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眉娘浪語

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裡;死得勝過一條忠於職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俺竟然能夠手持利刃殺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這個半年前彷彿從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俺公爹頭戴着紅纓子瓜皮小帽、穿着長袍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時,八成似一個告老還鄉的員外郎,九成似一個子孫滿堂的老太爺。但他不是老太爺,更不是員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裡的首席劊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頭的高手,是精通曆代酷刑、並且有所發明、有所創造的專家。他在刑部當差四十年,砍下的人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比高密縣一年出產的西瓜還要多。

那天夜裡,俺心裡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來覆去烙大餅。俺的親爹孫丙,被縣太爺錢丁這個拔屌無情的狗東西抓進了大牢。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煩意亂,睡不着。越睡不着心越煩,越煩越睡不着。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裡哼哼,那些肥豬在圈裡汪汪。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狗哼哼還是狗,豬汪汪還是豬,爹不親還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煩死了。它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這些東西比人還要靈性,它們嗅到了從俺家院子裡散發出採的血腥氣。它們看到了成羣結隊的豬狗的魂兒在月光下游蕩。它們知道,明天早晨,太陽剛冒紅的那個時辰,就是它們見閻王的時候。它們不停地叫喚,發出的是滅亡前的哀鳴。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裡是個什麼樣子?你哼哼嗎?你汪汪嗎?你還是在唱貓腔呢?俺聽那些小牢子們說過,死囚牢裡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裡的臭蟲,一個個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來你已經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裡掉下塊大石頭,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裡,俺的爹……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俺的丈夫趙小甲是殺狗宰豬的狀元,高密縣裡有名聲。他人高馬大,半禿的腦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頭疙瘩。從打俺嫁過來,他就一遍一追地給俺講述他娘給他講過的那個關於虎鬚的故事。後來,不知他受了哪個壞種的調弄,一到夜裡,就纏着俺要那種彎彎曲曲、金黃色的、銜在嘴裡就能夠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鬚。這個傻瓜,夜夜粘人,一塊化開的魚鰾,拿他沒法子,只好弄一根給他。這個傻瓜,他蜷縮在炕頭,打呼嚕咬牙說夢話:"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個面……"煩死人啦!俺端他一腳,他把身體縮一縮,翻了一個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剛剛嚥下去什麼好東西,然後,夢話繼續,呼嚕不斷,咬牙不停。罷了,這樣的憨人,由着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來,背靠着涼森森的牆壁,看到窗戶外邊,月光如水,光明遍地。欄裡的狗眼,亮成碧綠的小燈籠,一盞兩盞三盞……閃閃爍爍,一大片。孤寡的秋蟲,一聲聲鳴叫,悽悽清清。腳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從青石條鋪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過去,析聲"梆梆",鑼聲"噹噹",三更天了。三更天了,夜深人靜,全城都睡了,俺睡不着,豬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個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這時俺聽到從公爹屋子裡,傳出細微的響聲,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滾動。後來俺知道了,這個老東西不"是在數豆粒,他是數人頭呢;一顆豆粒代表着一顆人頭。這個老雜毛,在夢裡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頭啊,這個老雜毛……俺看到,他舉起鬼頭刀,對着俺爹的後頸窩砍去,俺爹的頭,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滾動着,一羣小孩子跟在後邊用腳踢它。俺爹的頭爲了逃避孩子們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臺階,然後滾進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頭在俺家院子裡轉圈,狗在後邊追着咬。俺爹的頭很有經驗,有好幾次,馬上就要讓狗咬住了,但那腦後的辮子,挺成一根鞭子,橫着掃過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轉起圈子來。擺脫了狗的追趕,俺爹的頭,在院子裡滾動,一個巨大的蝌蚪水裡游泳,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腦後,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聲鑼聲,把俺從噩夢中驚醒。俺渾身冷汗,不是一顆心,是一大堆心,在撲通撲通亂跳。公爹還在數他的豆粒,老東西,現在俺才明白,他爲什麼那樣威人。他的身上,散發着一股涼氣,隔老遠就能感覺到。剛住了半年的那間朝陽的屋子,讓他冰成一個墳墓;陰森森的,連貓都不敢進去抓耗子。俺不敢進他的房子,進去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小甲沒事就往那屋裡鑽,進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讓他爹講故事,膩歪得如同一個三歲的孩子。三伏天裡,乾脆就膩在他爹屋裡不出來了,連黨也不跟俺睡了,簡直把他爹當成了老婆把俺當成了他的爹。爲了防止當天賣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掛在他爹的樑頭上,誰說他傻?誰說他不傻!公爹偶爾上一次街,連咬人的惡狗都縮在牆角,嗚嗚地怪叫。那些傳說就更玄了,說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楊樹,大楊樹一個勁兒地哆嗦,哆嗦得葉子嘩嘩譁響。俺想起了親爹孫丙。爹,你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祿山日了貴紀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綱,凶多吉少,性命難保。俺想起錢丁,錢大老爺,進士出身,五品知縣,加分府銜,父母官,俺的乾爹,你這個翻臉不認人的老猴精。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給你當了這三年的上炕幹閨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來,你喝了俺多少壺熱黃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聽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圓的貓腔調。熱黃酒,肥狗肉,炕上躺着個幹閨女,大老爺,俺把您伺候得比當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爺,俺豁出去一個比蘇州府的綢緞還要滑溜、比關東糖瓜還要甜蜜的身子盡着您耍風流,讓您得了多少次道,讓您成了多少次仙,你爲什麼就不能放俺爹一馬?你爲什麼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意的東西,俺的黃酒還不如倒進尿罐裡,俺的狗肉還不如填到豬圈裡,俺的戲還不如唱給牆聽,俺的身子,還不如讓一條狗弄去……

一陣亂梆子,敲得黎明到。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淨了面,官粉搽了臉,胭脂擦了腮,頭上抹了桂花油。俺從鍋裡撈出一條煮得稀爛的狗腿,用一摞幹荷葉包了,塞進竹籃。提着竹籃俺出了門,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板道,去縣衙探監。自從俺爹被抓進大牢,俺天天去探監,一次也沒探上。錢丁,你這個雜種,往常裡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讓春生那個小雜種來催,現在,你竟然躲起來不見俺。你還在縣衙門前設了崗哨,往常裡那些個見了俺就點頭哈腰的鳥槍手、弓箭手們,恨不得跪在地上給俺磕頭的小雜碎,現在也把狗臉虎了起來,對着俺發威風。你竟然還讓四個持洋槍的德國兵站在縣衙前,俺提着竹籃一靠近,他們就把槍刺舉在俺的胸脯前比劃。他們齜牙咧嘴,看樣子不是鬧着玩的。錢丁啊錢丁,你這個裡通外國的漢奸,老孃生了氣,就敢身背黃榜進京告御狀。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錢,俺告你霸佔有夫之婦,錢丁啊,老孃準備豁出破頭撞金鐘,剝去你的老虎皮,讓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壞種顯原形。

