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城

知縣坐着四人大轎向馬桑鎮進發。爲了雄壯聲勢,他帶了二十名縣兵,其中有十名是弓箭手,十名是鳥槍手。出城時他的轎子從通德書院校場前面走過,看到二百四十名德國軍人正在那兒操練。德國兵軍服鮮明,身材高大,陣勢威猛,喊號聲震天動地。知縣心中暗暗吃驚。讓知縣吃驚的不僅僅是德國兵的陣勢,讓知縣吃驚的還有德國兵手裡的毛瑟鋼槍,更讓知縣吃驚的是在操場邊上蹲踞着的那一排十二尊克虜伯過山大炮。它們似明蓋的大鱉一樣向天仰着粗短的脖子,兩邊的花軲轆鐵輪子看起來沉重無比。知縣曾經與幾十個縣令一起,在袁大人到任之際去濟南府參觀過袁大人從天津小站帶過來的五千名新編陸軍,當時就感到大開了眼界,以爲國家已經有了堪與世界列強抗衡的軍事力量,但與眼前的德國軍隊的裝備相比,才明白用全套的德國軍械裝備、經德國教官一手教練出來的新建陸軍還是二流的貨色。德國人怎麼可能把最先進的軍械提供給自己的宰割對象呢?袁大人,你好糊塗。

其實袁大人一點都不糊塗,而是知縣自己糊塗。因爲,袁大人壓根兒就沒想用這支新軍去與列強作戰。

那天,在濟南府的演兵場上,袁大人讓他的炮兵試射了三發炮彈。炮彈從演兵場中央射出,飛越了一道河流一座山包,降落在一片卵石灘上。知縣和同僚們在炮隊統領的帶領下,騎馬趕去參觀彈着點。知縣看到,卵石灘上呈三角形分佈着三個深達二尺的彈坑。彈坑裡的石頭被炸得粉碎,棱角鋒利的石片飛出去幾丈遠,卵石灘邊的雜樹林子裡,幾棵胳膊粗的小樹被攔腰斬斷,斷茬處流出了許多汁液。縣令們一個個嘖嘖有聲,發自內心地讚歎不已。但那天演習的大炮,就像是擺在通德書院校場邊上那十二尊大炮的兒子。知縣明白了在德國人的無理要求下袁大人爲什麼一味地退讓;明白了爲什麼在處理孫丙事件中袁大人就像一個巴結權貴的懦弱父親,竟然站在欺負了自己的孩子的權貴之子的立場上;自己的兒子已經受到了欺負,可是父親還要扇他的巴掌。無怪乎袁大人在曉偷高密百姓的告示裡說:爾等須知,德人船堅炮利,所向無敵。爾等多滋一回事,就多吃一次虧。稍明事理者,不待諄諄勸諭。豈不間俗言曰:老實常常在,剛強惹事端,此至理名言,望爾等牢記在心……"

知縣把自己曾經引爲自豪的鳥槍隊、弓箭手與德國人的軍隊進行了比較,頓時感到顏面無光,難以擡頭。鳥槍手和弓箭手們也滿臉的尷尬,走在書院外的大街上,如同**遊街的姦夫。知縣原本想帶着武裝去談判是爲了壯天朝的聲威,向德國人示強,但此時他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個扒着眼照鏡子的愚蠢舉動。怪不得他下令縣兵整裝出發時,身邊的隨從們一個個齜牙咧嘴滿臉怪相。他們肯定都去通德書院看了德國人的武裝和德國兵的操練,而他那時正在街裡生病。在病中他記得隨從們向他報告說德國人的軍隊已經強行開進了縣城,並且強佔了通德書院作爲軍營,而德國人強佔書院的理由竟然是因爲書院名爲"通德",既然"通德",就應該讓德軍駐紮。那時他打定了尋死的主意,對這些觸目驚心的消息充耳不聞。他沒死成之後,才感到德國軍隊擅自進城。強佔書院是無視高密縣當然也是無視大清國尊嚴的海盜行爲。他親筆起草了一份義正詞嚴的通牒讓春生和劉樸給德軍司令克羅德送去,要求克羅德向本縣道歉並立即帶兵退出縣城,回到中德膠澳條約所規定的地點去安營紮寨。但春生和劉樸回來說,克羅德說德國軍隊駐紮高密縣城,已經得到了袁世凱和大清王朝的同意。知縣正在半信半疑之際,萊州府的快班已經飛馬趕到,送來了袁大人的電文和曹知府的批示。袁大人命令高密知縣爲德國軍隊駐紮高密縣城提供一切方便,並讓他速速想法解救被亂民孫丙扣押的德國人質。袁大人語重心長地說:

"……前次鉅野教案,幾損我山東省大半主權,如此次人質遇害,後患之巨難以設想。至時不惟國家將分疆裂土,吾等身家性命亦難保全。當此危機時刻,爾等應以國家社稷爲重,不辭辛勞,著力辦理,若有徇私枉法、拖延懈怠者,定當嚴懲不貸。本撫院處理畢魯北拳匪事宜,即赴高密視事。……二月二日事件發生之後,本撫院曾送次電令高密知縣將匪首孫丙擒拿收監,以防再生事端,但該今竟回電爲匪開脫,實乃昏聵至極。如此推倭延宕,終於釀成大亂。錢令玩忽職守,本該褫職嚴辦,但念國家用人之際,錢令又系本朝重臣之外戚,故法外開恩,謹記大過一次,望戴罪立功,速速設計,營救人質,安撫德人之心……"

讀罷電文,知縣盯着夫人陰雲密佈的臉,長嘆一聲,道:

"夫人啊,你爲什麼要救活我呢?"

"你面臨的處境,難道比我外祖父在靖港一役失敗後的處境還要艱難嗎?"夫人目光炯炯地盯着知縣說。

"你外祖父不是也跳江自殺過嘛!"

"是的,我外祖父也跳江自殺過,"夫人道,"但他被部下救起後,痛定思痛,發奮努力,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不屈不撓,歷盡千辛萬苦,終於一舉攻克南京,剿滅了長毛,成就了千古偉業。我外祖父也由此成爲中興名臣,國家棟梁;封妻廕子,鐘鳴鼎食;立祠配廟,千古流芳。這纔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作爲!"

"本朝開國二百餘載,也只有一個曾文正公!"知縣仰望着那張高掛在牆上的曾文正公的照片——文正公老態龍鍾、但仍不失威嚴——軟弱無力地說,"本官才疏學淺,意志薄弱,縱然被你救活,也不會有所作爲。夫人,可惜你名門閨秀,嫁給了我這塊行屍走肉!"

