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趙甲道白

昨天還狗仗人勢、狐假虎威、人稱三爺、無人不怕的衙役頭兒宋三,今日卻滿臉媚笑着站在咱家的面前。這廝昨天還挺得筆直的脊樑骨,今天彎成一張弓。後生們,咱家在京城衙門混了四十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沒經過?天下的衙役都是這副鳥樣子,如果高密縣的衙役不是這副鳥樣子,那高密縣也就不屬於大清朝的地盤了。衙役頭兒在咱家的面前打了一個深深的躬,嘴裡叨叨着:

"老……老……先生,請問,把您要的東西擡進來嗎?"

俺歪歪嘴角,把冷笑藏在心中。俺知道這狗嘴裡那一串"老"字的意思,他想叫俺"老爺",但俺分明不是老爺;他想喚俺老趙,但俺又坐着皇上賞賜的椅子。他只好稱呼俺老先生了。好一個聰明乖巧的雜種啊!俺微微地擡擡手,說:"搬進來吧。"

衙役頭兒撇着長腔,像唱戲一樣喊叫着:

"把老先生的東西擡進來吶!"

衙役們像一隊黑螞蟻,搬着俺在縣衙大堂上向袁大人點要的東西,一個跟着一個地走進院子。他們將東西一件件地放在面前讓俺過目:

一根長約五尺、寬約五分的紫檀木材,就像秦叔寶使用過的鐵鐗,這是不可缺少的。

一隻白毛黑冠子的大公雞被紅布條兒綁着腿兒蹲在一個白臉的衙役懷裡,好似一個怒氣衝衝的小男孩兒。這樣的白毛黑冠大公雞十分罕見,不知道高密縣是從哪裡搜求來的。

一捆新牛皮繩子散發着硝鹼的生澀味兒,顏色淺藍,彷彿染了草汁。

兩柄油坊裡使用過的木榔頭閃爍着紫紅的光芒,很可能是康熙爺年間的物事。這東西是用多年的棗木疙瘩做成,在油坊裡浸淫多年,已經吃飽了油,比鋼鐵還要沉重,但它不是鋼鐵是木頭,比鋼鐵的性子要柔,咱家要的就是這剛中有柔的勁道兒。

白米二百斤,用兩個大大的箢篼盛着。上等的白米,散着清香,白裡泛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是從盛產好米的登州府來的,高密縣沒有這樣的好米。

白麪二百斤,用四個面袋子裝着,面袋子上有同和洋麪廠的標記。

雞蛋一籃子,個個是紅皮。有一個還是頭蛋,蛋皮上沾着血,看着這沾血的蛋咱家彷彿看到了那個初次下蛋把臉憋得通紅的小母雞。

牛肉一大方用一個大盆盛着,肉裡的筋絡似乎還在顫抖。

一口十八印的大鍋兩個人擡着。好大一口鍋,能煮一頭牛。

……

還有人蔘半斤在宋三的懷裡揣着。他摸出來,親手交給俺,隔着紙包俺就嗅到了一等好參那股苦苦的香氣。宋三眉飛色舞地說:

"老先生,這參是小的親自去生藥鋪裡,親眼看着秦七那個老狐狸開了鎖着三把大鐵鎖的揪木櫃子,從一個青花瓷罈子裡取出來的。秦七說,如果假了,讓小的把他的頭扭下來。這參,分明是寶,別說吃,小的把它揣在懷裡,嗅着它的味兒走了這麼一段路,就感到腿輕腳快,心明眼亮,彷彿得道升了仙。"

俺剝開紙包,數着那些脖頸上掛着紅繩的褐色山參,一根兩根,三根五根,一共八根。這些參粗的如筷子,細的如豆秸,都拖着些鬚毛,輕飄飄的,怎夠半斤?俺冷眼看着衙役頭兒,這個雜種,立即就把腰桿子彎曲了,滿面堆着笑,低聲說:

"什麼事兒也瞞不過您老先生的法眼——這八棵參,其實只夠四兩。但秦家生藥鋪裡只有這些了。秦七說,這八棵參熬了湯,灌到一個死人嘴裡,死人也會從棺材裡蹦出來——您老是不是……"

俺揮揮手,什麼也沒說。還用俺說什麼?這些衙役頭兒,都是比鬼還奸、比猴還精的東西。他跪下一條腿,給俺施了一禮。這一禮他值了。這畜生,就人蔘這一項,少說也落了五十兩!衙役頭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子,說:

"老員外,這是買豬肉的銀子,小的想,肥水不落外人田,您家裡就開着現成的殺豬鋪子,還到哪裡去買豬肉?所以小的就自做主張,把這筆銀子給您省出來了。"

俺當然知道這點碎銀子與他落下的人蔘錢相比是個不值一提的小數,但還是表揚了他:謝謝你想得周到,這點銀子,就分給弟兄們做個茶錢吧!