俺提着籃子,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縣衙大門。俺聽到那些個站崗的小雜種在背後嗤嗤地冷笑。小虎子,你這個忘思負義的狗東西,忘了跟着你那個老不死的爹給俺磕頭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幫你說話,你這個賣草鞋的窮小子,怎麼能補上縣衙鳥槍手的缺、收入一份鐵桿莊稼?還有小順子,你這個寒冬臘月蹲鍋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孃替你說話,你怎麼能當上弓箭手?老孃爲了替你求情,讓巡檢李金豹親了嘴摸了屁股,讓典史蘇蘭通摸了屁股親了嘴。可你們竟敢看老孃的笑話,竟然對着老孃冷笑,狗眼看人低,你們這些狗雜種,老孃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孃醉死也不會認這壺酒錢,等老孃喘過氣來,回過頭來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俺把個該死的縣衙甩在背後,沿着石板大道往家走。爹,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你扔了四十數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着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將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癡男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牆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板子打爛了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鬥強,被薅了鬍鬚,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誰知你閫教不嚴,讓小娘亂竄,招來了禍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娘。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交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着土槍土炮,舉着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狸精附體還是黃鼠狼迷魂?就算德國人修鐵路,壞了咱高密東北鄉的風水,阻了咱高密東北鄉的水道,可壞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風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來出頭?這下好了,讓人家槍打了出頭鳥,讓人家擒賊先擒了王。這就叫"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黴"。爹,你這下子把動靜鬧大發了,驚動了朝廷,惹惱了列強,聽說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轎進了縣衙。膠澳總督克羅德,也騎着高頭大洋馬,披掛着瓦藍的毛瑟槍,直衝進了縣衙。站崗的弓箭手孫鬍子上前攔擋,被那鬼子頭兒擡手抽了一馬鞭,他急忙歪頭躲閃,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經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寬的豁口。爹,你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過去了,你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少不了被掛在八字牆上示衆。即便錢丁錢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過你,袁世凱袁大人也不會放過你;即便袁世凱袁大人想放過你,膠澳總督克羅德也不會放過你。爹,您就聽天由命吧!

俺胡思亂想着,迎着通紅的太陽,沿着青石板鋪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東趕。那條熟狗腿在俺的籃子裡散發着陣陣香氣。青石街上汪着一攤攤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頭在街上滾動,一邊滾動着,爹,你還一邊唱戲。貓腔戲是拴老婆的橛子,這戲原本不成氣候,是俺爹把這個小戲唱成了大戲。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過高密東北鄉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鴨嗓子才嫁給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美人,連杜舉人託人提親她都不答應,但是她卻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這個窮戲子……杜舉人家的長工周聾子挑着一擔水迎面走過來。他弓着蝦米腰,神着紅脖子,頭頂一團白花花的亂毛,臉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邁着大步,走得很急,桶裡的水溢出來,沿着桶沿,流成了幾條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頭泡在周聾子的水桶裡。桶裡的水,變成了紅殷殷的血。俺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血腥氣,就是俺的丈夫趙小甲破開豬狗的肚子時放出的那種氣味,腥氣裡夾雜着臭氣。周聾子想不到,七天之後他去處死俺爹的刑場聽貓腔,被德國鬼子用毛瑟槍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腸子,鱔魚一樣鑽出來。

他從俺的身邊經過時,吃力地擡起頭,對着俺齜牙冷笑。連這個木頭一樣的聾子都敢對俺冷笑,爹,可見你這一次是死定了,別說錢丁,就是當今皇上來了,也難免你的死刑。灰心歸灰心,但俺還是不死心,爹,咱們"有棗無棗打三竿,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俺猜想,此時此刻,錢大老爺正陪着從濟南趕來的袁世凱和從青島趕來的克羅德,躺在縣衙賓館裡抽大煙呢,等到姓袁的和那個姓克的滾了蛋,俺再闖縣衙送狗肉,只要讓俺見了他的面,就有辦法讓他乖乖地聽俺的。那時候就沒有了錢大老爺,只有一個圍着俺轉圈子的錢大孫子。爹,俺最怕的是他們把您打進囚車押送進京,那樣可就"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只要在縣裡執刑,咱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咱去弄個叫花子來當替死鬼,來它個偷樑換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對俺孃的絕情,俺實在不應該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讓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禍害女人。但你畢竟是俺的爹,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蛋就沒有雞,沒有情就沒有戲,沒有你就沒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換,但爹只有一個沒法換。前邊就是娘娘廟,急來抱佛腳,有病亂投醫,待俺進去求求娘娘,讓她老人家顯靈,保佑你逢凶化吉,死裡逃生。

娘娘廟裡黑咕咚,俺兩眼發花看不清。幾隻大蝙蝠,撞得樑頭啪啪響,也許不是蝙蝠是燕子,對,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適應了廟裡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橫躺豎倒着十幾個叫花子。尿騷屁臭餿飯味兒,直撲俺的腦瓜子,薰得俺想嘔想吐。尊貴的送子娘娘,跟這羣野貓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們恰似那開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體,然後一個接着一個,懶洋洋地爬起來。那個花白鬍子、紅爛眼圈的花子頭兒朱八,對着俺擠鼻子弄眼,衝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聲喊叫: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羣賊孫子,學着他的樣子,對着俺吐唾沫,連聲學舌: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那隻毛茸茸的紅腚猴子,一道閃電般躥到俺的肩膀上,嚇得俺三魂丟了兩魂半。沒等俺回過神來,這畜生,伸爪子進竹籃,搶走了那條狗腿。又一閃,躥回香案;再一閃,躍到娘娘肩上。在躥跳當中,它頸上的鐵鏈子嘩啦嘩啦地響着,尾巴成了掃帚,掃起一團團灰塵,刺激得俺鼻孔發癢,"啊-嗤!"該死的騷猴子,人樣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齜牙咧嘴啃那條狗腿。猴爪子亂抹,油污了娘娘的臉。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順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樣。娘娘連一條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麼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膽大包天,您是黃鼠狼子日駱駝,盡揀大個的弄。這一禍闖得驚天動地。連當朝的慈禧老佛爺,也知道了您的大名;連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蹟。您一個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戲子,鬧騰到了這個份上,倒也不枉活了這一世。就像那戲裡唱的,"窩窩囊囊活千年,不如轟轟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輩子戲,扮演的都是別人的故事,這一次,您篤定了自己要進戲,演戲演戲,演到最後自己也成了戲。

叫花子們,把俺包圍起來,有的對着俺伸出爛得流水的手,有的對着俺袒露出長了瘡的肚皮。他們圍着俺起鬨,怪腔加上怪調,大呼加上小叫,唱歌,報廟,狼嗥,驢叫,嗚哩哇啦真熱鬧,猶如一團雞毛亂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趙大嫂。施捨兩個小銅錢,撿回兩個大元寶……您不給,俺不要,你家要得現世報……"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這些狗日的,有的擰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渾水兒摸魚,順蔓兒摸瓜,佔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奪門逃跑,被他們扯住了胳膊摟住了腰。俺撲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孃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撿起身邊一條細竹竿,對準俺的膝蓋輕輕地一戳,俺腿彎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聲,說:

"肥豬碰門,不吃白不吃!孩兒們,錢大老爺吃肉,你們就喝點葷湯吧!"

