說她後退嗎?

“三奶奶,主子已等候三奶奶已久。”曉萱輕輕的提醒她。

若胭往窗外一看,夕陽餘輝盡消,夜色悄然籠下,不覺苦笑。

沈淑雲輕輕拍她手,“快回去吧,你放心,四表妹怕我身邊沒個熟人,讓來喜跟着我了,以後就在這裡陪我,來喜這丫頭,你是信得過的,有她在,我也有個伴。”

若胭點點頭,不好再說,叮囑了來喜好好照顧沈姨娘,這才默默嘆息着告辭。

壓着沉重的心事,若胭沉默的低頭走路,道旁大紅的燈籠有些刺眼,一個接一個的排着,使投落在地上的影子時長時短、時深時淺,交錯變換、虛實莫測。

一帶連綿疊翠的假山屏障迎面矗立,緊連着白牆烏檐蜿蜒而去,牆角清流盤繞,點點燈籠照映下,隱約可見假山上植被蔥鬱、翠竹嫋嫋,清水無波,零碎的漂浮着幾片花瓣,不知原本是什麼顏色,總之都映染成了紅色。

一主二僕靜默而行,忽聞假山後傳來個女子低低的嬌笑,“好了,我該走了,再晚,可要引人猜疑了。”

若胭猛地止步,這聲音,甚是耳熟。

接着,又聽一男子道,“今日邂逅,實爲緣分,不知……”

若胭心跳如鼓,不敢再聽,朝兩人使個噤聲的手勢,提了裙子快步穿月門而去。

離了好一段距離,若胭才緩了步子,正色對二人道,“不管你們聽到什麼,都要忘了,決不可泄漏半個字。”兩人鄭重應下。

“曉萱,你去找雪菊姑娘說一聲,就說我有些累,先回去了。”若胭一腦子漿糊,不願再找雪菊,免得遇上一羣女眷還要應酬,只交代了曉萱,自己便帶了初夏徑直從側門出去。

雲懿霆早等在門口,見她出來,喜形於色,衝過來抱上馬車,親暱又氣惱的道,“我等你等得焦急,你莫不是吃了宴席纔出來?”

若胭蹭在他懷裡笑,伸臂掀起一角車簾,隨意看街頭的夜景,我倒是想自己吃獨食,只是裝了一肚子的事,哪裡還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