"夫君何必妄自菲薄?"夫人嚴肅地說,"你滿腹詩書,胸有韜略,身體健壯,武功過人,之所以久屈人下,非是你無能,乃時機不到也!"

"那麼現在呢?"知縣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說,"時機到了嗎?"

"當然,"夫人道,"現今拳匪聚衆倡亂,列強虎視眈眈;孫丙造反,德人震怒,國家形勢,危如累卵。夫君若能發揚蹈厲,解救人質,並趁機擒獲孫丙,必將引起袁大人重視,非但能夠開結處分,而且必將受到重用。難道這還不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嗎?"

"夫人這一番議論,真讓我刮目相看了!"知縣不無譏諷地說,"可孫丙鬧事,實乃事出有因。"

"夫君,孫丙妻子受辱,打傷德人,尚屬情有可原;德人尋釁報復,也是情理中事。事發之後,孫丙本該靜候有司斷處。萬不該勾結拳匪,私設神壇;聚衆數千,攻打鐵路窩棚。扣押人質,更是無法無天。夫君,這不是造反還是什麼?"夫人聲色俱厲地說,"你食的是大清的俸祿,做的是大清的官員,值此危難之際,你不思爲國家盡力,卻着力爲孫丙開脫。看似同情,實乃包庇;看似愛民,實乃通匪。夫君讀書明理,何至於糊塗如此?難道就爲了一個賣狗肉的女人嗎?"

在夫人錐子一樣的目光下,知縣羞愧地垂下了頭。

"妾身不能生養,本在七出之例,感念夫君不棄之恩,妾身沒齒不忘……"夫人幽婉地說,"事定之後,妾身一定親自爲夫君挑選一個淑女,育得一男半女,也好承繼錢家香菸。如果夫君還是癡迷孫家女子,也不妨讓趙家屠夫休妻,然後夫君再將其納爲側室,妾身一定善待於她。但這都是後事,如果夫君不能解救人質,擒獲孫丙,你我夫妻必將死無葬身之地,那孫家女子縱有千嬌百媚夫君也無福消受了。"

知縣汗流浹背,囁嚅不能言。

知縣坐在轎子裡,時而熱血澎湃,時而情緒低落。陽光從竹編的轎簾縫隙裡射進來,一會兒照在他的手上,一會兒照在他的腿上。透過轎簾的縫隙,他看到轎伕的脖子上汗流如注。他的身體隨着轎杆的顫動上下起伏,他的心思也飄忽不定。夫人嚴肅的黑臉和眉娘妖媚的白臉交替着在他的腦海裡閃過。夫人代表着理智、仕途和冠冕堂皇;媚娘代表着感情、生活和兒女情長。這兩個女人對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但如果讓他選擇一個,那麼……那麼……只有選擇夫人。曾文正公的外孫女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如果不把人質營救出來,如果不把孫丙捉拿歸案,一切都將化爲烏有。眉娘啊,你爹是你爹,你是你,爲了你我必須抓你爹,我抓你爹也是爲了你。

轎子走過馬桑河上的石橋,沿着一條被挖斷了多處的土路,來到了馬桑鎮的西門。太陽正晌,但大門緊閉。高高的土圍子上堆壘着磚石瓦片,活動着許多手持刀槍棍棒的人大門樓子上高挑着一面杏黃色的大旗,旗上繡着一個巨大的"嶽"字。幾個紅布纏頭、腰扎紅帶子、臉上塗了紅顏色的青年在旗下護衛着。

知縣的轎子在大門前落下,知縣弓腰鑽了出來。大門樓子上傳下來響亮的問話聲:

"來者何人?"

"高密縣正堂錢丁!"

"你來幹什麼?"

"約見孫丙!"

"我們元帥正在練功,不見生客!"

知縣冷笑一聲,道:

"於小七,你少給本縣裝神弄鬼,去年你聚衆賭博,本縣看在你家有七十老母的份上,饒了你四十大板,諒你還沒忘記吧?"

於小七咧着嘴,說:

"俺現在頂着小將楊再興!"

"你就是頂着玉皇大帝,也還是於小七!趕快給我把孫丙喚來,否則抓進縣衙,板子伺候!"

"那你等着,"於小七道,"俺去給你通報。"

知縣看看身邊的隨從,臉上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知縣心裡想:嗨,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哪!

孫丙身穿白袍、頭戴銀盔、盔上插着兩根演戲用的翎子,手提着那根棗木棍子,出現在大門樓子上。

"城下何方來將,速速報上姓名!"

"孫丙啊孫丙,"知縣譏諷道,"你的戲演得不錯嘛!"

"本帥棍下不斬無名之輩,速速報名!"

"好一個無法無天的孫丙,你聽着,俺乃大清朝高密縣正堂,姓錢名丁,字元甲。"

"原來是小小的高密縣令,"孫丙道,"爾不在衙門好好做官,來此何干?"

"孫丙,你讓我好好做官嗎?"

"本元帥只管火洋大事,那有閒空去管你一個區區小縣之事?"

"本縣來找你也是爲了滅洋大事,你快快開門,放我進去,否則大軍一到,玉石俱焚!"

"有什麼話你就在外邊說把,本帥聽得到的。"

"事關機密,本縣必須與你面談!"

孫丙沉吟片刻,道:

"只許你一個人進來。"

知縣鑽進轎子,道:

"起轎!"

"轎子不許進來!"

知縣掀開轎簾,道:

"本縣是朝廷命官,理應坐轎!"

"那隻許轎子進來!"

知縣對身後的縣兵頭目說,"你們在外邊等着吧!"

"大人!"劉樸和春生按住轎杆,說,"大人,您不能一人進去!"

知縣笑道:

"放心吧,嶽元帥通情達理,怎麼會加害本官呢?"