叫花子們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幾下子就把俺的褲子扒了。在這危急關頭,俺說:朱八,你這個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漢。你知不知道,俺的親爹,讓錢丁抓進了大牢,就等着開刀問斬?朱八翻着爛眼圈子問俺:

"你爹是誰?"

俺說,朱八,你這是睜着眼打呼嚕,裝鼾(憨)呢!全中國都知道俺爹是誰,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俺爹是唱貓腔的孫丙,俺爹是扒鐵路的孫丙,俺爹是領導着老百姓跟德國鬼子乾的孫丙!朱八翻身爬起來,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連聲說: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錢丁是你的乾爹,不知道孫丙是你的親爹。錢丁是個王八蛋,你爹是個英雄漢!你爹有種,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咱家打心眼裡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時候,姑奶奶儘管開口。孩兒們,都跪下,給姑奶奶磕頭賠罪!"

這羣叫花子,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給俺磕頭,真磕,磕得嘣嘣響,額頭上都沾了灰塵。他們齊聲喊叫:

"姑奶奶萬福!姑奶奶萬福!"

連那隻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來,學着人的樣子,給俺磕頭作揖,怪模怪樣,逗人發笑。朱八說:

"孩兒們,明兒個弄幾條肥狗給姑奶奶送去!"

俺忙說:不用,不用。朱八說:

"您就甭客氣啦,咱家這些孩子出去弄條狗,比伸手從褲襠裡摸個蝨子還容易。"

叫花子們嘻嘻地笑着,有的齜着黃板牙,有的咧開缺牙的嘴。俺忽然覺得,這羣叫花子,很是可愛。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陽光終於從廟門口射進來,紅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們的笑臉。俺的鼻子一陣發酸,熱淚頓時盈了眶。朱八說:

"姑奶奶,要不要我們去劫大牢?"

俺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俺爹這個案子,非同一般,牢門口不但有縣衙的兵士站崗,克羅德還派來了一隊德國鬼子放哨。朱八說:

"侯小七,出去溜達着,有什麼消息趕快來報告。"

候小七說:"遵令!"他從娘娘像前拿起銅鑼,背上口袋,吹一聲口哨,說:"乖兒子,跟爹走!"那隻毛猴子,颼,躥上他的肩頭。侯小七馱着他的猴子,敲着鑼,唱着歌,走了。俺擡頭看到,泥塑的娘娘,渾身煥發着陳舊的光彩,銀盤似的臉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娘娘顯靈了啊,娘娘顯靈!娘娘顯靈,保佑俺的爹吧!

俺回了家,心中充滿了希望。小甲已經起來了,正在院子裡磨刀。他對着俺笑笑,既親切又友好。俺也對着他笑笑,也是既親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試試刀鋒,可能是還嫌不夠快,低下頭去繼續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兒,**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進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張他從京城運回來的檀香木嵌金絲的雕龍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他雙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嘟嘟噥噥,不知是在頌經還是在罵人。堂屋裡大部幽暗,陽光從窗櫺間射進來,一條條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銀子似的,照着他的臉,閃閃發亮。俺公爹臉盤瘦削,眼窩子深陷,高高的鼻樑下,緊閉着的嘴,活脫脫一條刀疤。他短短的上脣和長長的下巴上,光光得沒有一根毛,怪不得人們傳說他是一個從皇宮裡逃回來的太監呢。他的頭髮已經稀疏,要攙上許多的黑絨線,才能勉強地打成一條辮子。

他微微地睜開眼,一線冰涼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問候他:爹,您起來了?他點了一下頭,繼續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幾個月來的習慣,俺找來牛角梳子,給公爹梳頭打辮子。這本是丫頭乾的活兒,但俺家沒有丫頭。兒媳也沒有給公爹梳頭的,讓人碰見不是有爬灰嫌疑嗎?但俺有把柄握在這個老東西手裡,他讓俺給他梳頭,俺就給他梳頭。其實他這毛病也是俺給他慣成的。他剛回來那會兒的一個早晨,一個人在那裡攥着把破梳子彆彆扭扭地梳頭,小甲充孝順,上前去給他梳,一邊梳一邊說:

"爹,我頭上毛少,小時候聽娘說是生禿瘡把毛疤了去了,您頭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過禿瘡?"

小甲笨手笨腳,老東西齜牙咧嘴,說他受罪吧可是孝順兒子給爹梳頭,說他享福吧小甲那動作分明是給死豬薅毛。那天俺剛好從錢大老爺那裡回來,心情很好。爲了讓這爺倆高興,俺就說:爹呀,讓俺給你梳頭吧。俺把他那些毛兒梳得服服帖帖,還摻上了黑絲線給他編了一條大辮子。然後俺把鏡子搬到他的面前讓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條半真半假的大辮子,陰森森的眼窩裡竟然出現了一片淚光。這可真是稀罕事兒。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窩問:

"爹,您哭了?"

公爹搖搖頭,說:

"當今皇太后有一個專門的梳頭太監,但太后不用,太后的頭都是李蓮英李大總管梳的。"

公爹的話讓俺摸不到門前鍋後,小甲一聽到他爹說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纏上去央求他爹講。他爹不理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俺,說:

"媳婦,去買幾丈洋布縫幾件衣裳吧,伺候了俺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還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幹什麼,俺煩惱地問。小甲竟然理直氣壯地說:

"起來,起來,俺爹等着你給他梳頭呢!"

俺愣了一會,心裡說不出地彆扭,真是善門好開,善門難關啊。他把俺當成什麼了?老東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盧俺也不是大太監李蓮英。你那兩根蔫不拉唧、花白夾雜、臭氣哄哄的狗毛俺給你梳一次你就等於燒了八輩子高香修來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貓兒,嚐到了滋味的光棍,沒完沒了了。你以爲給了俺一張五兩的銀票就可以隨隨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你也不想想俺是誰。俺憋着一肚子火兒下了炕,想給他幾句歹毒的,讓他收起他的賊心。但還沒等俺開口呢,老東西就仰臉望着房笆,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

"不知誰給高密縣令梳頭?"