"謝大員外,"衙役頭兒又是一個深躬到地,那些衙役也跟着齊聲道謝。

他孃的,錢真是好東西,一把碎銀子,就讓俺在這雜種的嘴裡由"老先生"變成了"老員外"。送他一個金元寶,他能跪地磕頭叫俺爹。咱家揮揮手,讓衙役頭兒起來。咱家漫不經心地,如吩咐一條狗:去,帶着你的人,把這些東西給俺運到執刑臺前,在那裡給俺壘起一個大竈,把香油倒進鍋裡,竈裡插上劈柴燒起來。再給俺壘一個小竈,把牛肉放在裡邊燉起來。鍋竈旁給俺搭一個蓆棚,蓆棚裡給俺安上一口大缸,缸裡給俺灌滿水,要甜水不要懶水。還要你給俺準備一個熬中藥的瓦罐子,一個給牲口灌藥的牛角溜子。給俺在窩棚裡搭一個地鋪,鋪草要厚要乾燥,用今年的新麥穰。還要你親自把俺的椅子扛了去,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這把椅子的來歷,你們的大老爺和省裡的袁大人都在這把椅子前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你可要仔細着,傷了這椅子一塊油漆,袁大人就會剝了你的狗皮。這一切,正晌午時必須給俺準備停當,缺什麼東西去找你們老爺。衙役頭兒一躬到地,高聲唱道:

"老爺,您就請好吧!"

送走了衆衙役,俺再一次用目光清點了剩在院子裡的東西:檀香木——這是最重要的——這東西還要精心加工,但加工的過程不能讓那些雜種們看到。雜種們眼髒,讓他們看到就不靈了。大公雞也不能讓他們抱,他們手髒,讓他們抱去也就不靈了。咱家關上了大門,兩個持腰刀的衙役站立在咱家大門的兩旁,保護着咱家的安全。看來這錢知縣辦事十分地周詳。咱家知道他是做給袁大人看的。他的心裡恨透了咱家,咱家的牙齦還在流血呢。爲了教訓這個狗官,咱家也得把譜兒擺足,不能自家輕賤了。不是咱家仗着皇太后和皇上的賞賜擺架子抖威風,更不是咱家公報私仇,這是國家的尊嚴。既然是讓咱家執刑,受刑的又是一位驚動了世界的要犯,那就要顯擺出排場,這不是咱家的排場,這是大清朝的排場,不能讓洋鬼子看了咱的笑話。

奶奶的個克羅德,早就知道你們歐羅巴有木樁刑,那不過是用一根劈柴把人釘死而已。咱家要讓你見識見識中國的刑罰,是多麼樣的精緻講究,光這個刑名就夠你一聽:檀——香——刑——多麼典雅,多麼響亮;外拙內秀,古色古香。這樣的刑法你們歐羅巴怎麼能想得出!咱家的左鄰右舍們,這些目光短淺的鄉孫,都在大街上探頭探腦地往咱家院子裡觀看。他們臉上的神情告訴咱家他們心中的嫉妒和豔羨。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財物,看不到財物後邊的兇險。咱家的兒子與街上的人差不多一樣糊塗,但咱家的兒子糊塗得可愛。咱家自從把那個有着冰雪肌膚的女人剮了之後,男女的事兒就再也做不成了。京城八大胡同裡那些浪得淌水的娘們也弄不起來咱了。咱的鬍鬚不知何時也不生長了。咱想起姥姥的話,他說:孩兒們,幹上了咱家這行當,就像宮裡的太監一樣。太監是用刀子淨了身,但他們的心還不死;咱們雖然還有着三大件,但咱們的心死了。姥姥說什麼時候你們在女人面前沒有能耐了,不但沒有能耐,見了女人連想都不想了,就距離一個出色的劊子手不遠了。幾十年前咱家回來睡了一覺——那時咱家還馬馬虎虎地能成事——留下了這樣一個雖然愚笨但是讓咱家怎麼看怎麼順眼的種子。不容易啊,簡直就是從一鍋炒熟了的高粱米里種出了一棵高粱。咱家千方百計地要告老還鄉就是因爲咱家思念兒子。咱家要把他培養成大清朝最優秀的劊子手。皇太后說了,"行行出狀元",咱家是狀元,兒子也得成狀元。咱家的媳婦是個人精,與那錢丁明鋪熱蓋,讓咱家蒙受了恥辱。真是蒼天有眼,讓她的爹落在了咱家手裡。咱家對着她笑笑,說:媳婦呵,是親就有三分向。這些東西,都是爲你爹準備的。

兒媳眼睛瞪得溜圓,張着嘴,臉色煞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兒子蹲在公雞前,樂呵呵地問:

"爹,這隻雞歸咱家了嗎?"

