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

顯頗愛聲色,聞柳姬之名而喜,召入銀安殿,略略數語,乃令起舞,樂師懼王威,曲調不成,王欲斬之,姬曰:“妾舞不需管絃。”乃作無聲舞,將士皆醉。

——《南朝楚史·柳姬傳》

望着柳如夢消失的背影,逾輪心中悲憤交加,氣急攻心,卻是又昏迷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個空蕩蕩的營帳之中,耳邊傳來兩個爭辯的聲音,卻是尚維鈞和丁銘。

只聽見尚承業氣惱地道:“丁兄,在外面要人的可是大雍的嘉郡王,齊王李顯的親生兒子,若是得罪了他,和議別想有任何希望。”

丁銘冷冷道:“在下承諾了柳姑娘,保護宋逾的性命,雍人聲言要將在他們宿衛下驚擾南楚使團的賊子千刀萬剮,如果他落入雍人之手,豈不是有死無生,大人只需對雍人說是內部紛爭,想來他們也不能進來搜查。”

尚承業似乎猶豫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吧,就這樣吧,對了,宋逾也是我的故交,雖然如今他不顧大局,頗爲可恨,可是也是情字害人,這樣吧,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補藥,我一會兒令人送過來,丁兄看看若有可用的,就給他用上吧,他若早點好了,也好讓他快些離去。”

丁銘似乎很滿意,道:“大人顧及舊情,在下沒有異議,只是在下對於醫道只是略知一二,還要向大人請教。”

尚承業道:“我還要去向嘉郡王解釋此事,副使向大人深通醫理,丁兄可以向他請教就是。”

帳內的宋逾露出淡淡的冷笑,他和尚承業交往數年,自然知道他的品性爲人,或者數年前他不過是個渾渾噩噩的世家子弟,如今卻已經歷練成了心狠手辣的顯貴,這其中自己或許還有許多功勞呢。丁銘縱然才智過人,但是應付這些最擅虛情假意的世家子弟,仍然是太天真了。

果然等到丁銘的腳步聲遠去之後,不多時逾輪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勉強支起身子,定定看向帳門,那些人走到帳前,掀簾而入的果然真是尚承業。

尚承業一走進營帳,便看到一雙冰寒淡漠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寒,雖然知道這人傷勢極重,沒有可能出手危及自己,可是還是不敢上前,有些尷尬地道:“宋兄弟,不是爲兄不顧舊日情誼,只是大雍嘉郡王巡營到此,發覺營中事端,不知是哪個多嘴,告訴了嘉郡王闖營之人還活着,那嘉郡王年少高傲,很是氣惱讓你闖入了雍軍宿衛的營地,所以定要本官將你交出,實在不是我想違背對柳姑娘的承諾。”

逾輪心中生出疑念,自己得到消息幾乎是馬不停蹄趕到合肥,一路上並沒有和任何兄弟通過消息,應該不會有人知道自己陷在此處,那嘉郡王怎會定要索取自己,轉念一想,或者自己是多想了,那嘉郡王雖然年少,但是這兩年來也是名動江淮,都說是少年氣盛,這般要求想來或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用意。心思一轉,若是自己去到雍營,便可以求見先生,若是向他苦求,或者他會念在過去情分救下如夢。原本逾輪因爲懷恨江哲,寧可赴死也不曾想過要向江哲求懇,可是眼見着柳如夢心碎模樣,他從前的執念再也不能堅持下去。想通這一點,他並未作出什麼反抗舉動,只是淡淡看了尚承業一眼,便閉上了眼睛。

尚承業心中生出氣惱,看向宋逾的目光又冷了幾分,這人原本是自己的知交,自己有些什麼疑難總願和他商量,這人往往只是旁敲側擊輕描淡寫說些言語,看似平常,卻可以令自己想通許多問題,而對自己的決定他素來不甚關心,令自己全無被人控制的感覺,這是和麪對父親那些幕僚全然不同的感覺。可是原本想要倚爲臂膀的心腹卻在兩年前突然消失,當時爲了提防他說些不該說的話,父親還曾派人暗中尋找過他,可是卻全無所獲,想不到這次他卻突然出現在營中,還一副和自己割袍斷義的模樣。想到這人竟然會替陸燦說話,尚承業心一狠,冷冷道:“將他送到外面交給嘉郡王的親衛,記得,不要將消息透漏出去。”