俺感到身上一陣發冷,感到眼前這個老傢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個能隱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麼知道俺給錢大老爺梳頭的事呢。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突然地擺正了,腰桿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筆直,兩道陰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俺的氣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轉到他的背後,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乾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發着香氣的漆黑的好頭髮;捏着他的禿驢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俺不由地想起了乾爹那條沉甸甸的、肉乎乎的、彷彿自己會動的大辮子。乾爹用他的大辮子掃着俺的身體,從俺的頭頂掃到俺的腳後跟,掃得俺百爪撓心,全身的每個汗毛孔裡都溢出浪來……

沒辦法了,梳吧,自己釀出來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給俺乾爹梳頭,俺乾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頭沒梳完兩個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東西不動心。俺等着他順着竿兒往上爬,老東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讓你上得去下不來。到了那時候,你就得乖乖地聽俺的。到那時候哦,俺還給你梳頭,梳你個毬去吧。外界裡盛傳着這個老東西懷裡揣着十萬兩銀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來。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東西好定性,至今還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貓兒,老東西,俺倒要看看你還能憋多久!俺鬆開了他的辮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幾縷柔軟的雜毛。今天早晨俺的動作格外地溫柔,俺強忍着噁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兒,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說,爹呀,俺孃家爹被官府抓進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裡待過,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東西一聲不吭,毫無反應。俺知道他一點都不聾,他是在裝聾作啞。俺捏着他的肩頭,又說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覺中陽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綢馬褂上的黃銅鈕釦,接着又照亮了他那兩隻不緊不忙地數着檀香木佛珠的小手。這兩隻小手又白又嫩,與他的性別和年齡都極不相稱。您用刀壓着俺脖子逼着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兩隻拿了一輩子大板刀砍人頭的手。過去俺不敢相信,現在俺還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緊地往他身上貼了貼,撒着嬌說,爹呀,俺孃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裡待過,見過大世面,幫着俺拿拿主意嘛!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息。俺的嘴裡,發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嬌聲。俺這一套手段,施展到錢丁錢大老爺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頭麻了筋,俺讓他怎麼着他就會怎麼着。可是眼前這個老雜毛,簡直是一塊不進油鹽的石頭蛋子,任憑俺把一對比香瓜還要軟綿的奶子顛得上躥下跳,任憑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動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那雙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來,俺看到那兩隻可愛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顫抖,俺的心中一陣狂喜,老東西,終於挺不住了吧?癩蛤蟆墊牀腿兒,頂不了多大會兒。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懷裡那沓子銀票,俺就不信你還敢拿俺和大老爺的私情要挾俺,逼着俺梳你的狗頭。爹呀,幫俺想想辦法吧!俺在他的背後繼續地賣弄風情。突然,俺聽到了一聲冷笑,就像月黑天從老葛田的黑松林子裡傳出的夜貓子的叫聲,令人心驚膽戰。俺的身體,頃刻間就涼透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和慾望,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個老東西,還是個人嗎?是人能發出這樣子的笑聲嗎?他不是人,肯定是個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趙小甲十幾年,從來沒聽他說過他還有一個闖京城的爹。不但他沒有說過,連那些頭腦明白見多識廣的左鄰右舍都沒說過。他什麼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點兒也不肖似。老雜毛兒,你大概是個變化成人形的山獵野獸吧?別人家怕你們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欄裡有一條墨黑的狗,待會兒就讓小甲把它殺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潑到老雜毛的頭上,讓你這個妖魔鬼怪顯出原形。

清明節那天,下着牛毛細雨,一團團破棉絮似的灰雲,在天地間懶洋洋地滾動。一大早,俺就隨着城裡的紅男綠女,涌出了南門。那天俺撐着一把繪畫着許仙遊湖遇白蛇的油紙傘,梳得油光光的頭髮上彆着一個蝴蝶夾子。俺的臉上,薄薄地使了一層官粉,兩腮上搽了胭脂,雙眉間點了一顆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脣塗成了櫻桃紅。俺上身穿一件水紅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條翠綠色洋布褲子,洋人壞透了,但洋布好極了。俺腳蹬一雙綠綢幫子上刺繡着黃鴛鴦戲粉荷花的大繡鞋,不是笑話俺腳大嗎?俺就讓你們看看俺的腳到底有多大。俺對着那面水銀玻璃鏡子,悄悄地那麼一瞅,裡邊是一個水靈靈的風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愛,何況那些個男人。儘管因爲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乾爹說心中越是痛,臉上要越是歡,不能把窩囊樣子給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孃要和高密城裡的女人們好好地賽一賽,什麼舉人家的小姐,什麼翰林府裡的千金,比不上老孃一根腳指頭。俺的短處就是一雙大腳,都怪俺娘死得早,沒人給俺裹小腳,提起腳來俺就心裡痛。但俺的乾爹說他就喜歡天足的女人,天足纔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時總是要俺用腳後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腳後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就大聲喊叫:

"大腳好,大腳好,大腳纔是金元寶,小腳是對羊蹄爪……"

那時儘管俺的親爹已經在東北鄉裝神弄鬼設立了神壇,準備着跟德國人刀槍相見;儘管俺乾爹已經被俺親爹的事情鬧得心煩意亂,東北鄉二十七條人命讓他鬱鬱寡歡,但高密城裡還是一片和平景象。東北鄉發生的血案,彷彿與縣城的百姓無關。俺的乾爹錢大老爺,着人在南門外兵馬校場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豎起了一架高大的鞦韆。鞦韆架周圍,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辮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陣陣的歡聲,一陣陣的笑語。歡聲笑語裡,夾雜着小商小販的叫賣聲:

糖球——葫蘆——!

瓜子——花生——!

收起油紙傘,俺擠進人羣,四下裡一巡睃,看見了被兩個丫鬢攙扶着、傳說能詩能文的齊家小姐。她花團錦簇,珠翠滿頭,可惜生了張長長的馬臉,白茫茫的一塊鹽鹼地,上面長了兩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還看見了在四個丫鬟護衛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據說是描龍繡風的高手,箏琴琵琶諸般樂器樣樣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隻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裡那些出來遊春的婊子們,笑的笑,扭的扭,活潑潑一羣猴。俺前後左右全看過,糊地挺胸擡起頭。那些青皮小後生,眼壞子不錯地盯着俺,把俺從頭看到腳,把俺從腳看到頭。他們都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掛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裡那叫恣!兒子們,孫子們,開開眼吧,回家去做你們的花花夢吧!老孃今日發善心,讓你們看個夠。那些孩子們木呆了半天,忽然回過神兒來,發了一聲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聲雷,然後是七嘴八舌地一陣胡吵鬧: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只有錢大老爺怪啓,喜歡大腳仙人。

別胡說,路邊說閒話,草窩裡有人聽。讓人報上去,把你們抓進衙門,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爛菜幫子。

