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鄉音無改

同泰十二年,雍軍東海水營寇吳越,哲隨行軍中,二月十二日,雍軍入嘉興,哲潛行祭母,會荊氏,盡逝前嫌,然莫爲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嘉興煙雨樓本是東南名樓,最多士子游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煙,清波盪漾,漁船帆影,往來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雖是賞景之時,樓中之人卻都愁眉深鎖。早在數日之前,就已經有傳言說及雍軍攻下定海,但是這消息並未引起他們過分的驚駭,吳越之地,幾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們心目中,雍軍很快就會被餘杭水營擊退。可是事情的演變令他們措手不及,幾乎是轉瞬之間,雍軍如火如荼的攻勢就已經席捲了吳越之地。前日雍軍已經攻下了平湖、海寧,據兩地傳來的消息,雍軍並沒有大肆屠殺,只是將當地軍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動。雖然不解雍軍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興軍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軍攻越郡只是仗着出其不意,一旦南楚軍反攻過來,雍軍必定會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軍不殺害人命,那麼就是損失些金錢糧餉也沒有什麼大礙。

樓中衆人都是嘉興各大世家的年輕子弟,也有嘉興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軍前鋒已經到了嘉興城郊,這些青年子弟不願困在家中,都在煙雨樓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戰況,也只有這些尚有血氣之勇的青年纔有膽量在這個時候聚集起來。這些年輕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個弱冠年紀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氣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衆人隔離開來。滿樓衆人也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但是卻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這個少年名叫荊信,他是荊氏嫡長孫,荊長卿之子。

和各地攻訐江哲的風氣不同,嘉興一地的世家盤根錯節,爲了荊家的面子,衆人多半都是緘口不言,而且內心深處,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羨慕荊氏旁宗出了江哲這樣的人物。家國天下,在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榮耀纔是最重要的,雖然不免將大雍的勇士當作蠻子,認爲他們不及南人詩詞風liu,但是大雍的威勢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所以即便是爲了留條後路,嘉興世家對荊氏一向是不敢輕忽的,這也是尚維鈞想要剷除荊家,卻不能順利進行的一個緣故。當然荊氏也不是全然不會受到影響,礙着朝廷的顏面,嘉興世家表面上對荊氏還是會冷淡一些的。荊信身爲荊家的繼承人,自然對這種情形深有體會,若是大雍和別國開戰,衆少年在煙雨樓論戰之時,往往將他圍在當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戰,衆人則是有意無意地將他孤立起來,當然,卻也不會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對他的論斷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荊信便習慣了這種對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衆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望向窗外的湖水,荊信心中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對於這個表叔江哲,他從未見過,也沒有任何印象,可是對於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卻有些瞭解。昔年江寒秋離開嘉興的時候,帶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荊氏的書房之內,卻留下了幾本筆記,上面有他讀書的心得,荊信自從得知江哲之事後,便特意去看那幾本筆記。雖然江寒秋籍籍無名,可是他的筆記可以說是包羅萬象,極有見地。荊信每次讀後,都有新的收穫,不由嘆息,有這樣的父親,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動天下。

對於江哲,荊氏之內是有兩種傾向的,有如荊舜荊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靠江哲的支持重立家業的,也有如荊長卿一般忿忿不平,將其當作亂臣賊子的。荊信心中明白,這些年來,祖父已經漸漸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對自己的父親不滿,想要讓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礙着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張揚罷了。在荊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贊同父親這般固執,不念親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願。荊氏爲何要依靠外人立足呢?這便是他心中所思。

這時,一個少年奔上樓來,大聲道:“糟了,嘉興守軍不敢出城迎敵,已經潰散逃去,雍軍已經入城了,正在沿途戒嚴,不許居民上街行走,再過片刻,就要到煙雨樓了。”