兩個尚氏的護衛上前將逾輪挾起,因他傷勢極重,倒也沒有過分粗暴,饒是如此,逾輪已經是冷汗涔涔,只被挾持着走了十幾步,便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度醒了過來,只覺齒頰流芳,身上彷彿憑空添了許多力量,唯一移動,雖然仍然疼痛難忍,但是傷口處一片清涼,正是從前用過的秘營特製的傷藥。心中一寬,逾輪知道自己安全了,擡目望去,只見自己躺在一間雅潔的臥房之內,勉強支起身子,正欲出聲詢問,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相貌俊雅,服色卻略嫌微黑的青袍男子端着藥碗走了進來。

逾輪頓時愣住了,直到那人微笑着走到牀邊,將藥碗遞到他面前,他才狠狠扯住那人袍袖,放聲大哭起來,就彷彿受盡了委屈的孩童,卻突然見到了至親一般。那人輕嘆一聲,伸手輕拍他的脊背,手中藥碗卻紋絲不動,一滴藥汁也沒有溢出。

不知哭了多久,逾輪才止住哭聲,哽咽道:“二哥,你怎會來的?”卻原來這人正是八駿排行第二的盜驪,如今海無涯已經不怎麼管事,海驪已經是海氏實際的主事人,可以說日理萬機,想不到卻會來到合肥。八駿之中,盜驪無情果敢,殺伐決斷更勝衆人,逾輪從前和他最是親近,也最尊敬這個師兄。當初他執意離開秘營的時候,盜驪正隨船出海,不在中原,當時若是盜驪出面相勸,逾輪卻也未必能夠那般絕決,這幾年他也是刻意避免和盜驪通消息,便是怕他勸自己重返秘營,想不到卻在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最尊敬的兄長,這纔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痛哭一場。

盜驪長嘆道:“逾輪,你的性子也太絕決了,這件事情本可以有別的解決方法的,何必要輕拋性命呢?白義已經通知了我們六個人,如今八駿之中只有你還飄零江湖,卻讓我們如何放心得下,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商量過了,你還是得去向先生謝罪,這些年你太傷他的心了。”

逾輪沉默了下來,雖然在他進入雍營之前便已經有了準備,可是想到柳如夢十分神似當年的柳飄香,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覺。見他沉默,盜驪淡淡道:“你不必擔心,我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南楚使臣已經進了城了,你昏迷了很長時間,等到先生見過柳姑娘之後,你再去相求,先把藥喝了,否則到時候你連向先生求懇的力量都沒有了。”

逾輪接過藥碗,默默喝下苦澀的湯藥,心中也是一般的苦澀難言。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間書房之內,霍琮愜意地品味着香茗,李麟則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大概是忍受不了霍琮的逍遙神情,終於忍不住嘲弄地道:“霍大哥,你真的確定有法子說服姑夫麼?那個宋逾可是差點死在裡面呢,若不是你讓我去要人,只怕你的大計就沒有成功的希望了。”說罷便拿起茶杯喝了起來。

霍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這也沒有法子,事前難以掌握他的行蹤,只能守株待兔。郡王爺儘管幸災樂禍就是了,被先生派去南閩護持陸氏一門的可是渠黃師兄,他和逾輪師兄也是手足情深,若是他巧妙安排一下,只怕還沒有等到郡王爺去向陸小姐求婚,陸小姐就已經出閣了。”

“噗!咳咳!”李麟將口中茶水嗆了出來,狠狠看了霍琮一眼,道:“行了,本王聽命行事就是了,反正我也不願意柔藍嫁給你,你這人心機太深沉,就連姑夫也敢算計,還是我皇兄更適合柔藍,不過你確定父王會那樣做,莫非你還能威脅他不成?”

霍琮笑道:“我一個小小的六品文書,怎敢去威脅堂堂的齊王殿下,只不過齊王性情狂放,雖然這些年來韜光養晦,但是本性卻是不改的,更何況王爺爲了折辱南楚使臣,必然故意爲難,那位柳姑娘外柔內剛,又遭遇這樣的慘痛離別,想來定會出言相抗,縱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我也敢肯定先生必然會將柳姑娘截下,縱然過程不同,結果卻不會有什麼變化,你還是想想自己要辦的事情吧。”

李麟喃喃道:“你確定我不會被靈雨姑娘的情郎宰了?”