大門咯咯吱吱地從裡邊拉開,知縣的轎子顫顫悠悠地走了進去。鳥槍手和弓箭們想隨轎衝進去,圍牆上的磚石瓦塊就像冰雹一樣砸了下來。槍手和箭手想往圍牆上射擊,被知縣大聲呵斥住了。

知縣的轎子穿越了剛剛用鐵皮加固過的松木大門,大門上散發着濃烈的松油氣味。透過轎簾,他看到街道兩側支起了六盤鐵匠爐,風箱呱啦響,爐火通紅,每盤爐前都圍繞着一堆鄉民,在那裡鍛打兵刃,錘聲叮噹,火花四濺。街上來往着婦女兒童,有的端着剛烙出的大餅,有的提着剝了皮的大蔥,個個都繃着臉,眼睛裡閃爍着明亮的火星。一個頭上扎着小抓鬏兒、袒露着圓滾滾的肚皮的男孩子,手裡提着一個冒着騰騰熱氣的黑色瓦罐,歪着頭觀看着知縣的轎子,突然亮開了童稚的嗓門,唱了一句貓腔的跺板:"大雪飄飄好冷的天~~西北風直往袖筒裡鑽~~"孩子的高聲喊唱,逗得知縣一樂,但隨即而來的,是一陣蝕骨的淒涼。知縣想起了正在縣城通德書院校場上操槍演炮的德國軍隊,再看看被孫丙的妖術煽動得如癡如狂的馬桑鎮無知的鄉民,一種拯民於水火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他的心中響亮着鏗鏘的誓言:夫人言之有理,值此危難之際,無論是爲國還是爲民,我都不能尋死,這個時候尋死,其實是一種無恥的懦夫行爲。大丈夫生於亂世,就當學曾文正公,赴湯蹈火,挽狂瀾於既倒,拯萬民於倒懸。孫丙啊,你這個混蛋,你爲了一己的私仇,要把馬桑鎮數千良民誘導到水火之中,本官不得不收拾你了。

孫丙騎着一匹垂頭喪氣的棗紅馬,在轎子前邊引導着知縣的轎伕。馬的兩條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兒,**着青色的皮膚。瘦得尖尖的馬臀上,沾着一些黃乎乎的稀屎。知縣一眼就看出這原本是一匹駕轅拉車的農家劣馬,現在竟然成了嶽元帥的坐騎,可憐的馬啊!馬前活躍着一個蹦蹦跳跳的。塗了紅臉的青年,手裡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樣子是根鋤槓;馬後跟隨着一個樣子比較穩重、塗成黑臉的青年,手裡也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樣子也是鋤槓。知縣猜到了,這兩個青年,都頂着《說岳》中的人物,一個是馬前張保,一個是馬後王橫。孫丙在馬上腰板挺直,一手挽着馬繮,一手舉着棗木棍子,動作極爲誇張。這樣的騎馬姿態,應該配上一匹疾馳的駿馬,還應該配上邊關冷月或是開闊的原野——真可惜,知縣想——真可惜沒有駿馬,只有一匹不時躥稀的老馬,只有一條狹窄的塵土飛揚的街道,還有在塵土中刨食的母雞和在衚衕裡追逐的瘦狗。轎伕跟隨着孫丙和他的護衛,來到了鎮子正中的一個乾涸了的大灣邊上。知縣看到,在平坦的灣底,聚集了數百名男人,他們都用紅布包頭紅布束腰,靜靜地坐着,宛若一片泥偶。有幾個花花綠綠的人,在衆人前面那個用磚頭堆壘起來的臺子上,高聲大嗓地用悲涼緩慢的貓腔調子演唱着令知縣這個兩榜進士也似懂非懂的唱詞:

正南刮來了一股黑旋風~~那是洪太尉放出的白貓精~~白貓精啊白貓精~~生着白毛紅眼睛~~要把咱們的血吸淨~~太上老君來顯靈~~教練神拳保大清~~殺淨那些白貓精~~剝皮挖眼點天燈~~

在大灣旁邊的一個新搭起的蓆棚前面,孫丙翻身下馬。那匹馬抖擻了一下亂麻一樣的骯髒鬃毛,吭吭吭吭地咳嗽了一陣,然後彎曲後腿,拉出了一泡稀屎。馬前張保將馬拴在一棵乾枯的老柳樹上,馬後王橫接過了孫丙手中的棗木棍子。孫丙望了一眼知縣的轎子,臉上顯出一副被知縣認爲是既驕橫又愚蠢的表情。轎伕傾下轎杆,掀開轎簾,知縣撩着抱角下了轎子。孫丙昂首挺胸進了蓆棚,知縣跟隨着進去。

蓆棚裡點着兩隻蠟燭,火苗子照耀着掛在席壁上的一副神像。神像頭插雉尾,身穿蟒袍,下巴上一部美鬚髯,三分如孫丙,七分似知縣。知縣因爲與孫眉娘相好,對貓腔的歷史非常熟悉。他知道,這副像其實是貓腔的祖師爺常茂,現在竟然被孫丙請來充當了義和拳的尊神。知縣一進蓆棚就聽到幽暗中一陣發威之聲,定眼看到兩邊站立着八個蠻童,四個黑臉,四個紅臉,身上的衣服也是四黑四紅,一動就嚓啦啦響,彷彿是用紙剪成的。果然就是用紙剪成的。蠻童們手裡也都拄着棍子,看那個光滑勁兒也是鋤槓。知縣心中對孫丙更加瞧不起,你孫丙也發明點新鮮東西嘛,弄來弄去,還是鄉村野戲臺子上那點玩意兒。但他知道德國人不是這樣想,朝廷和袁大人不是這樣想,馬桑鎮的三千鄉民也不會這樣想,蓆棚子裡這些站班的年輕人不會這樣想,挑頭的孫丙更不會這樣想。

隨着一陣參差不齊的通告嶽元帥升帳的叫堂,孫丙大搖大擺地晃到那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他有點裝模做樣地、用沙啞的嗓音、拖着長腔唸到:

"來將通報姓名!"

知縣冷笑道:

"孫丙,用你們高密話說,你可別囗着鼻子上臉,本縣前來,一不是來聽你唱戲,二不是陪着你演戲,本縣前來,是要告訴你,到底是灰熱還是火熱。"

"你是什麼鳥人,竟敢對我家元帥這樣說話?"馬前張保用棍子指着知縣的鼻子說,"我家元帥統帥着千軍萬馬,比你個小小的縣令大得多了!"

"你不要忘記,"知縣捋着鬍鬚、盯着孫丙如瘌痢頭一樣的下巴,說,"孫丙,你的鬍鬚是怎麼丟了的!"

"俺早就知道是你這個奸賊乾的,"孫丙怒衝衝地說,"你這個奸邪小人,俺還知道,你在與俺鬥須之前,就用水膠和着炭黑把鬍鬚刷了,要不俺也不會敗給你!俺敗了也就罷了,你萬萬不該當衆赦免了俺,又派人把俺的鬍鬚薅了。"

"你想不想知道是誰把你的鬍鬚薅了?"知縣微笑着問。"難道是你?"