這些青年大譁,心中都生出恐懼來,雖然還沒有雍軍屠城的消息,可是這種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情形並不好受,一個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維鈞那廝,只知道搜刮聚斂,這吳越文武官職都是他鬻爵賣官的本錢,賢達充任下陳,庸碌之輩反而金堂玉馬,否則怎會被雍軍直入吳越內陸。”衆少年聞言都是齊聲喝彩,平日礙着尚維鈞秉政之威,縱有不滿,也只能私下裡議論幾句,今日這少年當衆指斥,嘉興又遭遇變亂,人人都覺得心神暢快。但是縱然如此,也已經無濟於事,衆人不免黯然嘆息。一個矮胖青年看向荊信,見他神色沉靜,不由諷刺道:“荊兄卻是可以安枕無憂,縱然雍軍屠戮嘉興,也不會爲難荊氏,令尊於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夠安然從淮東返回,何況如今呢?”

荊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聞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荊長卿在楚州遇險,幸好有人暗中相救,纔將荊長卿一家送回嘉興,荊信若非留在家鄉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難。那相送之人絲毫不露聲色,來去無蹤,但是想來也知道能夠在淮東戰亂之際救出荊長卿的,必不是尋常之人。這件事情荊氏本來不願聲張,想不到卻被朝中秉政之人嚴令追究,將荊長卿下獄問罪,甚至已經下了斬首文書。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傳來雍軍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興官府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將荊長卿斬立決,反而將文書藏起,讓荊長卿取保出獄,這件事情雖然別人不知,但是嘉興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荊氏隱秘,也是荊信心中禁忌,這矮胖青年一說出口,也覺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荊信陰沉的面容,又覺得自己說得沒錯,露出桀驁之色。

這時,另外一個沉穩青年道:“事已至此,嘉興已經爲雍軍所得,我們還是各自歸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這些青年聞言,也知道自己全無扭轉局勢的力量,便趁着煙雨樓尚未戒嚴,一一離去了。

荊信卻是站在樓上低頭不語,神色冰寒,想到父親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難也是十分艱難,可是在嘉興世家子弟看來,不過是裝腔作勢,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自己從軍作戰,將雍軍逐出吳越,想來應該不會有人再指責荊氏通敵了。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這時,樓下傳來紛亂之聲,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處都是慌亂失措的民衆,雍軍如同青黑色的鐵流一般正從四面八方涌入,在他們的強勢威逼下,這些無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紛紛閉戶歸家,整座嘉興城已經漸漸落入雍軍的控制。

荊信正欲轉身下樓,趁機歸家,還沒有走下樓梯,只見幾個步履沉凝的黑衣軍士護着一個青衣少年走上樓來,荊信心中一驚,還未作出反應,一個軍士已經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按着刀柄問道:“你是什麼人,爲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煙雨樓流連?”那軍士殺氣隱隱,顯然荊信若是回答不當,就要將他一刀殺死。

荊信微怒道:“晚生本來在此賞玩湖景,貴軍入城,不及閃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無話可說。”

那軍士笑道:“你這書生倒是盛氣凌人得很。”言罷回頭問道:“霍公子,可要將他監押起來麼?”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來,笑道:“這倒是我們失禮了,煙雨樓本是人人都可以來此賞玩的勝地,兄臺在此也沒有什麼奇怪。在下霍琮,請問兄臺尊姓大名,我見兄臺氣度不凡,這般時候還在外面流連,想必是嘉興青年俊傑。”

荊信凝神瞧去,這青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容貌平平,不甚出衆,卻是神色淡然,而那幾個黑衣軍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軍士,荊信雖然對軍務不甚瞭然,但也知道雍軍服色以黑爲貴,能夠穿着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軍猛士。這少年如此年紀,就可以指揮這些黑衣軍士,必然是雍軍重要人物,雖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強敵大仇,但見他和顏悅色,荊信心中卻是生不出絲毫厭惡仇恨之感,再見他眉宇之間自有一種雍容淡漠的氣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禮道:“晚生荊信,不敢當俊傑之稱。”

那青衣少年聞言神色一動,笑道:“原來是嘉興荊氏的才子,聽說荊兄十四歲時已經中了舉人,若非近年來閉門讀書,不求功名,只怕已經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棟樑之材了。”