霍琮目中閃過笑意,道:“應該不會吧,如果你被宰了,我會想法子替你報仇的。”

李麟恨恨地頓足罵道:“若是事情不能成功,就是皇兄不怪罪你,本王也會好好報答你的。”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霍琮嘆道:“若是真的失敗,只怕也等不到你來教訓我了,能不能過了先生那一關,都很難說啊!”

正如盜驪所言,如今南楚使團已經進了合肥城,齊王的帥府便設在合肥城中的南楚國主的行宮之內,座行宮本是武帝時候所建的,氣勢恢弘,富麗堂皇。尚承業戰戰兢兢地走上銀安殿,也顧不得感嘆本來是國主的行宮卻成了大雍親王的帥府,也分不出精力去留意兩側叉手而立,殺氣凌人的雍軍將領,走到殿中深深施禮,直到傳來“平身”的命令,纔敢擡頭向上望去。

只見御階王座之上坐着一個俊朗威嚴的中年男子,身着金色軟甲,外罩赤色錦袍,這男子英姿俊拔,雍容威儀,雖然已經是四十五歲年紀,但是相貌氣度依舊可以令天下男子汗顏。只是他面帶笑容,神色平和,卻令尚承業生出陌生的感覺。當年齊王出使南楚的時候,尚承業也曾見過他,只是當時的齊王便如出鞘的利劍一般危險耀眼,如今重見,卻覺得這男子昔年嘯傲蒼穹的霸氣已經變得深沉內斂,只有雙目中偶然流轉的睥睨天下的精光,纔會令人察覺這人其實比從前更加可怕。也只有如此風采,才配得上統率大雍精兵,北滅漢土,南征楚國,立下無數顯赫功業的齊王殿下

而在齊王左側的椅上,坐着一個青袍綬帶的儒雅男子,雖然是灰髮霜鬢,卻是神采奕奕,淡凝從容的氣度,便在銀安殿氣勢洶洶的衆多武將猛士之中,也絲毫不顯得遜色。雖然闊別多年,容顏已經有了許多改變,但是尚承業還是立刻猜出這人正是大雍江南行轅的第二號人物,今年已經重新被雍帝晉爵國侯的江哲,他更隱隱覺得,這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漠非常,彷彿自己在他心中毫無分量。

而在齊王右側椅上坐的卻是一個虯髯大將,威勢如山,雙目射出暴烈的寒芒,正是攻下淮西,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合肥的荊遲。他目中滿是鄙夷戾色,似乎隨時都可能起身殺人一般。

不過令尚承業更爲注意的卻是在江哲身後立着的兩人,一人青衣垂首,雖然是謙卑的奴僕模樣,但是尚承業卻不敢流露出輕視之意,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邪影李順之名天下皆聞,若無此人,只怕江哲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不能成就他赫赫威名。另外一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容光瀲灩,端麗秀雅,那少女正低頭在江哲耳邊說些什麼,江哲微微點頭,神色間滿是縱容寵溺。看到這一情景,尚承業心中一動,按照他事前得到的情報,據說江哲之女昭華郡主江柔藍這兩年一直在軍中,此女不僅深受大雍皇室的喜愛,更是未來的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選,若非大雍太子李駿正在江淮督戰,只怕此女已經被立爲太子妃了。眼前這少女不僅姿容端麗,更是儀態萬千,又能以女子之身出現在銀安殿上,想來必然是昭華郡主無疑。

強自抑制心中的胡思亂想,尚承業在階下再拜道:“下官奉我南楚國主之命,拜上大雍江南行轅元帥齊王殿下,我主誠意求和,願割土納貢,永爲大雍藩屬……”

剛說到此處,李顯已經不耐煩地道:“本王承帝命討伐不臣,貴使想要求和也應去長安面見陛下,這些話對本王說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不見你,愧對你遠道盛情,既然已經見了面,你先下去休息吧,和議之事以後再說。”