"你猜對了,"知縣平靜地說,"你的鬍子的確比我的鬍鬚長得好,如果我不是預先做了手腳,失敗的肯定是我。我當衆赦免了你,是要讓鄉賢們看到大老爺寬宏大量,我夜裡蒙面拔了你的鬍子,是要煞煞你的狂氣,讓你老老實實做人。"

"狗官!"孫丙拍案而起,怒道,"小的們,給俺把這個狗官拿下,把他的鬍鬚給他薅了!你把俺的下巴薅成了一片鹽鹼地,俺要把你的下巴薅成一片戈壁灘!"

張保和王橫提着棍子,躍躍欲試地逼上來,八個蠻童也幫腔作勢地大呼小叫。

"我是朝廷命官,堂堂知縣,我看你們哪個敢動我一根毫毛!"知縣說。

"罵一聲無情無意的小錢丁……兒賊你飛蛾投火自投羅網落在了俺手裡……血海的深化今日要報……"孫丙唱着貓腔調,提着棗木棍子衝了過來,"賊子啊……"他高舉起棗木棍子對着知縣的腦袋就夯了過來。

知縣不緊不忙地往後一撤身,躲過打擊,然後順手抓住棍子往前一帶,孫丙就趴在了地上。

張保和王橫舉起棍子,對準知縣的頭顱搶了下來。知縣的身體往後一跳,輕捷得猶如一隻公貓,然後又往前一縱,靈活得好似一隻公豹,張保和王橫的腦袋就響亮地碰在了一起,他們手裡的棍子也不知道如何地就落在了知縣的手裡。知縣一手一根棍子,左打了張保一棍,右打了王橫一棍,罵一聲:"雜種,還不給我滾出去!"張保和王橫捂着臉,吱哇亂叫着,躥到蓆棚外邊去了。知縣扔掉一根棍子,手拄着一根棍子,厲聲呵斥道:"還有你們這些小雜種,是等着我把你們打出去呢,還是你們自己滾出去?"八個小蠻重見事不好,有的扔了棍子,有的拖着棍子,一窩蜂般逃了出去。

知縣抓住孫丙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提起來,說:

"孫丙,你給我說實話,那三個德國人關在哪裡?"

"姓錢的,"孫丙咬着牙根說、唱,"你把我殺了吧……俺已經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死就死活就活不放在心……"

"德國人到底關在哪裡?"

"他們?"孫丙冷笑着,突然唱了起來:"要問德狗在何方~~不由的本帥氣昂昂~~他們就在天上睡~他們就在地下藏~~他們就在茅坑裡~~鑽進了狗肚子緊貼着狗脊樑~~"

"你把他們殺了?!"

"他們活得好好的,你有本事就把他們找回去吧!"

"孫丙,"知縣鬆開手,換了一副比較親切的態度,說,"我實話告訴你,德國人已經把你的女兒眉娘抓了起來,如果你不把他們的人放回去,他們就要把眉娘吊在城門樓子上!"

"願意吊就吊去吧,"孫丙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俺已經顧不了她了!"

"孫丙,眉娘可是你惟一的一個女兒,你不要忘了你這輩子欠了她多少債,"知縣道,"如果你不把德國人交出來,那麼,今天本縣就要把你帶走了!"知縣擰着孫丙的胳膊走出了蓆棚。

這時,蓆棚外邊一陣人聲嘈雜,大灣底下的數百個繫着彩頭、紅色塗面的男人在那幾個身穿戲裝的人率領下,黑壓壓地、鬧嚷嚷地包抄了上來,頃刻之間就把知縣和孫丙圍在了核心。那位腰間扎着一條虎皮圍裙、畫着猴臉、提着一根生鐵棍子的大師兄縱身跳到了中央,用棍子指着知縣的腦袋,用生動的外縣口音說:

"何方妖孽,如此大膽,竟敢欺負我家元帥?"

"高密縣令,前來討要德國人質,順便擒獲孫丙!"

"什麼縣令,分明是妖孽變化人形,孩兒們,破他的妖法!"

知縣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後邊的人先是淋了一頭一臉的狗血,緊接着又澆了一身大糞。他本是個十分講究衛生的人,一輩子還沒曾遭受過這樣的污穢,他覺得翻腸絞胃,只想彎腰大吐,因此早就把抓着孫丙的手鬆了開來。

"孫丙,明天正午時分,在縣城北門外交換人質,否則你的女兒就會受到天大的磨難。"知縣抹了一把臉,露出了被糞便和污血遮住了的眼睛,樣子雖然狼狽不堪,但態度卻十分強硬地說,"你不要把本官的話當成耳旁的風。"

"打死他!打死這個狗蛋官!"衆人齊聲吶喊着。

"鄉民們,我是爲了你們好!"知縣誠懇地說,"明天趕快把人質送去,然後你們就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跟着孫丙胡鬧了!"知縣用諷刺的口吻對着那兩個義和拳的師兄說,"還有你們倆,省撫袁大人早有嚴令,對義和拳斬盡殺絕,決不姑息,念你們遠道而來——遠道而來是爲客也,本縣擔着所有的干係,放你們一條生路,趕快離開此地,等省裡的兵馬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孫悟空豬八戎的兩個師兄愣了,趁着這機會,知縣大聲說:"孫丙,事關你女兒的性命,你不要違約,明天正午時刻,我在縣城北門外三里河橋頭等你!"然後,知縣就分開人羣,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個轎伕慌忙擡起轎子,跟在知縣身後,一溜小跑。知縣聽到,那個孫悟空用不甚純正的貓腔調子高唱着:

"義和拳,神助拳,殺盡洋鬼保中原!義和拳,法力深,槍刀劍我不能侵……"

知縣出了鎮子就飛跑起來,轎伕們和縣兵們在後邊跑成了一羣羊。他們聞到從知縣大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爛臭,看到了知縣大人身上的紅黃顏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問又不敢問,只好跟隨着緊跑。到了馬桑河橋上,知縣縱身躍下去,砸得河水四濺。春生和劉樸齊聲喊叫:

"大人——!"

他們以爲大人是跳河自殺了,急忙跑到河邊,想下水營救,但看到知縣的腦袋已經從河水中露了出來。四月的天氣寒意未消,河水瓦藍,散着涼氣。知縣在河中把官服脫了下來,放在水中漂洗着,然後把帽子摘下來洗涮。

洗涮乾淨的知縣在衆人的幫助下,狼狽不堪地爬上來。寒冷使他的身體哆嗦,腰桿子彎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劉樸的褲子,彎着腰鑽進了轎子。春生把知縣的官服搭在轎子頂上,劉樸把知縣的官帽掛在轎杆上,轎伕們匆忙起轎,縣兵們尾隨在後,一行人就這樣返回縣城。知縣坐在轎子裡想:

他媽的,多麼像戲裡的一個姦夫!