荊信聽他語氣,似乎對自己的荊氏身份並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寬,但是聽到他這般恭維,卻生出一縷寒意,自來兩國征戰,對敵國的人才不是據爲己有,就是殺之而後快,這少年雖然是淡淡幾語,卻可能是決定自己生死的判詞。但是對待這種情況,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紀如此之輕,卻顯然深受貴軍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緊要,這般人物,方可稱得上是棟樑之材。荊某無心功名,平日裡只是讀書飲酒,閒來便瀏覽南湖風光,殊無雄心壯志,怎稱得上是棟樑,都是霍公子謬讚了。”

那青衣少年聞言淡淡一笑,道:“荊兄過譽了,我不過是附驥之人,並無可取之處,今日和荊公子有緣相見,霍某有意請公子共飲幾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荊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幾個按刀而立的軍士,道:“敢不從命。”

那青衣少年邀請荊信入席,樓中夥計在雍軍軍士監視下,戰戰兢兢地送上酒菜。荊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幾杯酒之後,見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荊氏和江哲的關係,也不曾有意招攬,他心中才平靜下來,雖然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的才學還不入人眼,但是言談舉止之間已經是揮灑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稱初次來到嘉興,便向荊信問及嘉興名勝。

荊信已經略帶幾分酒意,指着樓前的湖水道:“嘉興南湖,素有東南奇秀之稱,此是滮湖,嘉興西南名秀川,有鴛鴦湖與此湖相接,兩湖並稱南湖。滮湖爲衆流所匯,停蓄演迤,攬其形勢,實爲靈秀所鍾,鴛鴦湖中隔一長堤,堤上有一座石橋,名叫五龍橋,橋東的湖泊叫東湖,橋西爲西湖。古人曾有詩言‘東西兩湖水,相併比鴛鴦。湖裡鴛鴦鳥,雙雙錦翼長’(注1),就是描述鴛鴦湖美景,西湖又稱裡湖,旋稱蠡湖,爲後人附會而稱作范蠡湖,湖邊建有範少伯祠,用以祭祀賢良。‘槜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點春蕪。湖中種得楊池藕,得似西施臂也無。’(注2),此詩就是吟詠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蓮藕之名。”

霍琮聽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見荊信神采飛揚,氣宇風liu,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親眷,把盞敬酒道:“荊兄果然才華過人,小弟也記得幾首前人詞句,盡述煙雨樓勝景。不知道荊兄可聽過麼?”言罷他從容吟道:“細雨前汀,菱花開過蘋花斷。倚樓客倦,雨遠更煙遠。平底船輕,柳外漁歌緩。風吹散,鴛鴦飛遍,只是無人見。”(注3)

此詩吟罷,荊信心思電轉,眉頭深鎖,沉默不語,他在祖父書房之內曾經見過一張條幅,就是這幾句詞,落款是清遠居士,清遠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別號,這首詞流傳不廣,至少荊信不曾見過嘉興還有別人知曉,這少年卻吟詠出來,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麼關聯麼?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漸漸變化,那青衣少年問他三句,他也難以回答一句,一時之間煙雨樓上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這時,一箇中年將領步上樓來,對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參贊,嘉興已經全部控制住,請參軍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將軍不必拘禮,霍琮只是暫領虛職罷了。”

那中年將軍卻是神色恭敬,道:“侯爺有令,這次行事要聽從參贊之命,請霍參贊儘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專了,請方將軍將嘉興世家家主、名士賢達都請來煙雨樓吧。”

這中年將軍正是方遠新,乃是東海數一數二的將領,能征善戰,本來不會聽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命令,可是這霍琮自從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軍山遺留的文書圖籍,這些文書都是關係定海軍山的機要,到了後來,這霍琮對定海和吳越沿海地勢軍情瞭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賴於他。東海水軍在定海所立的大營便是他根據圖籍完善的,甚至何處該修寨壘,何處該設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後靖海侯授他參贊一職,卻是無人反對。更何況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師兄弟相稱,所以這些將領也不敢輕視於他。這次姜海濤阻止不了江哲前來嘉興,便特意讓霍琮負責劫掠越郡之事,又讓方遠新統軍,就是爲了江哲的安全着想,否則雖然霍琮才能出衆,姜海濤也不會讓一個少年主管此事。