尚承業原也沒有指望用言辭說服齊王,但是李顯卻連說話的機會也不給他,不由暗自憂愁,只得道:“王爺乃是大雍帝胄,南征主帥,若王爺肯體念江南百姓深受兵燹之苦,進言貴國陛下,息干戈,止殺伐,共成和議,令兩國百姓免受刀兵之苦,則皇天厚土,社稷黎民,皆感王爺恩德。”說到此處,見李顯神色頗不耐煩,全無動心之意,心知此人不喜虛言,想起這人從前好色的聲名,一狠心,也顧不得顏面,繼續道:“爲了表示我主誠意,外臣此來,攜有諸般貢品,禮單昨日已呈上王爺,請王爺體念我主至誠,笑納禮物,允許和談。”

李顯聞言笑道:“早這麼說不就完了,卻這麼多廢話。”此言一出,荊遲不由大笑起來,笑得是前仰後合,有他帶頭,階下衆將也不由鬨笑起來,尚承業臉色卻變得如同豬肝一般。這時原本含笑看戲的江哲按耐不住了,縱然是故意折辱使臣,這樣也有失體統,發出一聲警告地輕咳,他雖然是文官,但是在軍中頗有威儀,只是冷冷環視衆人一眼,笑聲立刻停住,荊遲更是幾不可察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作聲。江哲又瞪了李顯一眼,淡淡道:“貴使見諒,這和議之事,事關重大,齊王殿下雖然是主帥,但是也不能擅自作主,等到稟明陛下之後,不論事成與否,總會給閣下一個回覆。”

雖然出言替尚承業解了圍,但實際上我可是很討厭這個尚承業,雖然是我設計通過他說服尚維鈞加害陸燦,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會欣賞他,雖然很想直接將他拖下去千刀萬剮的,可是既然已經準備今冬休戰,用和議來敷衍一段時間倒也不錯,免得楊秀、容淵這些人不安分,再說將來他父子自有惡貫滿盈之日,卻也不用我擔心,嘉郡王李麟可是早已磨刀霍霍,準備等到攻下南楚之後,將尚氏一門斬盡殺絕,想要討好那位至今仍然不知道李麟鍾情於她的陸梅陸小姐。

說起來倒也有趣,我將關於陸梅出走建業之後的經歷記錄下來給李麟看,這一向冷酷無情的小子居然讀得抹了半天眼淚。其實這也難怪,若非是聽董缺所說,我也不敢相信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孩,會有那樣的勇氣和毅力,帶着石玉錦逃到荒村,更別說石玉錦因爲動了胎氣難產,長達七八個月的時間,都是這個小女孩忙裡忙外照顧嫂子和侄兒,雖然得了董缺許多幫助,可是這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我把這些告訴李麟知道,便是希望這小子不是僅僅被陸梅的豔光迷住,也不是因爲放棄柔藍而另尋寄託,我希望他真正愛上陸梅,這才能對得起泉下的陸燦。陸梅外柔內剛,溫柔賢惠,若真的嫁給李麟,是這小子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輕嘆了一口氣,別人的事情都好辦,怎麼我自己的女兒卻這麼麻煩,我身子好了以後,本想幹脆回京的,可是皇上偏偏讓我做了江南行轅的監軍,所謂監軍,卻是連自由行動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也罷了,反正軍務我也不需擔心,留在行轅之內尸位素餐也就罷了。唯一令我頭疼的便是柔藍的婚事,雖然皇上沒有明示,可是這兩年來勸我的人不少,雖然都未明說,卻是意思很明顯,希望我同意這樁天作之合的姻緣。

但是我當真不願藍兒嫁給李駿,爲了提防太后、皇后趁着我不在的機會立了藍兒爲太子妃,我索性將她留在身邊,沒讓她回京,更不讓她和李駿見面,希望時間能夠沖淡她對李駿的情意。可是這丫頭也真倔強,平日裡在我面前溫順乖巧,貼心服侍,爲我分憂解勞,這幾個月甚至可以替我處理一些尋常文書了,絕對看不出什麼異樣,可是隻要我提到她和琮兒的婚事,她便沉默不語,絕不答應。兩年沒讓她和李駿見面,書信未通,可是隻要有人無意中提起李駿,便會立刻見到她豎起耳朵,若是聽到李駿那裡什麼好消息,一整天就都是神采奕奕的,偏偏我還沒有法子,難道我還能阻止她探聽淮東那邊的軍報麼?這般深情,讓我見了越發疼惜,唉,若是這丫頭效仿尋常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早就迫她和琮兒成婚了,父母之命,難道她敢違抗麼?可是她偏偏一直逆來順受,除了不肯鬆口許婚之外,就是最乖順懂事的女兒也不過如此,叫我怎麼狠得下心迫她?