德國人扣押了孫眉娘一說,其實是知縣臨時編造出來的謊言,或者是他心中預感到,如果孫丙繼續將人質扣押下去,德國人就會這樣做。他帶着幾個親隨,膠澳總督克羅德也帶着幾個隨從在預先約定的城北三里河橋頭,等候着孫丙。知縣對克羅德並沒有說交換人質,而是說孫丙已經幡然悔悟,答應把人質歸還。克羅德聽了知縣的話,滿心歡喜,通過翻譯告訴知縣,如果人質能夠順利歸還,他將去袁大人處爲知縣請功。知縣苦笑一聲,心中焦慮不安。因爲從昨天孫丙的含糊話語中,他預感到那三個德國人凶多吉少。他是心存僥倖而來,因此他根本就沒對任何人提到孫眉孃的事,包括春生和劉樸,他只是吩咐他們,準備了一乘二人小轎,轎子裡放上了一塊石頭。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克羅德有些焦急,不時地摸出懷錶觀看,並通過翻譯催問知縣,孫丙是不是在耍什麼花招。知縣對克羅德的催問和疑問含糊其詞,不做正面回答。他心急如焚,但表面上還裝出輕鬆愉快的樣子,對那個尖下巴的翻譯說:

"請幫我問問克羅德先生,他的眼睛爲什麼是綠的?"

翻譯結結巴巴,不知如何應對。於是知縣就哈哈大笑起來。

兩隻喜鵲在河邊的一株柳樹上喳喳噪叫,黑白分明的羽毛活動在初綻鵝黃的枝條間,簡直就是一幅畫圖。幾個推車挑擔的百姓從河對面的小路上爬上河堤,還沒走上小橋,就看到了河對面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克羅德和站在四人轎前的知縣。於是他們就慌慌張張地退了回去。

正午時分,從北邊的土路上,來了一支吹吹打打的隊伍。克羅德急忙把望遠鏡架到眼上,知縣也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陽光,努力地張望着。知縣聽到克羅德在他的身旁大聲地喊叫着:

"錢,沒有,爲什麼沒有?"

知縣接過克羅德遞過來的望遠鏡舉到眼前,遠處的隊伍,突然地撲進了他的眼簾。他看到,孫丙還穿着那套破破爛爛的戲裝,還執着那根棗木棍子,還騎着那匹老馬,臉上迷茫着一種說不清是癡呆還是狡猾的笑容。他的馬前,當然還是那個活猴般的張保,他的馬後,自然還是那個愣頭愣腦的王橫。孫悟空、豬八戒兩大師兄,都騎着馬,跟隨在孫丙的馬後。在他們的馬後,有四個吹鼓手吹着兩支嗩吶兩支喇叭。吹鼓手的後邊,慢吞吞地跟隨着一輛騾子拉着的木輪大車,車上張着蓆棚。大車的後邊,跟隨着十幾個紅布纏頭、手提刀槍的青年。惟獨沒有德國兵。知縣的心中一陣冰涼,眼前一片迷濛,儘管這是基本上預見到了的結果,但他的心中還是殘存着一線希望,希望那三個德國人質就在那輛遮着蓆棚、行走緩慢的騾車上。知縣把望遠鏡還給克羅德,迴避開他焦灼的目光。他暗中盤算着那輛騾車的容積,是否能盛得下三個身材高大的德國兵。他想到了兩種結果:一是孫丙給了德國兵很高的禮遇,用騾車將他們送回;二是騾車裡裝着三具血肉模糊的德國死屍。並不迷信天地鬼神的知縣此時竟然也暗暗地禱告起來:天地神靈保佑吧,讓三個德國兵平平安安地從騾車裡走出來。即便走不出來,擡出來也行,只要德國人還有一口氣,事情就還有斡旋餘地,如果擡出來的是三具死屍,那後果如何,知縣不敢往下設想了。那很可能就是一場血戰,是一場可怕的大屠殺,至於個人的升遷,那就不值一提了。

在知縣浮想聯翩的過程中,孫丙的隊伍漸漸地逼近了橋頭。現在不用望遠鏡知縣也可以清楚地看清孫丙隊伍的細部了。知縣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輛神秘的騾車上。車子在崎嶇的土路上搖晃着,看起來還有些分量,但似乎並不沉重。高高的鐵箍木輪子緩慢地轉動着,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隊伍走到橋頭便停住了,吹鼓手也停止了吹奏。孫丙縱馬上了河堤,高聲道白:"俺家乃大宋元帥岳飛是也,對面那番將快快報上名來。"

知縣高聲道:

"孫丙,趕快把人質放過來!"

"你讓那番狗先把俺的女兒放過來。"孫丙說。

"孫丙,實話告訴你,他們根本就沒抓你的女兒,"知;縣撩開小轎的門簾,說,"這裡面不過是一塊石頭!"

"俺早就知道你在撒謊,"孫丙笑道,"本帥在縣城裡廣有耳目,你們的一行一動盡在本帥的掌握之中。"

"如果你不把人質放回來,眉孃的生命就很難保證了!"知縣說。

"本帥與女兒已經思盡情斷,她是死是活,你就看着辦吧,"孫丙道,"但本帥向以寬大爲懷,儘管番狗不仁,但本帥不能不義,本帥已經將三條番狗帶來,現在就放他們回去!"

孫丙往身後揮了一下手,幾個拳民就從騾車裡拖出了三條麻袋,拖拉着,往小橋上移動。知縣看到,那些麻袋裡似乎有活物在掙扎,並且發出了古怪的聲音。

拳民們在小橋的中央停住了,等待着孫丙的命令。孫丙大聲說:

"放他們回去!"