任你們這些小猢猻說什麼老孃今日都不會生氣,只要俺乾爹喜歡,你們算些什麼東西?!老孃是來打鞦韆的,不是聽你們胡說的。你們嘴裡貶我,心裡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這時鞦韆架空了出來,粗大的溼漉漉的麻繩子在牛毛細雨裡悠盪着,等待着俺去蕩它。俺把油紙傘往後一扔,也不知被哪個猢猻接了去。俺把身體往前一躍,猶如一條紅鯉魚出了水。俺雙手把住鞦韆繩子,身體又是往上一躍,雙腳就踩住了踏板。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看看大腳的好處吧!俺大聲喊:兒子們,開開眼吧,老孃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長長見識,讓你們知道鞦韆該是怎麼個蕩法。

——適才那個盪鞦韆的,不知是誰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頭,焦炭不如她的臉黑,磨盤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腳大,這樣的身段模樣,也好意思上鞦韆?真是四腳蛇豁了鼻子,不要臉了。鞦韆架是什麼?鞦韆架就是飄蕩的戲臺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覽身段賣臉蛋子,是大波浪裡的小舢板,是風,是流,是狂,是蕩,是女人們撒嬌放浪的機會。俺乾爹爲什麼要在這校場上豎鞦韆?你們以爲他真是愛民?呸!美得你們!實話實說,這鞦韆架是俺乾爹專門給俺豎的,是他老人家送給俺的清明禮物。你們信不信?不信就去問俺乾爹。昨天傍晚,俺去給他送狗肉,一番雲雨過後,乾爹摟着俺的腰對俺說:"小心肝兒,小寶貝兒,明日是清明節,乾爹在南校場上,給你豎了一架鞦韆。乾爹知道你練過刀馬旦,去給他們露兩腳,震不了山東省,你也要給我震了高密縣,讓那些草民知道,錢某人的幹閨女,是個女中豪傑花木蘭!讓他們知道,大腳比小腳更好看。錢某人要移風易俗,讓高密女人不再纏足。"

俺說,乾爹,因爲俺爹的事,鬧得您心裡不痛快,爲了保護俺爹,您擔着天大的干係,您不痛快,俺也沒有心思。乾爹親着俺的腳丫兒,感動地說:

"眉娘,我的心肝,乾爹就是要藉着鬧清明節的機會,掃掃全縣的晦氣,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歡氣!你哭哭啼啼,沒有幾個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話。你如果硬起來,挺起來,比他們還硬,比他們還挺,他們就會服你。那些編書的唱戲的,就會把你寫到書裡,把你編進戲裡。你在那鞦韆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來吧!過上個十年八載,你們的貓腔裡,沒準就會有一出孫眉娘大鬧鞦韆架呢!"

別的俺不會,乾爹,俺用腳丫子挑弄着他的鬍鬚,說,要說打鞦韆,女兒絕不會給您丟臉。俺雙手抓住繩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彎,腳尖蹬住鞦韆板,屁股往後一撅,身體往前一送,挺胸擡頭鼓肚子,鞦韆就蕩起來了。俺把繩子往後泣,又是下腚曲腿腳蹬板,又是挺胸擡頭雙腿繃。鞦韆橫杆上的大鐵環豁朗豁朗地響起來了。鞦韆蕩起來了。越蕩越高,越蕩越快,越蕩越陡峭,越蕩越有力氣,越蕩動靜越"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繃緊的繩索呼呼地帶着風,橫杆上的鐵環發出嚇人的響聲。俺感到飄飄欲仙,鳥兒的翅膀變成了俺的雙臂,羽毛長滿了俺的胸膛。俺把鞦韆盪到了最高點,身體隨着鞦韆悠盪,心裡洶涌着大海里的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浪頭追着浪頭,水花追着水花。大魚追着小魚,小魚追着小蝦。嘩嘩嘩嘩譁……高啊高啊高啊,實在是高,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俺的身體仰起來了,俺的臉碰到了飛翔着來看熱鬧的小燕子的嫩黃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風編雨織的柔軟無比的墊子上,盪到最高處時,俺探頭從那棵最大的老杏樹的梢頭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圍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後,讓大壩決口,讓潮水退落,浪頭拖着浪頭,水花扯着水花,大魚拉着小魚,小魚拽着小蝦,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兩根繃得緊緊、顫抖不止的繩子上,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雙眼看到了新鮮的黃土和紫紅色的小草芽苗,嘴裡叼着杏花,鼻子裡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鞦韆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蕩回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蕩回來啦!夾雜着細雨的溼漉漉、甜絲絲、鹹滋滋、溼牛皮一樣的風,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裡已經足足的了。儘管孃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爲之吧,女兒今後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裡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能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鬧,誰也不能把俺怎麼着。這就是福!這是俺那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親孃吃齋唸佛替俺修來的福,這是俺命裡帶來的福。感謝老天爺爺。感謝皇上皇太后。感謝乾爹錢大老爺。感謝俺那個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謝錢大老爺那根專門爲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寶貝,那是俺的藥。還得感謝錢大老爺後堂裡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勵老爺納妾,但老爺決不納妄。

俗話說水滿則流,月滿則虧,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俺在鞦韆架上出大風頭時,俺的個親爹孫丙,領導着東北鄉的老百姓,扛着杴、钁、二齒鉤子,舉着扁擔、木叉、掏灰耙,包圍了德國人的鐵路窩棚。他們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個德國兵。他們剝光了德國人的衣裳,綁在大槐樹上,用尿滋臉。他們拔了築路的標誌木橛子燒了火,他們拆了鐵軌扔下河。他們拆下了枕木扛回家蓋了豬窩。他們還把築路的窩棚點上了火。

俺把鞦韆架盪到了最高點,目光越過了城牆,看到了城裡魚鱗般的房舍。俺看到了青石板鋪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乾爹居住的那一進套着一進、重重疊疊的高大瓦屋。俺看到乾爹的四人大轎已經出了儀門,一個紅帽皁衣的衙役頭前鳴鑼開道,隨後是兩排行役,也都是紅帽皁衣,高舉着旗牌傘扇,然後就是俺乾爹的四人大轎。兩個帶刀的護衛,手扶着轎杆,隨轎前進。轎後跟隨着六房書辦,長隨催班。三錘半鑼敲過,衙役們發起威聲,轎伕們邁着輕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彈簧。轎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過縣城,看到東北方向,從青島爬過來的德國人的鐵路,變成了一條被砸爛了腦殼的長蟲,在那裡扭曲着翻動。一羣黑壓壓的人,在開了春泛着淺綠顏色的原野上,招搖着幾桿雜色旗幟,蜂擁着撲向鐵路。那時俺還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領頭造反,知道了俺就沒心思在鞦韆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鐵路那邊,幾縷黑煙升起來,看起來如幾棵活動的大樹,很快又傳來沉悶的聲響。