是的,歸咱家了。

"這些米、面、肉,也都歸咱家了嗎?"

是的,都歸咱家了。

"哈哈哈……"

兒子大笑起來。看來這個孩子也不是真傻,知道財物中用就不能算傻。兒子,這些東西的確是歸了咱家,但咱要給國家出力,明天這時候,就該着咱爺們露臉了。

"公爹,真讓你殺俺爹!"兒媳可憐巴巴地問,那張一貫地光明滑溜的臉上彷彿生了一層鏽。

這是你爹的福分!

"你打算怎樣治死俺爹?"

用檀木橛子把他釘死。

"畜生……"兒媳怪叫一聲,"畜生啊……"

兒媳擺動着細腰,拉開大門,躥了出去。

咱家用眼睛追趕着往外瘋跑的兒媳,用一句響亮的話兒送她:好媳婦,俺會讓你的爹流芳百世,俺會讓你的爹變成一場大戲,你就等着看吧!

咱家讓兒子關了大門,拿起一把小鋼鋸,就在血肉模糊的殺豬牀子上,將那段紫檀木材解成了兩片。鋸紫檀木的聲音尖厲刺耳,簡直就是以鋼鋸鐵。大粒的火星子從鋸縫裡滋出來。鋸條熱得燙手,一股燃燒檀木的異香撲進了咱家的鼻子。咱家用刨子將那兩片檀木細細地創成了兩根長劍形狀。有尖有刃,不銳利,如韭菜的葉子一樣渾圓。先用粗砂紙後用細砂紙將這兩片檀木翻來覆去地打磨了,一直將它們磨得如鏡面一樣光滑。咱家固然沒有執過檀香刑,但知道幹這樣的大事必須有好傢什。幹大活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這是咱家從餘姥姥那裡學來的好習慣。刮磨檀木橛子這活兒耗去了咱家整整半天的工夫,磨刀不誤砍柴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家剛把這兩件寶貝磨好,一個衙役敲門報告,說在縣城中心通德書院前面的操場上,高密縣令錢丁派出的人按照咱家的要求,已經把那個註定要被人們傳說一百年的昇天臺搭好了。咱家要求的那個蓆棚也搭好了,大鍋也支好了,香油在大鍋裡已經翻起了浪頭。小鍋也支好了,鍋裡燉上了牛肉。咱家抽抽鼻子,果然從秋風裡嗅到了濃濃的香氣。

兒媳清晨跑出去,至今沒有回來。她的心情可以理解,畢竟是親爹受刑,心不痛肉也痛。她能到哪裡去呢?去找她的乾爹錢大老爺求情?兒媳,你的乾爹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是咒他,咱家估計,你親爹孫丙嚥氣之日,就是你乾爹倒黴之時。

咱家脫下舊衣裳,換上了簇新的公服。皁衣攔腰扎紅帶,紅色氈帽簇紅纓,黑皮靴子腳上蹬。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兒子笑嘻嘻地問俺:

"爹,咱這是幹啥?要去唱貓腔嗎?"

唱什麼貓腔?還唱你孃的狗調呢!咱家心中罵着兒子,知道跟他多說也沒用,就吩咐他去把那身油脂麻花的沾滿了豬油狗血的衣裳換下來。這小子竟然說:

"爹,你閉眼,不要看。俺媳婦換衣裳時就讓俺閉眼。"

咱家眯着眼,看到兒子脫去衣裳,露出了一身橫肉。兒子腿間那貨囊兒巴唧,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管用的傢什。