荊信在一旁聽見已經是神色大變,他雖然猜到這少年身份重要,卻也想不到嘉興軍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辭,誰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經笑道:“荊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還請荊兄多留些時候,一來替在下引見嘉興賢才,二來在下也想和荊兄多盤桓些時候。”擡頭看去,卻見那青衣少年神色從容,毫無威凌之意,縱然心中不滿,也難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荊信一嘆,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鴛鴦湖畔,有一處梅林,梅林之中有一處數丈方圓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着一處墳塋,墓前一塊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難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雖然殘破,那墳塋卻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跡成蹊,顯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連。對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當真是古怪得很。

時近午後,這裡的沉靜被人聲驚碎,一個披着青色大氅,頭戴信陽斗笠的男子正緩緩向梅林走來,在他身後,一個容顏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邐而行,兩人左右身後,則是一些黑衣軍士緊緊護衛。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軍士將梅林團團圍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見狀眉頭輕皺,不由慶幸爲免打擾亡者安寧,事先下了不許這些武士進入梅林的諭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雖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過之處青草不折,可見他的輕功高絕,不多時,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進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輕聲長嘆,輕輕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華髮朱顏,白衣素服。他舉步向梅林之內行去,那青衣少年接過一個武士手中提着的香燭紙錢,隨後入林。那些黑衣護衛都是小心謹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駙馬都尉,楚郡侯江哲親身至此祭奠亡母,縱然嘉興已經落入雍軍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隱秘行蹤的南楚諜探盯上,豈不是麻煩至極。

我望着夢中依稀彷彿的梅林,記起當日拜別母親墳塋的情景,不由淚灑黃土,在墓前拜倒,頓首膝前,淚水無聲的滑落,若非孃親亡故,父親怎會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離開故園,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勞頓,父親怎會舊病復發,又怎會因爲痛惜孃親之死而心傷難愈,以至於留下我這人海孤雉。父親心碎而死,我飄零半生,都是因爲孃親亡故,想及此處,怎不令我肝腸寸斷。

不知哭了多久,頸後有冰涼的真氣侵入,我渾身一個冷顫,方纔清醒過來,心中明白是小順子見我過於傷心,才用真氣喚醒我,免得我悲慟過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後的小順子一眼,眼中透出一絲暖意,然後接過他手中的紙錢香燭,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閃,看到那被青苔矇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跡,石碑上面書着“江門荊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親墨寶,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氣漸漸消散,耳邊傳來蒼勁的足音,由遠及近,小順子走出梅林,不多時轉回道:“是荊氏老家主前來,被呼延統領阻住,公子是否要見他?”我略一猶豫,道:“請舅父進來吧。”

不多時,一個華服老者拄杖走入,這人已經年過七旬,鬚髮皆白,容顏蒼老,神情冷肅,不過見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輕體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徑自走到墓前,望着墳塋,良久方道:“哲兒你離開嘉興多年,這次應是頭一次回來拜祭你孃親。”

我嘆息一聲,終於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兒江哲叩見。”

那老者也不上前攙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興餘韻,想來未曾忘記鄉梓,不過你又何必行此虛禮,你應知道我對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孃親的生母早亡,繼母不良,父親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盡孤苦,若非有小妹時時勸慰,當初我早已離家而去,根本不會有機會繼承家主之位。你孃親身子不好,我不願她嫁給薄情宦遊之人,所以親自爲她擇婿,你爹爹無心仕途,才華橫溢,故而被我看中,說服父親將小妹許配給他。”