拳民們解開麻袋,扯住麻袋的底角一抖摟,就看到兩頭身上套着德國兵上衣的小豬和一隻頭上戴着頂德國軍帽的白狗,吱哇亂叫着、連滾帶爬地對着克羅德跑了過來,彷彿是孩子投奔自己的父兄。

孫丙嚴肅地說:

"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

孫丙的部下齊聲喊叫着:

"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

知縣被眼前發生的事件弄得哭笑不得。克羅德拔出手槍對着孫丙開了一槍。子彈正打在了孫丙手中揮舞着的棗木棍子上,發出奇特的聲響。看孫丙那樣子,彷彿不是子彈擊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擊中了子彈。就在克羅德對着孫丙射擊的同時,孫丙身後的一個持長苗子鳥槍的青年,也對着克羅德放了一槍。鳥槍裡裝的是鐵砂子,出膛後就如一把掃帚似地散開。幾粒鐵砂子擊中了克羅德**的高頭大馬,馬負痛,猛地將身體豎了起來,將背上的騎手掀倒地下。那馬拖着克羅德就往河裡躥去。在這危急的關頭,知縣一個箭步飛躍上去,如一頭巨大的豹子撲到了驚馬的脖子上。知縣制服了被鐵砂子打瞎了眼睛的洋馬,身後跟上來的隨從們把耳朵被一粒鐵砂子打了個洞眼的克羅德總督的雙腳從馬橙裡解救出來。克羅德摸了一把耳朵,看到了手上的鮮血,隨即尖叫起來。

"總督大人在喊叫什麼?"知縣問那位翻譯。

翻譯結結巴巴地說:

"總督大人說,他要到袁大人那裡去告你!"

德國軍隊和連夜從濟南趕來的武衛右軍步兵一營將馬桑鎮包圍起來。清兵在前,德兵在後,倉促地發起了一次攻擊。知縣和步兵營統帶馬龍標一左一右站在耳朵上纏着紗布的克羅德身邊,似乎是他的兩個保嫖。在他們身後的柳樹林子裡,德國的炮隊已經推備停當,每門炮的後邊都站着四個筆直的德兵,宛若四根沒有生命的木棍子。知縣不知道克羅德是否用電報向袁大人告了自己的狀,因爲在交換人質的鬧劇剛剛結束的那天下午,馬龍標統帶就率領着他的營隊風塵僕僕地趕到了。

知縣安排了營隊的食宿後,又特意安排了一桌酒宴爲馬統帶接風。馬統帶是個十分謙和的人,在席上不斷地向知縣表示着他對曾文正公的敬佩之情,並且說他對知縣的學問也是仰慕日久。酒宴即將結束之時,馬統帶悄悄地對知縣說他與在天津小站受了凌遲刑的錢雄飛是很好的朋友,這一下子就讓知縣感到自己與馬統帶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彷彿也是多年的密友,可以無話不談了。

爲了協助馬統帶建功,知縣把自己的五十名縣兵全部派出,爲清兵和德兵帶路,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時刻,完成了對馬桑鎮的包圍。知縣也隨隊前來,因爲昨天的人質交換,實際上是一次出力不討好的愚蠢行動;孫丙用一場惡作劇把自己和德國人好好地戲耍了一番。孫丙的獨白和他部下的吶喊不時地在知縣的耳邊響起:他們自己變成了獵狗!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其實,知縣想,我早就應該想到,他們是不會讓那三個德國兵活着的,而且自己也明明地聽說過,孫丙他們把三個俘虜綁在樹上輪番用熱尿呲臉,然後肯定就要用他們的心肝來祭奠那二十七條亡靈,這是我應該想到的,但是我竟然天真地以爲德國人還可能活着,更可笑的是我竟然想把人質營救出來,建一大功,引起袁大人的重視。實際上我是被夫人的一番話給煽動得愚蠢無比。克羅德這個雜種的運氣也不好,他開槍打孫丙,竟然製造了一個孫丙武藝高強到可以把子彈打飛的神話,而孫丙的部下就那麼隨便地開了一鳥槍,就毀了克羅德一匹駿馬,還打穿了他一隻耳朵。知縣知道,克羅德告狀的電報也許已經發出,即便還沒有發出遲早也要發出。袁大人也許已經離開了濟南府,正在向高密進發,如果能趕在大駕到來之前,將孫丙擒獲或是擊斃,自己的腦袋也許還能保住,否則一切都完了。

知縣看到,自己的那些縣兵在劉樸的帶領下,在武衛右軍的前邊,弓着腰向土圍子前進。這些傢伙對付老百姓如狼似虎,打起仗來卻個個膽小如鼠。他們的隊形起初還是分散的,但越近圍牆時,越擠在了一起,如同一羣怕冷的雞。知縣雖然沒有戰鬥經驗,但曾文正公的書通讀過十幾遍,因此知道這樣的密集隊形是最容易被守城的人殺傷的。他後悔在開始進攻之前沒有訓練他們一下,但現在一切都晚了。他們就這樣往前靠着。圍牆上很平靜,似乎沒有人。但知縣知道那上邊有人,因爲他看到了圍牆上每隔幾丈就有一股濃煙冒起,他甚至聞到了熬米粥的氣味。從曾文正公的兵書中他知道守城牆的人熬米湯絕對不是爲了喝,爲了什麼他知道但是不敢往下想象。他的縣兵運動到距離圍子牆幾丈遠的時候停住了,鳥槍手和弓箭手放槍的放槍,放箭的放箭。槍聲稀疏,二十來響,毫無威力可言,然後就啞巴了。弓箭手射出的箭有的飛越了圍子牆,有的碰到牆上。與鳥槍相比,弓箭更沒有威力,簡直就跟小孩子胡鬧一樣。鳥槍手放過了槍,就地跪下,從腰間懸掛的葫蘆裡往槍筒裡裝藥。他們的火藥葫蘆都是那種卡腰葫蘆,外邊塗了一層桐油,看起來光滑明亮,很是美觀。曾幾何時,知縣帶着鳥槍隊下鄉抓賭抓賊時,還爲這二十多個光芒四射的葫蘆感到驕傲;現在,在武衛右軍和德國軍隊的比較下,這些東西都變成了十足的兒童玩具。鳥槍隊裝好槍藥,又放了一陣凌亂的排槍後,就呼天囂地地朝圍牆衝去。圍牆並不險峻,大約有一丈高,牆壁上有許多去年的枯草在那裡顫動,其實枯草也未必顫抖,而是知縣的心在顫抖。兩個擡着梯子的轎伕從後邊跑到了前面。他們由於常年擡轎,習慣了那種有節奏的小花步,其實已經不會跑了;在這樣的攻城陷陣的緊張時刻,他們的步伐還是如擡着知縣下鄉時那樣悠閒。他們到了圍牆邊,把梯子豎了起來。圍牆上依然沒有動靜,知縣心中暗存僥倖。豎起梯子後兩個轎伕就問到了兩側,每人扶着梯子的一邊,防止梯子仰倒。鳥槍手和弓箭手簇擁在梯子後邊,一個跟着一個往上爬去。當梯子上有了三個人,最上邊的一個已經接近圍牆頂端時,許多頭纏紅布的拳民突然地從牆上冒出來。然後就有成鍋的熱粥劈頭蓋臉地澆到了正在爬城的縣兵身上。縣兵悽慘的叫喚使知縣的身體抖動不止。他感到隨時都可能把腸子裡的東西排泄到褲子裡,他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嘴脣剋制住了排泄慾望。他看到,梯子上的鳥槍手仰面朝天摔了下來,梯子下邊那些鳥槍手、弓箭手們一個個連滾帶爬地往後逃竄。圍牆上的拳民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官兵營裡一陣喇叭聲起,武衛右軍訓練有素的步兵們弓着腰,託着槍,啪啪地放着,向圍牆衝去。