我正在胡思亂想,恍惚間聽見李顯的聲音道:“這柳如夢據聞是江南第一花魁,本王倒也想見識一下她的色藝,傳本王令諭,讓她上殿獻藝。”

我皺皺眉,貢品的禮單似乎柔藍忘記拿給我看了,回頭低聲問道:“藍兒,這柳如夢是誰,也是南楚送來的禮物麼?”

柔藍目光閃動,低聲答道:“爹爹,南楚國主送過來許多金銀珠寶,還有歌舞女樂,這柳如夢據說是江南第一名妓,歌舞色藝天下聞名,想來是南楚國主量珠而聘,送來這裡的吧。”

我冷笑道:“南楚已經淪落如此,豈有不亡的道理。”口中說着,我卻皺緊了眉,這柳如夢三字我應該見過,只是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心思電轉,突然想起陳稹呈上來的關於逾輪的情報,裡面似乎提到他爲一個風塵名妓做琴師,那名妓姓名就是柳如夢。這件事情我並未留心,若非是我過目不忘的本領,卻也想不起來,不過這兩年逾輪已經離開了建業,想來和這女子已經沒有什麼糾葛了吧?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覺,我淡淡道:“南楚的貢品禮單怎麼昨夜沒有送來給我?”

柔藍心中一驚,答道:“爹爹這兩年來都不喜歡過問這些瑣事,所以藍兒也沒有留意,只是將禮單歸檔了,既然爹爹要看,藍兒這就讓人取來。”

我搖頭道:“算了,等到回去再說吧,以後不可疏忽大意,總要先稟明我之後再處置。”

柔藍輕吐香舌,道:“是,爹爹。”

這時,我突然覺察身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就連正在和我說話的柔藍,還有素來人前喜怒不形於色的小順子,兩人的眼睛都徑自望着殿門方向。

我覺得奇怪,正過身子向殿門望去,只覺腦中轟然,瞬間忘記了一切,目光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銀安殿門口,一個頭上罩着銀紗的女子凝眸佇立,雖然只是靜靜站着,但是那絕代的風華已經展現無疑,隱隱間,似乎傳來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嘆,那女子向前走來,步履宛似仙子凌波,行動間環佩叮咚,彷彿仙樂相隨,走到階前,水袖低垂,交臂胸前,曲跪於地,精緻的孔雀翎長裙在她四周散開,衆人望去只見她青絲如墨,皓腕如雪,心中生出渴望一見花容的執念。

李顯青年時本是聲色犬馬之人,見識過的歌舞女樂不計其數,苦苦思索,卻覺得鮮有人能比此女風華,眼中閃過異色,憶起昔日放縱,不由興起,大笑道:“免禮平身,擡起頭來,讓本王看看你的容貌。”

那女子聞言起身,然後擡起螓首,銀色頭紗輕輕滑落,露出秀雅如玉的面容和一雙令人心醉的秋水明眸。李顯只覺這女子眉宇間帶着不屈之意,雖是顧盼生姿,卻更有絕世獨立的意味,心中生出玩味,目中寒光暴射,銀安殿中頓時被他刻意放出的霸氣殺機籠罩起來,這樣的氣勢,如今只有在李顯揮斥方遒,殺伐決斷之時纔會展現出來,就是殿中的將領侍衛也都有些戰慄不安,那女子初時柳眉微蹙,似有示弱之意,但是當她無意中瞥見李顯趣味盎然的眼神之後,心中涌起怒火,嬌軀中彷彿生出無窮力量,靜靜立在殿中,縱然是狂風駭浪,卻也吹不折柔弱翠柳。

李顯越發興起,拊掌道:“好個柳如夢,果然名不虛傳,來人,傳樂師上來,本王要看看你冠絕天下的舞姿。”

柳如夢聞言襝衽爲禮,淡淡道:“妾身遵命。”