兒子足蹬軟底高腰黑皮靴,腰扎紅綢帶,頭戴紅纓帽,高大魁梧,威風凜凜,看上去是英雄豪傑的身板;但動不動就齜牙咧嘴,抓耳撓腮,分明又是猴子的嘴臉。

咱家扛着那兩根檀木撅子,吩咐兒子抱起那隻白毛黑冠子公雞,走出家門,向通德書院進發。大街兩邊,已經站立着許多看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瞪着眼,張着口,如同一羣浮到水面上吸氣的魚。咱家昂首挺胸,看起來目不斜視,但路邊的風景全在眼裡。兒子東張西望,不時地咧開嘴巴對路邊人傻笑。大公雞在他的懷裡不停地掙扎着,發出咯咯的聲音。滿大街都是癡癡呆呆的表情,咱兒子傻,路邊那些人比咱兒子還要傻。鄉親們,好戲還沒開場呢,你們就看傻了,等明天好戲開了場,你們怎麼辦?有咱家這樣的鄉黨,算你們有福氣。要知道天下的戲,沒有比殺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殺人方式,沒有比用檀香刑殺人更精彩的;全中國能執檀香刑的劊子手,除了咱家還有何人?因爲有了咱家這樣的鄉黨,你們才能看到這全世界從來沒有過今後大概也不會再有的好戲了。這不是福氣是什麼?讓你們自己說,這不是福氣是什麼?

老趙甲,懷抱着檀木橛子往前行,尊一聲衆位鄉黨細聽分明。俺懷中抱的是國家法,它比那黃金還要重。叫聲我兒快些走,不要東張西望傻不愣。咱爺們明天要露臉,就好比鯉魚化蚊龍。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並做一步行,大步流星走得快,通德書院面前迎。

擡頭看,書院前面一廣場,白沙鋪地展平平。廣場邊上一戲臺,梨園子弟獻藝來。帝王將相,公子王孫、英雄豪傑、才子佳人、三教九流……亂紛紛轉成一臺走馬燈。

但見那,戲臺前,知縣豎起了昇天臺,臺下立着一羣兵。有的扛着水火棍,有的提着大刀明。臺前窩棚葦蓆扎,棚前大鍋香油烹。爺們,好戲這就開了場咧!

咱家把白毛公雞拴在蓆棚的柱子上。這畜生歪着頭看咱,眼珠子,似黃金,亮晶晶,耀眼明。咱家指派兒子:小甲,用缸裡的清水和一塊白麪。兒子歪着頭看咱,神情如同公雞:

"和麪幹啥?"

讓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着兒子和麪的工夫,咱家看到:蓆棚前面敞開,後邊封閉,與那戲臺子遙遙相對。好,這正是咱家需要的樣子。地鋪打得不錯,暄騰騰的麥穰草上鋪了一領金黃的葦蓆。新麥草,新葦蓆,散着香氣。咱家的檀木椅子擺在窩棚正中,等待着咱家的屁股。咱家來到大鍋前,將那兩柄劍狀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氣撲鼻的大鍋裡。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鍋底,只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按說應該將它們煮上三天三夜,但時間來不及了。煮一天一夜也不錯了,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用油煮其實也吸不了多少血了。親家,你也是個有福的,用上了這樣的刑具。咱家坐在椅子上,擡頭看到紅日西沉,天色黃昏。用粗大的紅松木搭起的昇天臺在暮色中顯出陰森森的煞氣,恰如一尊板着臉的大神。縣令這活於得的確不賴。昇天臺,好氣派,圍着霧,罩着雲。錢知縣哪,你應該去當工部堂官,督造經天緯地的大工程,在這區區高密小縣裡,實在是埋沒了你的天才。孫丙,親家,你也算是高密東北鄉轟轟烈烈的人物,儘管俺不喜歡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龍鳳,你這樣的人物如果不死出點花樣來天地不容。只有這樣的檀香刑、只有這樣的昇天臺才能配得上你。孫丙啊,你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落到咱家的手裡,該着你千秋壯烈,萬古留名。

"爹,"兒子搬着一坨磨盤大的白麪站在咱家的身後,興高采烈地說,"面和好了。"

這小子,把那一袋子面全和完了。也好,明天咱爺倆要乾的是真正的力氣活兒,肚子裡沒有食兒頂着是不行的。咱家揪下一塊麪,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長條兒,隨手就扔到翻花起浪的香油鍋裡。麪條兒立即就在油鍋裡翻騰起來,似一條垂死掙扎的黃鱔魚。兒子拍着巴掌歡跳起來:

"油炸鬼!油炸鬼!"