我站起身來,默默聽着他的話語,他語氣激動,顯然這些心事埋藏多年,無人可以述說,今次纔對我說了出來,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聽到舅父說及,自然是專心傾聽,聽到此處,我插話道:“父親在世之時,曾言昔日和孃親結爲鴛侶,多蒙舅父從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總算他還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親成婚之後,倒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只是過了不久,她便懷了你,其時她常常暈厥,我召來良醫爲她診治,那醫士說你孃親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憂,當時若用藥物流去胎兒,尚還不晚。我便勸你爹孃答允,若是你父親憂慮沒有後嗣,最多我送他幾個侍妾就是。豈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結果小妹生下你之後,險死還生。其後數年都是纏mian病榻,若非如此,怎會在瘟疫爆發之時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來祭拜也還罷了,但你若想將江寒秋的靈柩送回來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則絕無可能。”

聞言,我昔日模糊的記憶漸漸回來,想起少時雖然常見爹爹孃親花間唱和,琴箏合奏,但是孃親果然總是那般蒼白神色,虛弱體態,想起爹爹過去隱約透露的一言半語,忍不住清淚垂落,泣道:“舅父難道不明白,這決定乃是孃親之意,爹爹不過是不願違逆孃親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顫,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發覺甥兒的相貌輪廓和亡妹頗爲相似,當日小妹也是這般清淚滾滾,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兒,良久,他才嘆道:“你說得不錯,若非小妹堅持,我又怎會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難以平息,只得遷怒於你父子。”說出這句話,彷彿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潰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幾分頹廢,似乎身姿也疲軟了許多。

我心中也覺得苦澀非常,舅父雖然害得我父子飄零天涯,可是卻是出於對孃親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跡成蹊,顯然舅父常來祭拜孃親,卻故意讓父親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卻是因爲他對父親怨懟之情始終不減,當初我中了狀元之後,荊氏族人頗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後卻不了了之,雖然是我無意,但是也多半是因爲舅父反對,這也是舅父遷怒於我。但是,歸根結底,卻也是因爲他對孃親不能忘懷,我又何必還要和他作對。想到此處,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離開嘉興之後,也是思念孃親成疾,因爲不願令爹爹傷懷,我也不敢多問孃親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兒說一說孃親的風采,也好讓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聞言,也不由開懷,笑道:“你孃親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愛梅,少年之時,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徹夜不寐,等候梅花開放,偶然有梅花早開,便定要前去賞梅,縱然冰雪未消,也不顧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聞說園中梅花初放,便不顧侍婢勸阻,披衣進園,踏雪折梅,結果受了風寒,大病一場,連日昏昏。自她嫁給你父親之後,常和你父親琴箏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箏曲,盡述梅花清華孤傲之姿,你可還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經記了起來,輕聲唱道:“中庭多雜樹,偏爲梅諮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盪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注4)”

老者閉目聆聽,歌盡方道:“那一年嘉興遭遇瘟疫,你孃親本就體弱,不幸染病,臨去之時,對我和你父親說,她雖然不願離去,無奈卻終究不能抗拒天命,你雖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諒無妨礙,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飛雪,卻是死有餘恨。故而你孃親歿後,我便選了這處梅林安葬於她,讓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憶起孃親過世之時,我還年幼,又因爲瘟疫橫行,被送到別處安居,竟不能見到孃親最後一面,忍不住淚落,道:“舅父其實不必爲孃親傷慟,孃親少時有舅父照拂,出嫁後又和爹爹夫妻情深,雖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孃親其時心中定是平安喜樂,只因有舅父和爹爹這般愛她,她縱死也不會覺得此生虛妄。”

不知何時,夕陽已經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輕紅的薄霧載沉載浮,再有那若有若無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內宛似仙境瑤池,墳中沉眠的又是我們兩人至親,梅林之中一片靜默,空氣中凝聚着祥和安寧的氣息,令我二人都不願言語。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眉宇間現出溫柔懷念之色。

良久,夕陽的餘暉漸漸黯淡,老者清醒過來,淡然道:“你這次前來,準備如何對待嘉興世族,又準備如何對待荊氏?”