這時,那些南楚精挑細選的女樂走上殿來,這些樂師都是些秀麗女子,雖然不如柳如夢風華姿容,卻也是十分美麗,只是這些女子走入殿來,卻是個個戰戰兢兢,原來李顯並未收斂威勢,這些女子都不敢正視於他,就連手中的樂器都似乎生疏了許多,樂聲斷續不成曲調。在一旁的尚承業急得直冒冷汗,忍不住低聲申斥,一個彈箏的女子越發慌亂驚恐,手一抖,已經弄斷了一根箏弦,頓時嚇得跪伏在地,不敢擡頭。

李顯見狀面上露出怒意,指着那彈箏女子道:“賤婢無禮,壞了本王觀舞興致。”

殿中將士見李顯震怒,只是心中雖有憐香惜玉之意,卻不敢多言。有些膽大的已經目視江哲和荊遲,這殿中也只有他們兩人有資格出言勸解,不料荊遲懶洋洋地坐在那裡,不知道神飛何處,而江哲卻是目光凝注在柳如夢身上,神色有些如癡如醉,更是沒有說情的閒心。

眼看這女子就要遭受重責,柳如夢本是俠骨柔腸之人,見狀高聲道:“王爺威儀如山,令妾等見而驚懼,亦是無奈之事,何必怪罪無辜弱女,王爺若是想看妾身舞藝,妾身能作無聲之舞,便無管絃也無妨礙。”

李顯聞言大笑道:“好個柳如夢,這般放肆無禮,本王理應加罪,但你既然敢出此狂言,本王也想看看你的無聲之舞,若是跳得不好,可要兩罪並罰,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如夢微微一笑,輕移蓮步,走到大殿中央,長袖揮灑,便開始翩翩起舞,雖然沒有曲樂,可是她飛旋的舞姿彷彿蘊藏着天然的韻律,環佩叮咚,連綿而悅耳的金玉之聲聽在衆人耳中漸漸變成了舞曲的旋律。凌波飛渡似的嬌姿,繁雜多變的獨特舞步,狂放而縱情的一舞扣人心絃。

柳如夢縱情飛舞着,這一刻她的心中彷彿響起了數年來伴着她起舞的動人簫聲,何需管絃舞樂,那韻律就在她心中,再也沒有可能和他相見,再也不能跟隨自己的心意起舞,從今後自己便是籠中絲雀,再也沒有自由幸福可言。心中悲憤化入舞姿,殿中衆人縱是不識風情的莽夫,也能夠感受到柳如夢無聲之舞中的洋溢的哀痛悽愴。待到柳如夢一舞終了,殿中已經滿是唏噓之聲,柳如夢低首襝衽,廣袖下垂,盈盈拜倒,不願令人發覺她目中盈盈水氣。

李顯長嘆一聲,就是以他的堅毅心志,也險些淚落,原本早已決定將這次南楚送來的女樂賞賜軍中將領,此刻也不由心動,不由道:“卿的舞藝果然天下無雙,不愧江南第一之名,本王府中尚缺一位教授歌舞的教習,不知道卿可願從命?”

柳如夢眼中閃過冷漠之色,淡淡道:“妾身本是身充下陳而來,生死不能自主,王爺何需動問。”

李顯原本心中並無惡意,自從和嘉平公主林碧成親之後,他已經失去拈花惹草的興趣,此刻不過是憐惜柳如夢才藝,有心庇佑於她,更已準備讓林碧做主,爲這女子尋個歸宿,但是柳如夢的回答卻是這般冰冷,反而令李顯越發好奇,道:“聽卿的話音,若是自由之身,莫非還不願隨本王回府麼?卿不必矯飾,直言無妨,本王這點度量還是有的。”

柳如夢本是心中懷恨,此刻聞言也不論是真是假,一字一句道:“妾身本是楚人,豈能屈身相事仇讎。”

一言激起千層浪,本來殿上衆人多半愛慕她的才藝品貌,想不到她說出這般悖逆之言,對於一個被當作禮物的女子來說,這般勇氣世間少有,不論是氣惱還是欽佩,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如夢身上,只是不知李顯如何處置。

李顯卻並未惱怒,他初時故意放縱,本是有意戲弄尚承業,對於這些被當作貢品送來的歌舞女樂,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對柳如夢諸般相試,不過是一時興起,見柳如夢這般言語,反覺正合她的氣質品貌,本想一笑赦之,目光一轉,無意中見到江哲雙目迷離,似乎神魂顛倒的模樣,不由一愣。