知縣看到圍牆上的拳民用開水、熱粥、炸炮、磚瓦亂石還有幾桿威力巨大的土炮將武衛右軍的第一撥進攻擊退之後,才感到自己把孫丙看輕了。他原以爲孫丙只會裝神弄鬼,沒想到他在軍事方面如此地富有才幹。知縣通過博覽羣書得到的知識,孫丙通過戲文也全部掌握了,不僅僅是理論上明白,而且還卓有成效地付諸了實踐。看到大清朝最優秀的軍隊與他的縣兵一樣狼狽地敗下陣來,知縣的心中得到了些許安慰,甚至有一些幸災樂禍。他的焦灼感消失了,勇氣和自信重新回到了軀體之內。現在,就看德國兵的了。他瞟了一眼正在用望遠鏡觀察圍牆上情景的克羅德,看不到他完整的臉,只能看到他的腮上的肌肉在**。而原本跟隨在武衛右軍後邊的德國軍隊不但沒有發起衝鋒,反而往後退卻了幾十丈。看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克羅德將望遠鏡放下,臉上浮起輕蔑的微笑。他對着身後的炮隊指揮高喊了一句,那些木棍一樣的德國炮兵就緊張地活動起來。片刻之後,就有十二發炮彈打着尖厲的呼哨,如一羣黑老鴰飛了出去,圍牆內外騰起白色的硝煙,然後就衝過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知縣看到,幾顆正中了圍牆的炮彈爆炸之後,很多的碎磚亂瓦騰飛起來,其中還夾雜着被炸斷的身體。又是一個排炮響過,更多的人體碎片飛起來,圍牆上一片哭嚎,那扇松木大門也被一發炮彈炸得四分五裂。這時,克羅德對着德國軍隊揮動了隨從遞過來的紅旗。德國兵端着槍,吶喊着,撩開長腿,向洞開的大門衝去。重整旗鼓的武衛右軍也從另一個方向發起了第二輪衝鋒,惟有他的傷亡慘重的縣兵,趴在一片窪地裡哭爹叫娘。知縣的心中紛亂如麻,他知道這一次鎮子必破,而鎮子破了之後,馬桑鎮裡的數幹鄉民劫數難逃,這個高密縣的第一繁華大鎮,從此就不復存在了。知縣的愛民之心在耀武揚威的德國人面前復活了。但是,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爲力,即使皇帝老子到來,也不可能讓勝券在握的德國兵停止進攻。知縣的立場現在已經站在了鄉民們一邊,他希望村民們趁着德國兵還沒進鎮的時刻,速速地朝南逃跑,那裡雖然有馬桑河水的攔擋,但河邊的人多半都會水,儘管他知道武衛右軍在河的南岸埋伏了一個小隊,但總會有鄉民順水而下逃得性命,而且他還相信,武衛右軍設伏的小隊,不會射殺渡河逃命的婦孺,他們畢竟也是中國人。

事情的發展出乎知縣的預料,從破開的大門蜂擁而入的德國兵突然消失了,大門內升起了一陣煙塵,接着便傳來德國兵的嚎叫聲。知縣馬上明白了,足智多謀的孫丙在大門內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知縣看到克羅德臉色突變,急忙揮動旗幟,讓他的隊伍退了回來。知縣知道,德國兵的性命比較值錢,克羅德原以爲可以不死一兵一卒而勝的計劃已經破產。他接下來肯定又要讓他的炮兵開炮,而炮位後邊成箱的炮彈,足可以把鎮子炸成一片廢墟。知縣也估計到,這場戰鬥的最後勝利者肯定是德國人。果然,克羅德對着他的炮隊頭目大聲地吼叫起來。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知縣的心中突然地變成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他對着克羅德身後的翻譯說:

"告訴克羅德,讓他停止開炮,本縣有重要的話對他說。"

翻譯把他的話翻過去後,克羅德果然讓他的炮隊停止了行動。克羅德用綠油油的眼睛盯着知縣,連滿臉沮喪的馬龍標也盯着知縣的臉。

知縣說:"總督先生,中國有句俗話,擒賊先擒王,這些百姓,實際上都是受到了孫丙的迷惑,纔敢跟貴國軍隊和官軍對抗,一切罪過其實都是孫丙一人所致,只要擒獲了孫丙,予以嚴懲,殺一做百,就不會再有人出來破壞鐵路,閣下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我想貴國來到中國,根本的目的是要從這裡得到財富,而不是爲了來和我們的百姓打仗。如果閣下認爲我的話有幾分道理,本官願意隻身進去,勸說孫丙出來投降。"

"你是不是想進去幫孫丙出謀劃策?"翻譯翻完了他的話,然後又把克羅德的話翻過來。

"我是大清的命官,我的家眷還在縣衙,"知縣道,"我所以甘願冒死進去,其實是爲了讓閣下的部隊不再傷亡。貴國的軍隊遠涉重洋而來,一兵一卒都很珍貴,如果閣下的軍隊傷亡大多,你們的大皇帝也不會爲此獎賞您吧?"

"讓馬龍標大人擔保!"翻譯翻過來克羅德的話。

"錢兄,我明白您的意思,"馬龍標憂心忡忡地說,"萬一那些刁民……"

"馬大人,我有五分勝算,"知縣悲壯地說,"我不願意看着我縣一個繁華市鎮被夷爲平地,更不願意看到無辜的平民遭受屠殺。"

"如果大人能隻身將孫丙誘降,既避免了官軍的無謂傷亡,又保全了無辜百姓階性命,"馬龍標誠懇地說,"我一定在袁大人面前爲大人請功!"

"事已至此,本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知縣道,"請馬大人告訴克羅德,本官把孫丙誘出來之後,就請他撤兵!"