我輕輕一嘆,終究是要回到正事上來,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輕,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況我們終究是至親,擡頭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過是趁着我軍攻佔嘉興的良機前來祭拜孃親罷了,至於軍務上的事情,我卻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電閃,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會輕易到嘉興來,就是你不懼危險,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僅是爲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荊家,想來這一次你是要和荊氏作個了斷了,若是我今日不來,只怕荊氏也將煙消雲散。數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長卿死罪,你想必已經知道?”

我目光流轉,道:“此事我的確知情,今次已是最後的機會,雍軍退後,再無人能夠維護荊氏,舅父難道不念族人安危,何況今後吳越將是戰場,荊氏在嘉興也難安居。”

老者嘆道:“故土難離,只是我也知道沒有選擇,長卿經此一事,已經心灰意冷,說服他已是不難。”

我早已料到如此,兩國大戰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軟肋,對於荊氏,我既然難以完全忘懷,就只有迫使他們歸屬大雍。對舅父輕輕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軍將清洗嘉興,凡是青壯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擄之列,我已轉託負責的將領,他會對荊氏加以關照,等到適合的時候,舅父可以隨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軀輕顫,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奪取吳越人口錢糧,弱敵而資己,雖然是海盜手段,卻是極富實效,我縱然不答應歸順,你也會令人將荊氏擄去定海,是麼?”

見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讚佩,卻不便說什麼,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輕輕一嘆,舉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愴然,背過身去,不願見他蒼老身形,風中卻飄來他蒼勁的語聲道:“哲兒不必爲難,你對荊氏已是仁至義盡,謝謝你對長卿和舜卿的提攜救助。”

聞言,我心中一寬,放下了心中大石,荊氏的事情終於處理妥當,我便可以安心離去了。對着孃親墳塋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終於依依惜別。

這一次我費盡心機說服姜海濤,讓他允許我親到嘉興一趟,除了想拜祭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卻是要和荊氏和解,畢竟嘉興荊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經有爭取的可能,這次我獻策圖謀吳越,擄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爲了削弱南楚,可是我並不準備真得殘害吳越之民,一來不符合我的性子,無利之事我從來不做,二來也有損大雍榮耀,三來將來統一江南之後,吳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被擄的吳越之民中選出一些人來,通過他們管理俘虜,這樣一來,外嚴內寬,以吳越之人溫和隱忍之民風,纔不會造成大雍統治上的困難。而這樣的人選不可輕易選擇,又需有治理內政的才能,所以嘉興世家就成了我的選擇,人誰沒有私心呢,我也不會例外。只不過當日我只和海濤說了一半緣故,我來嘉興尚有別的緣故,只希望他得報之後不會捶胸頓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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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張堯同《嘉禾百詠》