他可是知道的,江哲素來對女色並無多少興趣,如今這般失態當真古怪,莫非他竟然對這女子動情了麼,此刻李顯可全沒想到這人乃是自己的妹夫,反而生出捉弄之意,故意變色道:“豈有此理,本王對你這賤婢以禮相待,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來人,將此女押下去重責百鞭,而後將其送入軍中爲苦役。”

此言一出,不僅那些女樂個個膽寒,嚇得魂不附體,就是那些大雍將領也是心中不忍,只有尚承業心恨柳如夢胡言亂語,唯恐破壞和議反覺心中快意,毫無出面求情之意,看在衆人眼中,越發覺得齒冷。

兩個侍衛走上殿來,上前欲要將柳如夢拖下去行刑,柳如夢也不哀告求饒,只是淡淡瞧了李顯一眼,美目中滿是鄙夷,也不待那兩個侍衛拖曳,便自行向下走去,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無邊苦痛一般。

柔藍見狀大驚,心道雖然那柳如夢果然和齊王舅舅衝突起來,可是爹爹怎麼沒有出言相救,看來只有自己出面救下這位可敬的柳姑娘了,正待她想要鼓起勇氣求情,卻見江哲目中突然清明起來,朗聲道:“且慢,王爺,此女雖然冒犯殿下,但請殿下憐她才藝,不要重責於她,也免得他人嘲笑我大雍沒有容人之量。”

李顯大喜,心想莫非自己竟然尋到了這人難得的軟肋,試探地道:“莫非隨雲憐惜此女色藝,呵呵,這也是此女之福,既然如此,本王就將她送給你爲侍妾如何?”

我聞言一愣,連忙道:“這怎麼使得。”

李顯故意作色道:“隨雲既然無心,那本王也不多事,快將柳如夢帶下去行刑。”

我心中一痛,縱然察覺了李顯眼中暗藏的笑意玄機,也不由道:“王爺手下留情,既然已經將此女送與本侯,若要責罰,也該是哲親自施爲。”

李顯聞言心中狂笑,卻不敢流露出來,只聽江哲自稱本侯,就知道他已經是十分惱怒,但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大笑道:“好,將柳如夢送到監軍住處,好生照顧,不得有失。”

我只覺得面上羞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衆人的目光好似可以灼穿我的身軀一般,說起來我雖是駙馬身份,可是縱然如此,有幾個侍妾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不愛女色,縱然皇上賞賜美女,也都淡然拒絕,今日卻不得已接受了柳如夢,當真是一世英名付諸東流。氣惱之下不由拂袖而起,也不顧什麼禮儀,氣沖沖地走出銀安殿,也不回住處,更不尋車馬,便安步當車走出行宮,到了街上,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才舒了一口氣。這時候,柔藍在我身後低聲問道:“爹爹,你不是真的想把那位柳姑娘收入房中吧?縱然孃親不管,女兒也覺得不妥呢。”

我聞言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這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目光落到她面上,卻見她目中滿是不安煩惱,心中一軟,心道,柔藍自幼便和長樂親近,母女情深,不啻親生,她爲此憂心也是情理之中。目光一轉,又發覺街上行人都在偷偷望來,柔藍衣飾華貴,容色美麗,未免過於顯眼,便嘆道:“傻丫頭,好了,我和你順叔到外面散散心,你先回去吧,琮兒這兩天應該回來了,這次我可是特意用了軍令相召,想來也無人能攔阻,你替他安排一下住處,還有,好好安排一下那位柳姑娘,不要爲難她。”雖然有些難堪,可是擔心柔藍爲了替她孃親出氣,而欺辱了柳如夢,還是多說了一句話。說完便轉頭就走,也不敢去看柔藍的神色,所以我自然不知道柔藍眼中滿是崇敬之色,正在暗暗祝禱道:“霍哥哥果然神機妙算,老天保佑他的計策能夠成功,讓爹爹越糊塗越好,可別識破了機關。”

此刻我腦中果然是一團混亂,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小順子拉住我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要過分勞累,不如尋個清淨所作休息一會兒。”