俺乾爹的儀仗越來越近,漸漸地逼近了縣城南門。鑼聲越來越響,喊威聲越來越亮,旗幟低垂在細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轎伕臉上細密的汗珠子,聽到了他們粗重的喘息。道路兩邊的行人肅立垂頭,不敢亂說亂動。連魯解元家那羣出了名的惡狗也閉口無聲。可見俺乾爹的官威重於泰山,連畜生都不敢張狂。俺心裡熱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爐,爐上一把小酒壺。親親的乾爹啊,想你想到骨頭裡!把你泡進酒壺裡!俺用力把鞦韆蕩上去,好讓乾爹隔着轎簾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鞦韆架上遠遠地看到,黑壓壓的人羣——一團貼着地皮飛翔的黑雲——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張三,但你們那幾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們哇啦哇啦的叫喚着——其實俺根本就聽不到你們的叫喚,俺猜到了你們一定會叫喚。俺親爹是唱戲的出身,是貓腔的第二代祖宗。貓腔原本是一個民間小戲,在俺爹的手裡發揚光大,成了一個北到萊州府、南到膠州府、西到青州府、東到登州府四州十八縣都有名的大戲。孫丙唱貓腔,女人淚汪汪。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叫喚的人。他帶的兵馬,哪能不叫喚?這樣的好風景不能錯過,爲了多看你們幾眼,俺下力氣盪鞦韆。鞦韆架下那些傻瓜蛋子,還以爲俺是爲了他們表演呢。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單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乾爹說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寶貝都鼓突着立顯,小腚兒朝後小奶子朝前,讓這羣色癆鬼眼饞。涼風兒鑽進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窩裡打旋。風聲雨聲桃花兒開放聲,桃花瓣兒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吶喊聲,鐵環的喀啦聲,小販的叫賣聲,牛犢的叫喚聲……響成了一連片。這是一個熱熱鬧鬧的清明節,紅紅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日那裡,幾個白髮的老婆婆,在那裡燒化紙錢。小旋風捲着煙在墓田裡立起,像與一棵棵黑色的樹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樹。俺乾爹的儀仗終於出了南門,鞦韆架下的看客們都掉轉了頭。縣官大老爺來了!有人喊叫。乾爹的儀仗圍着校場轉了一圈,衙役們抖起了狗精神,一個個挺胸疊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乾爹,隔着竹編的轎簾,俺看到了您的頂戴花翎,和您那張紫紅色的方臉。您下巴上留着一匹鬍鬚,又直又硬賽鋼絲,插到水裡也不漂散。您的鬍鬚就是咱倆的連心鎖,就是月老拋下來的紅絲線,沒有您的鬍鬚和俺親爹的鬍鬚,您到哪裡去找俺這樣一個糖瓜也似的幹閨女?

衙役們擺夠了威風,其實是乾爹您擺夠了威風,把轎子停在了校場邊緣。校場西邊是一片桃園,桃花盛開,一樹接着一樹,在迷濛的細雨中,成了一團團粉嘟嘟的輕煙。一個胯骨上掛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開了轎簾,放俺乾爹鑽了出來。俺乾爹正正頭上的頂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馬蹄袍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對着我們,作了一個揖,用他洪亮的嗓門,喊道:"父老們,子民們,節日好!"

乾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裡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這個春天裡乾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鞦韆,手扶着繩索,站在鞦韆板上,抿着嘴兒,水着眼兒,心裡翻騰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着乾爹演戲給猴看。乾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隨在乾爹身後的城南社裡正大聲喊叫:

"縣臺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範,趁着這清明佳節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爲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乾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里正一眼,繼續說:

"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後,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閒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幹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乾爹吟完詩,接過一把鐵鍬,在地上挖起了樹坑。鍬刃兒碰上一塊石頭子兒,碰出幾粒大火星。這時,那個專給乾爹跑腿的長隨春生,皮球一樣地滾過來。他手忙腳亂地打了一個千兒,氣喘吁吁地報告: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乾爹厲聲道:"什麼不好了?"

春生道:"東北鄉的刁民造反了……"

一聽這話,俺乾爹扔下鐵鍬,抖抖馬蹄袖,彎腰鑽進了轎子。轎伕們擡起轎子飛跑,一羣衙役,跟在轎後,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窩喪家狗。

俺站在鞦韆架上,目送着乾爹的儀仗,心裡感到說不出的懊喪。親爹,你把個好好的清明節,攪了個亂七八糟。俺無精打采地跳下鞦韆架,混在亂哄哄的人羣裡,忍受着那些小光棍們的渾水摸魚,不知是該鑽進桃園賞桃花呢,還是該回家煮狗肉。正當俺拿不定主意時,小甲這個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溜圓,厚嘴脣哆嗦着,結結巴巴地說:

"俺爹,俺爹他回來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個公爹來。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嗎?

小甲憋出一頭汗,依然是結結巴巴地說: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俺跟着小甲,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氣咻咻地問,半路上怎麼會蹦出一個爹呢?八成是一個窮鬼來詐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惱了老孃,一頓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後送到乾爹的衙門裡,不分青紅皁白,先給他二百大板,打他個皮開肉綻,屁滾尿流,看看他還敢不敢隨隨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

"俺爹回來了!"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就大喊一聲:

"俺有爹啦!"

還沒到家門口,俺就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子,停在俺家大門外。轎車子周圍,簇擁着一羣街坊鄰居。幾個頭頂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縫裡鑽來鑽去。拉車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兒馬,胖得如同蠟燭。轎車子上,落着一層厚厚的黃土,可見這個人是遠道而來。人們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閃閃爍爍,一片墓地裡的鬼火。開雜貨鋪的吳大娘虛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財神爺偏愛富貴家,本來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腰纏萬貫的爹。趙大嫂子,肥豬碰門,騾馬成羣。大喜大喜!"

俺白了這個尿壺嘴女人一眼,說吳家大娘,您咧着一個沒遮沒攔的嘴胡叨叨什麼?你家裡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領走就是,俺一點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說:

"您這話可是當真?"

俺說,當真,誰要不把他領走,誰就是驢日馬養的個驢騾子!

小甲截斷了俺的話頭,惱怒地說:

"誰敢搶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吳大娘那張餅子臉頓時紅了。這個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長舌婦,知道俺跟錢大老爺相好,心裡醞釀着一罈子陳年老醋,酸得牙根發癢。她讓俺堵了個大彎脖,讓小甲罵了個滿腚騷,十分地沒趣,嘴裡嘟嘟着,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頭臺階,迴轉身,對着衆人道,各位高鄰,要看的請進來,不進來就滾你們的屎殼郎蛋,別站在這裡賣呆!衆人訕訕地散了。俺知道這些傢伙,嘴裡花言巧語地奉承俺,背地裡咬着牙根罵俺,都巴不得俺窮得沿街賣唱討飯吃,對這些東西一不能講情面,二不能講客氣。

跨進院門俺就大聲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靈下了幾?讓俺開開眼!俺心裡想,不能軟,管他是真爹還是假爹,都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厲害,省了將來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擺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紅色檀香木嵌金絲太師椅子,一個翹着小辮子的乾巴老頭,正彎着腰,仔細地用一團絲綿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塵。其實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聽到了俺的咋呼,他緩慢地直起腰,迴轉身,冷冷地掃了俺一眼。俺的個親孃,這雙瞘(目婁)進去的賊眼,比俺家小甲的殺豬刀子還要涼快。小甲顛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開嘴傻笑幾聲,討好地說:

"爹,這是俺的媳婦,俺娘給俺討的。"

老東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嚨裡嗚嚕了一聲,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隨後,在大街對面王升飯鋪裡吃飽喝足的車伕提着鞭子進來告別。老東西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雙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個俊揖,抑揚頓挫地說:

"夥計,一路平安!"