"包在我的身上!"馬龍標從懷裡摸出一隻嶄新的手槍送給知縣,道,"錢兄,帶上以防萬一。"

知縣擺擺手拒絕了,說:"請馬大人以全鎮百姓爲念!勸說克羅德不要開炮。"然後他就騎馬往那個洞開的門洞跑去。他在馬上大喊着:

"我是高密知縣,是你們大帥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與你們大帥商量……"

知縣打馬衝進大門,竟然沒有受到任何的阻攔。進大門時他繞過那個巨大的陷阱,看到十幾個身陷其中的德國兵在裡邊掙扎、慘叫。陷阱足有一丈深,底下栽滿如刀似劍的竹籤和鐵齒,德國兵有的已經被扎死,有的受了重傷,宛如穿在籤子上的青蛙。從陷阱底下散發上來撲鼻的臭氣,說明孫丙不僅僅在下面栽滿了利器,而且還倒上了大量的糞便。知縣驀然想起,幾十年前洋人初進中國時,某位封疆大吏曾經鄭重地給皇上建策,說洋兵最愛清潔,最怕的是大糞,如果讓我天朝的士兵每人背上一桶大糞,上陣之後,只管將大糞淋過去,那些洋兵就會掩鼻敗退,甚至會嘔吐而死。據說咸豐皇帝對此策深爲嘉許,認爲這是富有創意的提案,既能克敵制勝,又可以爲天朝省下大筆的開支。這件事是夫人當做笑話講給他聽過的,他當時也一笑了之,沒想到此法已經被孫丙改頭換面加以運用,這種富有特色的中國戰術充滿了惡作劇的精神,令人哭笑不得。其實,從昨天那場荒謬絕倫的人質交換中,知縣已經對孫丙的戰術風格有了大概的瞭解。是的,他很幼稚,他的許多做法完全是兒童式的,但往往能出人意料,發人深思,而且十分管用。知縣在繞過陷阱時還看到,兩邊的土圍子上,拳民們傷亡慘重,許多熬粥的鐵鍋被炸得稀爛,熱氣騰騰的粥和鮮血混合在一起流淌,尚未死利索的人們在那裡痛苦哀號。那條他不久前行走過的大街上,頭纏紅布的拳民和婦女孩童在毫無目標地亂竄,似無頭蒼蠅一樣。實際上鎮子已經破了,知縣想,德國兵完全可以**。想到此知縣感到自己的決定英明無比,犧牲孫丙一個,可以換來千百條性命,無論如何,也要把孫丙弄出去,文的不行,就動武的,儘管適才沒接馬龍標的手槍,但知縣自信能夠制服孫丙。他感到自己沉浸在英勇悲壯的氛圍中,耳邊彷彿響起了鼓角聲,他縱馬飛跑,跑向那個建立在大灣子旁邊的蓆棚。他知道孫丙在那裡。

知縣看到,灣底有數百個拳民正在喝符子,每人手捧着一個大碗,碗裡是用水調和的紙灰。他要找的孫丙站在磚臺子上,正在高聲歌唱着他的咒語。那個從曹州來的義和拳的大師兄孫悟空不在了,只有二師兄豬八戒站在臺下表演着耙術爲孫丙的儀式助威。知縣滾鞍下馬,徑直地上了磚臺子,一腳踢翻了孫丙面前的香案,大聲說:

"孫丙,你的人在圍子牆上已經血流成河,你還在這裡妖言惑衆!"

孫丙身後的護法衝了上來,知縣飛快地轉到孫丙身後,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了孫丙的後心,說:

"都別動!"

孫丙憤怒地說:

"狗官,你又來破俺的神拳!俺是鐵頭鐵臂鐵身子,刀槍不能入,水火不能侵!"

"鄉民們,你們去圍子牆上看看吧,人的肉體如何能擋得住大炮?"知縣大膽地假設着,"連你們武藝最高的大師兄孫悟空也被炸成了碎片!"

"你胡說!"孫丙怒吼道。

"孫丙,"知縣冷冷地說,"你可是練就了刀槍不入之體?"

"俺是金剛不壞之軀,連那番狗的子彈都打不進去!"

知縣彎腰從臺子上揭起一塊磚頭,迅疾地拍在了孫丙的額頭上,孫丙不及躲閃,往後便倒。知縣抓着衣領把他提起來,說:

"讓大家看看你的金剛不壞之軀!"

一道黑色的血從孫丙的額頭上流下來,彷彿幾條蚯蚓在他的臉上爬行。二師兄豬八戒揮起耙子對準知縣的屁股摟過來。知縣閃身躲過,同時將手中的匕首甩了出去,正中了豬八戒的肚子。豬八戒哀號着滾到臺下去了。

"鄉民們,你們可看清了?"知縣道,"他們是你們的師兄和壇主,可他們連本縣的磚頭和小刀子都避不開,如何能避開德國人的大炮?"

拳民們的意志開始瓦解,臺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知縣道:"孫丙,你是一條好漢,不能爲了你一人,讓全鎮的鄉親們去送死,本官已經說服了德國總督,只要你投降,他就下令撤軍。孫丙,你已經幹出了讓全世界都吃驚的大事情,如果你能犧牲自己,保全鄉親們的性命,你就會流芳千古!"

"天意啊,天意,"孫丙長嘆一聲,唱道,"割地輸金做兒臣~~忍棄這中原衆黎民,十年功業一朝盡,求和辱,覆巢恨,只怕這半壁江山也被鯨吞。休欺我沉沉冤獄無時盡,天下還有我岳家軍~~鄉親們,你們散了吧!"

知縣緊緊地抓住孫丙的手躍下臺子,趁着人羣中一片混亂的當口,匆匆地往大門的方向走去,連那匹馬都忘記了。八

知縣一人將孫丙擒出馬桑鎮,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但隨即發生的事情讓他的心遭受了重創,使他痛感到又犯了一個比交換人質還要愚蠢的錯誤:克羅德並沒有因爲孫丙的投降而撤軍,當他看到知縣將孫丙拉到面前時,立即就對他的炮隊下了命令,十二尊大炮一起怒吼,成羣的炮彈呼哨着飛進鎮子。鎮子裡硝煙滾滾,火光熊熊,百姓的哭叫聲慘不忍聞。孫丙發瘋般地掐住了知縣的脖子,知縣沒有反抗,心甘情願地想讓他把自己掐死,但馬龍標指揮着護衛們制服了孫丙,解救了知縣的性命。在孫丙的怒罵聲中,知縣閉住了眼睛。他在昏昏沉沉中,聽到了德國軍隊衝鋒的聲音,他知道,這個高密縣最繁華的大鎮,已經不存在了。而導致這一後果的,可以說是孫丙,可以說是德國人,也可以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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