注2:清譚吉璁《和鴛鴦湖棹歌之十》

注3:清馮登府《點絳脣•煙雨樓秋泛》

注4:南朝宋鮑照《梅花落》

第9章 失德驚天第7章 舉重若輕第38章 此恨綿綿第32章 邪影羅剎第27章 賞雪賦詩第26章 獵宮突圍第9章 失德驚天第23章 鄉音無改第14章 心腹之患第4章 十面埋伏第24章 萬事具備第11章 靜海之會第46章 相報甚時休第36章 忠貞見疑(上)第12章 紫煙遺塵第29章 壯士斷腕第36章 以退爲進第25章 進退兩難第8章 綠楊芳草第12章 陰謀陷害第1章 驚聞鉅變第12章 孤城血未乾第2章 無敵之罪第48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第6章 金牌間諜第7章 何處是青山第12章 孤城血未乾第28章 含香驚魂第22章 南楚使節第32章 邪影羅剎第6章 東海來客第22章 風儀之謀第21章 間其腹心第28章 姻緣成雙第23章 孰不可忍第10章 千里征程第20章 驚聞密辛第24章 佈局獵殺第25章 頓失先機第14章 問是誰家子第48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第25章 初至雍都第39章 丹心堅似鐵第24章 金蟬脫殼第8章 明月舌戰第13章 一曲催行第30章 風虎雲龍第22章 內憂外患第26章 獵宮突圍第39章 狹路相逢第29章 吳鉤霜雪明第13章 安澤敗戰第23章 歸爲臣虜第12章 有子足矣第30章 生離死別第28章 姻緣成雙第34章 勢定收官(上)第12章 孤城血未乾第25章 卻泛扁舟第45章 一見心相許第10章 心有所屬第20章 惡孽重重第26章 四面絕網第1章 鳳儀傳奇第31章 齊王手段第24章 佈局天下第39章 丹心堅似鐵第16章 大亂將起第26章 四面絕網第17章 一線生機第3章 龍飛在天第18章 南楚稱帝第4章 初到濱州第20章 惡孽重重第44章 風流雲散第17章 忠魂渺渺第27章 一見如故第7章 錦繡前程第9章 失德驚天第5章 安排金餌第7章 陰雲密佈第10章 千里征程第2章 淫威肆虐第28章 含香驚魂第2章 無敵之罪第41章 行路難第25章 火燒沁水第28章 樂在相知心第5章 儲君之爭第27章 還如一夢中第10章 心有所屬第16章 三顧頻煩第28章 安排香餌第4章 故人重逢第40章 灑淚今成血第6章 東海來客第30章 殺人滅口第8章 宗師蒞臨第5章 安排金餌第4章 十面埋伏
第9章 失德驚天第7章 舉重若輕第38章 此恨綿綿第32章 邪影羅剎第27章 賞雪賦詩第26章 獵宮突圍第9章 失德驚天第23章 鄉音無改第14章 心腹之患第4章 十面埋伏第24章 萬事具備第11章 靜海之會第46章 相報甚時休第36章 忠貞見疑(上)第12章 紫煙遺塵第29章 壯士斷腕第36章 以退爲進第25章 進退兩難第8章 綠楊芳草第12章 陰謀陷害第1章 驚聞鉅變第12章 孤城血未乾第2章 無敵之罪第48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第6章 金牌間諜第7章 何處是青山第12章 孤城血未乾第28章 含香驚魂第22章 南楚使節第32章 邪影羅剎第6章 東海來客第22章 風儀之謀第21章 間其腹心第28章 姻緣成雙第23章 孰不可忍第10章 千里征程第20章 驚聞密辛第24章 佈局獵殺第25章 頓失先機第14章 問是誰家子第48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第25章 初至雍都第39章 丹心堅似鐵第24章 金蟬脫殼第8章 明月舌戰第13章 一曲催行第30章 風虎雲龍第22章 內憂外患第26章 獵宮突圍第39章 狹路相逢第29章 吳鉤霜雪明第13章 安澤敗戰第23章 歸爲臣虜第12章 有子足矣第30章 生離死別第28章 姻緣成雙第34章 勢定收官(上)第12章 孤城血未乾第25章 卻泛扁舟第45章 一見心相許第10章 心有所屬第20章 惡孽重重第26章 四面絕網第1章 鳳儀傳奇第31章 齊王手段第24章 佈局天下第39章 丹心堅似鐵第16章 大亂將起第26章 四面絕網第17章 一線生機第3章 龍飛在天第18章 南楚稱帝第4章 初到濱州第20章 惡孽重重第44章 風流雲散第17章 忠魂渺渺第27章 一見如故第7章 錦繡前程第9章 失德驚天第5章 安排金餌第7章 陰雲密佈第10章 千里征程第2章 淫威肆虐第28章 含香驚魂第2章 無敵之罪第41章 行路難第25章 火燒沁水第28章 樂在相知心第5章 儲君之爭第27章 還如一夢中第10章 心有所屬第16章 三顧頻煩第28章 安排香餌第4章 故人重逢第40章 灑淚今成血第6章 東海來客第30章 殺人滅口第8章 宗師蒞臨第5章 安排金餌第4章 十面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