哇,這個老東西,竟然是一口標準的京腔,與錢大老爺的嗓音不差上下。車伕一看那張銀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臉,頓時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裡連珠屁似的喊叫着: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嘿,老東西,來頭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來定是個有錢的主兒,馬褂子裡邊鼓鼓囊囊的,定是銀票無疑了。千兩還是萬兩?好啊,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俺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給他磕了一個響頭,唱戲一樣地喊:

兒媳叩見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亂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個響頭,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東西沒想到俺會突然地給他行這樣大的一個禮,慌了前腿後爪子。他伸出兩隻手二一一那時俺就被他的手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兩隻什麼樣子的手啊——看樣子要扶俺起來,但他並沒有扶俺,更沒有扶小甲,他只是說:

"免禮免禮,自家人何必客氣。"

俺只好沒趣地自己站了起來。小甲也跟着站了起來。他伸手人懷,俺心中狂喜,以爲他要掏出一沓子銀票賞給俺呢。他的手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翠綠的小玩意兒,遞到俺的面前,說:

"初次見面,沒什麼賞你,一個小玩意兒,拿去玩吧!"

俺接過那玩意兒,學着他的口氣說,自家人,何必客氣。那玩意兒,沉甸甸的,軟潤潤的,綠得讓人心裡喜歡。俺跟着錢大老爺睡了幾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薰陶,不再是個俗人,俺知道這是個好東西,但不知道是個啥東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老東西笑笑,說:

"低頭!"

小甲順從地低下頭,老東西把一個用紅繩拴着的銀光閃閃的長東西掛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着那東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長命鎖,不由地撇了撤嘴,心裡想這老東西,還以爲他的兒子剛過百日呢。

後來俺把老東西送給俺的見面禮給俺乾爹看,他說那玩意兒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絕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還要貴重,只有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家纔可能有這種寶貝。俺乾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個扳指,連聲說:"好東西好東西,真真是好東西!"俺說乾爹既然喜歡就送給您吧。乾爹說:"不敢不敢,君子不奪人之愛也!"俺說,俺一個女人愛一個射箭的玩意兒幹什麼?乾爹還在酸文假醋地客氣,俺說,你要還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乾爹忙說:"哎喲我的寶貝,千萬別,我要。"乾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時地舉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這樣的大事都忘記了。後來俺乾爹把一個拴着紅繩的玉菩薩掛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開,這纔是女人家的東西呢。俺捋着乾爹的鬍鬚說,謝謝乾爹。乾爹把俺放倒了,他一邊騎着俺當他的馬一邊氣喘吁吁地說:"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訪一訪你這個公爹的來歷……"

在俺公爹陰森森的冷笑聲裡,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裡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釋放出了沉悶的香氣,薰得俺頭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親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調情,抖抖顫顫地站起來,扔下他一霎也不肯離手的佛珠,眼睛裡閃爍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什麼天大的喜事激動着他的心?有什麼天大的禍事驚嚇着他的心?他伸出那兩隻妖精般的小手,嘴裡哼哼着,眼巴巴地望着俺,眼睛裡的凶氣一點也沒有了。他乞求着:

"洗手……洗手……"

俺從水缸裡舀了兩瓢涼水,倒在銅盆裡。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將雙手浸到水裡,俺聽到他的嘴裡發出嘶嘶地響聲,猜不出他的感覺。俺看到他的手紅成了火炭,那些細嫩的手指彎彎勾勾着,紅腿小公雞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覺得他的手是燒紅了的鋼鐵,銅盆裡的水吱吱啦啦地響着,翻着泡沫,冒着蒸汽。這事真是稀奇古怪,開了老孃的眼界。老東西把發燒的手放在涼水裡泡着,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樣吧:眯縫着眼睛,從牙縫裡噬噬地往裡吸着氣兒。吸一口氣兒憋半天,分明是大煙鬼過病嗎,舒坦死了你個老驢。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套鬼把戲,這個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夠了,提着兩隻水淋淋的紅手,又坐回太師椅上。不同的是這會兒不閉眼了,他睜着眼,不錯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水珠兒沿着指頭尖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是一副渾身鬆懈、筋疲力盡、心滿意足的樣子,俺乾爹剛從俺的身上……

那時俺還不知道他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劊子手,俺還一門心思地想着他懷裡那些銀票呢。俺殷勤地說:公爹呀,看樣子俺已經把你伺候舒坦了,俺親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報銷,怎麼着也是兒女親家,您得幫俺拿個主意。您悠悠地想着吧,俺這就去熬豬血紫米粥給您喝。

俺在院子裡的水井邊上打水淘米,心裡邊總覺得空虛。擡頭俺看到城隍廟高高飛起的房檐,一羣灰鴿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擁擁擠擠,不知道它們在商議什麼。院外的石板大道上,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馬上騎着一些德國鬼子,隔着牆俺就看到了他們頭上的插着鳥毛的圓筒高帽子。俺的心裡撲通撲通亂跳,俺猜到這些鬼子兵是爲了俺的親爹來的。小甲已經磨快了刀子,擺好了傢什。他抓起一根頂端有鉤的白蠟木杆子,從豬圈裡拖出了一頭黑豬。蠟木杆子上的鐵鉤子鉤住了黑豬的下巴,它尖厲地嚎叫着,脖子上的鬃毛直豎起來。它死勁地往後退縮着,後腿與屁股着地,眼睛紅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敵得過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見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雙臂用力,兩隻大腳,就是兩個鐵鋤頭,人地三寸,一步一個腳印,拖着那黑豬,好比鐵犁耕地,黑豬的蹄爪,犁出了兩道新鮮的溝。說時遲,那時快,俺家小甲已經把黑豬拖到了牀子前。他一隻手攥着蠟木杆子,一隻手扯着豬尾巴,腰桿子一挺,海了一聲,就把那頭二百斤重的大肥豬砸在了牀子上。那豬已經暈頭轉向,忘卻了掙扎,只會咧着個大嘴死叫,四條腿繃得直直。小甲摘下抓豬鉤子,扔到一邊,順手從接血盆子裡抄起磨得賊亮的鋼刀,哧——漫不經心,輕描淡寫,捅豆腐那樣,就將那把鋼刀捅進了豬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連同刀柄,都進了豬的身體。它的尖叫聲突然斷了,只剩下結結巴巴的哼哼。很快連哼哼聲也斷了,只剩下抖動,腿抖皮抖,連毛兒都抖。小甲抽出長刀,將它的身體一扯半翻,讓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對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紅綢子一樣的熱血,吱吱地響着,噴到瓦盆裡。