我停住腳步,這才察覺已經是額頭見汗,今日陽光略有暖意,只是寒風吹拂,若是我再這般胡亂走動,只怕會受了風寒,苦澀的一笑,看到前面有座酒樓,便徑自走去,也不理會上前招呼的夥計,走到二樓,看一間廂房簾攏高卷,知道無人,便走了進去,小順子吩咐了幾句,便放下了簾子,我心知暗中保護我的虎賁衛很快就會將樓上客人請出,說話也不需小心,跌坐在椅上,感受着廂房內的暖意,我再度陷入沉思。

已經十八年了,飄香玉碎珠沉已經整整十八年了,手撫指上玉環,憶起佳人的音容笑貌,心中痛楚非常,自從爲她復仇之後,我便將昔日深情黃土深埋,縱然見到玉環想起她的時候,也強迫自己只去想些歡樂的事情,再和長樂成婚之後,一來是她的如海深情化解了我心中苦痛,二來也是不願令長樂猜疑,所以更是將關於飄香的一切深藏於心,時間久了,我幾乎也以爲自己早已忘記了飄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我心中的傷痛從來都未痊癒。若非爲了這個緣故,我又怎會放縱逾輪,任憑他脫離秘營,只因逾輪的傷痛與我正是同病相憐,只要想到世上還有一人和我一樣心中有着飄香的影子,我便不會覺得孤獨,所以只要逾輪不會壞了我的大事,我便不願取他性命。

憶起柳如夢神似飄香的氣質風采,不由魂斷神傷,她一個弱女子,對着殺人盈野的齊王,在那縱是當世豪傑也不由屈膝的威勢下竟敢奮起反抗,這般傲骨,令我想起昔日飄香怒斥韓王的事蹟,想必當時的飄香也是這樣的凜然無懼吧?

慢慢回憶着關於飄香的點點滴滴,就連驚聞飄香慘死的不堪回憶也再度涌上心頭,任憑傷痛肆虐心頭,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心中卻是一清,只覺縈繞心頭多年的積鬱盡皆化去,揮手推開滿面惶急過來探視的小順子,我擡頭笑道:“不要緊,這是心傷發作了,吐血之後就沒有妨礙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在搞鬼?”

小順子放下心事,只覺江哲神情輕鬆之極,眉宇間更是多了一種灑脫的神采,恍惚之間,竟覺得彷彿回到了建業初見之時,那時候地江哲便是這般神情,只覺心中感慨萬千,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連忙別過臉去,過了許久,纔回過頭道:“離開行宮之時,我已經傳下諭令,查問此事。別人不知,陳稹和八駿多半都見過柳夫人,柳如夢神似夫人,此事他們不曾上報,想來也是怕引起公子傷心,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如今柳如夢被送到雍營,他們卻仍不稟明此事,令公子促不及防見到此女,此事絕不能容,請公子下令懲戒,以儆效尤。”

我搖頭道:“罷了,初時不說,也是他們的心意,再說我記得逾輪和此女有些瓜葛,如今想來也應是此女神似柳飄香的緣故,他們瞞過此事也是用心良苦,至於今日之事,雖然應該責罰,可是畢竟解了我多年心結,卻也不要過分怪罪他們,只是查清楚也就罷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卻是想不出來,罷了,我們先回去吧。”

小順子猶豫了一下,道:“公子,那位柳姑娘如何安排?”

我聞言一怔,目光落到小順子面上,見他神色似有隱憂,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過來,等他神色茫然地走到我面前,我伸指輕彈,小順子立刻捂住了額頭,露出無辜之色,雖然明知我這一個暴慄對他來說還不如蚊子咬他一口,而且若非他甘心情願,我更是沒有可能得手,但是仍然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罵道:“混蛋,你當我是什麼人,我豈會這般放不下,更不會做出李代桃僵之事,若是做出那種事情,不僅對不起長樂深情,更是對不起飄香。這女子也是可敬可憐,過幾日問問她的心意再做決定吧,飄香已經不幸,我不願她也紅顏薄命。”

說罷我起身走出廂房,果然見到虎賁衛已經在外面宿衛,徑自走出酒樓,上了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馬車,徑自回府,全然沒有留意到小順子一路上眼神忽忽而迷惑,忽而閃爍,最後變得清明如寒冰。

小順子側過臉去,脣邊露出一絲微笑,面上更是露出瞭然的神色,雖然覺得自己應該提醒江哲一下,但是心思數轉,瞥了一眼仍在皺眉思索的江哲,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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