俺家那足有半畝大的、修着狗欄豬圈、栽着月季牡丹。豎着掛肉架杆、擺着酒缸酒罈、壘着朝天鍋竈的庭院裡,洋溢着血腥氣味。那些喝血的綠頭蒼蠅,嗡嗡地飛舞起來。它們的鼻子真是好使。

兩個頭戴着軟塌塌牛**紅帽子、穿着黑色號衣、腰扎着寬大青布帶子、足蹬着雙鼻樑軟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開了俺家的大門。"俺認出了他們是縣衙快班裡的捕快,都生了兩條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因爲俺的親爹關在大牢裡,俺的心裡有點虛,便給了他們一個微微的笑臉。擱在平常日子裡,老孃白眼珠子也不瞅這些禍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驢雜碎。他們也客氣地對着俺點點頭,硬從橫向裡擠出幾絲絲笑意。突然,他們收了笑容,從懷裡摸出一根黑籤子來晃了晃,一本正經地說:

"奉縣臺大老爺之命,傳喚趙甲進行問話。"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殺豬刀跑過來,點頭哈腰地問:

"差爺,差爺,什麼事?"

衙役霜着臉,問:

"你是趙甲嗎?"

"俺是小甲,趙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裡?"差役裝模作樣地問。

小甲說:"俺爹在屋子裡。"

"讓你爹跟我們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實在看夠了這些狗差役的嘴臉,怒道:

俺公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犯了什麼事?

差役看到俺發了火,裝出可憐巴巴的嘴臉,說:

"趙家嫂子,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至於您公爹犯沒犯事,我們這些當差的怎麼知道?"

"二位爺爺少等,你們是請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問。

"我們如何知道?"差役搖搖頭,突然變出一個詭秘的笑臉,說,"也許是請你爹去吃狗肉喝黃酒吧?"

俺自然明白這個狗差嘴裡吐出來的是什麼樣子的狗寶牛黃,他們是在說俺和錢大老爺那事兒呢。小甲這個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歡快地跑進屋去了。

俺隨後也進了屋。

錢丁,你個狗日的,搗什麼鬼啊,你抓了俺親爹,躲着不見俺;大早晨地又派來兩個狗腿子抓俺的公爹。這下熱鬧了,一個親爹,一個公爹,再加上一個乾爹,三爹會首在大堂。俺唱過《三堂會審》,還沒聽過三爹會審呢。除非你老東西熬得住,這輩子不見俺,見了俺俺就要好好問問你,問問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小甲擡起袖子,擦擦滿臉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說:

"爹啊,來了好事了,縣太爺差人來請您去喝黃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師椅子上,那兩隻褪去了血紅的小手順順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閉着眼,一聲不吭,不知道是真鎮靜呢還是假裝的。

"爹,您說話呀,官差就在院子裡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說,"爹,您能不能帶俺去開開眼,讓俺看看大堂是個什麼樣子,俺媳婦經常去大堂,讓她帶俺去,她不帶俺去……"

俺慌忙打斷這個膘子的話,說:

公爹,別聽你兒子瞎說,他們怎麼會請你去喝酒?他們是來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麼事?公爹懶洋洋地睜開眼,長嘆一聲,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不着大驚小怪!把他們喚進來吧!"

小甲轉過脖子對着門外大喊:

"聽到了沒有?俺爹喚你們進來!"

公爹微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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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兒子,對了,就得這樣硬氣!"

小甲他跑到院子裡,對着兩個差役說:

"你們知不知道?俺媳婦和錢大老爺相好呢!"

"傻兒子啊!"公爹無奈地搖搖頭,把錐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臉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撥到旁邊,手扶着腰刀把兒,氣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臉,闖進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開了一縫眼,射出兩道冷光,輕蔑地對兩個差役一瞥,然後就仰臉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們。

兩個差役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張臉上,都有些掛不住。其中一個,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問:"你就是趙甲嗎?"

公爹睡着了一樣。

"俺爹上了年紀,耳朵背。"小甲氣哄哄地說,"你們大聲點!"

差役提高嗓門,說:

"趙甲,兄弟奉縣臺錢大老爺之命,請您到衙門裡走一趟。"

公爹仰着臉,悠悠地說:

"回去告訴你們錢大老爺,就說俺趙甲腿腳不便,不能從命!"

兩個差役又一次交換了眼色,其中一個竟然"噗嗤"一聲笑了。但他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收斂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說:

"是不是還要讓錢大老爺用轎子來擡您?"

公爹說:"最好是這樣。"

兩個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着說: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錢大老爺親自來擡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裡,他們的笑聲愈加囂張起來。

小甲跟隨着差役到了院子,驕傲地說:

"俺爹怎麼樣?誰都怕你們,就是俺爹不怕你們!"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陣大笑。然後他們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們的笑聲從大街上傳進俺的耳朵。俺知道他們爲什麼這樣笑。俺公爹也知道他們爲什麼這樣笑。

小甲進了屋子,納悶地說:

"爹,他們爲什麼要笑?他們喝了癡老婆的尿了嗎?俺聽黃禿說,喝了癡老婆的尿就會大笑不止。他們一定是喝了癡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們喝了哪個癡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顯然是對着俺說話而不是對着小甲說話:

"兒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個道理。高密縣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過是個戴水晶頂子單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國藩的外孫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沒當過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紅頂子的腦袋,能裝滿兩籮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門貴族的腦袋,也足能裝滿兩籮筐!"

小甲咧着嘴,齜着牙,不知道他聽沒聽明白他爹的意思,俺當然是完全徹底地聽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錢大老爺這幾年,俺的見識的確是有了很大的進步。聽了公爹一席話,俺的心中一陣冰涼,身上的雞皮疙瘩突出了一層。俺的臉一定是沒了血色。半年來,街面上關於公爹的謠言小旋風一樣一股一股地刮,這些謠言自然也進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膽子問:

公爹……您真是幹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兩隻鷂鷹一樣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頓地。彷彿從嘴裡往外吐鐵豌豆一樣地說:"行、行、出、狀、元!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這是句俗語,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個人,專門對我說的,知道她是誰嗎?"

俺只好搖頭。

公爹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雙手託着那串佛珠——檀木的悶香又一次瀰漫了整個屋子——瘦削的臉上鍍了一層莊嚴的黃金,他驕傲地、虔誠地、感恩戴德地說:

"慈禧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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