咱爺倆把面一條條往油鍋裡扔。它們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來,在那兩根檀木之間翻轉着。咱家在油鍋裡炸面,爲得是讓那兩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谷氣。咱家知道,這橛子要從孫丙的穀道進去,然後貫穿他的身體。沾了谷氣的橛子,會對他的身體有利。油炸鬼的香氣擴散開來,它們熟了。咱家用長柄鐵鉗把它們夾出來。吃吧,兒子。兒子背靠着蓆棚,嚼着燙嘴的油炸鬼,腮幫子鼓鼓,滿臉的喜氣。咱家捏着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着。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這油炸鬼裡有檀木的香氣,這油炸鬼裡有佛氣。咱家得了老佛爺的佛珠後,就長齋食素了。竈裡的松木劈柴轟轟烈烈地燃燒着,油鍋裡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吃了幾根油炸鬼,咱家又親自動手,割下幾砣拳大的牛肉,扔進了香油鍋。咱家往油鍋裡扔牛肉是爲了讓那兩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谷氣之後再沾染些肉氣,沾了肉氣的橛子性子更柔。一切爲了親家!兒子湊上前來,嘴裡哼唧着:

"爹,俺要吃肉。"

咱家滿懷着慈愛看着他,說:

好兒子,這肉不能吃,待會兒從小鍋裡吃。等你那個唱貓腔的岳父受刑後,你吃肉,他喝湯。

奸猾狡詐的衙役頭兒宋三跑到咱家面前請示下一步的工作。他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彷彿咱家是一個大大的首長。咱家自然也要把架子拿起來,咳嗽一聲說:

今天沒有事啦,剩下的事兒就是煮這兩根檀木橛子,但這事不是你們的事,你們走吧,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小的不能走,"衙役頭兒的話如同泥鰍,從那張光溜溜的嘴巴子裡鑽出來,"小的們也不敢走。"

是你們的知縣大老爺不讓你們走嗎?

"不是知縣老爺不讓俺們走,是山東巡撫袁大人不讓俺們走。他讓俺留在這裡保護您,老爺子,您成了寶貝疙瘩啦。"

衙役頭兒伸出狗爪子抓去一根油炸鬼塞進嘴裡。咱家盯着他油汪汪的嘴脣,心裡想:雜種們,不是咱家成了寶,是因爲咱家身上帶着寶。咱家把當今聖明慈禧皇太后賞賜的檀香佛珠串兒從懷裡摸出來,捧在手裡捻動着。咱家閉上眼睛保養精神,彷彿一個老和尚人了定。雜種們怎麼能知道咱家心裡想什麼?把他們砸成肉醬他們也猜不出咱家心裡想着什麼。

老趙甲坐棚前心緒萬千(爹你想啥?),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啥往事?),袁世凱大德人不忘故交,才使咱爺兒倆有了今天(今天是啥天?)。

——茂腔《檀香刑·父子對》

凌遲罷好漢錢雄飛,咱家收拾起傢什,帶着徒弟,想連夜趕回北京。有道是熱鬧的地場體要去,是非之地不可留。正當咱家揹着行李要上路時,袁大人的貼身隨從虎着臉站在咱家面前,擋住咱家的去路,兩眼望着青天對咱家說:

"殺家子,慢些走,袁大人有請!"

讓徒弟在一個雞毛小店裡等候着,咱家緊手緊腳地跟隨着隨從,穿越了重重崗哨,跪在袁大人面前。這時咱家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咱家把頭叩得很響,藉着叩頭起伏的光景,看到了袁大人的福態大相。咱家知道二十三年來袁大人貴人眼前走馬燈般地過了成千上萬的高官俊彥,不可能記得咱家這個小人物。但咱家可是把他記得牢牢的。二十三年前的袁大人還是一個嘴上沒毛的英俊少年,跟着他在刑部大堂當侍郎的叔叔袁保恆經常地出人衙門。閒來無事,袁大人就跑到劊子手居住的東路院裡來,與咱家拉狐扯淡。大人哪,想當初您對這殺人的行當十分感興趣,您對當時還健在的餘姥姥說:"姥姥,您收俺當個徒弟吧!"餘姥姥惶恐地說:"袁公子,您是拿小的們開心啦!"大人,當時您嚴肅地說:"不是玩笑!大丈夫生於亂世,抓不住印把子,就要抓住刀把子!"

"趙姥姥,活兒幹得不錯!"袁大人的話打斷了咱家對往事的回憶,他老人家的聲音彷彿從鍾裡發出,嗡嗡嚶嚶,動人心魄。

咱家知道這個活兒做得還行,沒有給刑部大堂丟臉,大清朝裡能把凌遲刑做到這種水平的目前也就是咱家一個,但在袁大人面前咱家不敢拿大,咱家雖是小人物,也知道領導着大清朝最新式最精銳部隊的袁大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咱家謙虛地說:做得不好,有負大人厚望,還望大人海涵。

"趙姥姥,聽你的談吐,倒似個讀過書的人。"

秉告大人,小的大字不識一個。

"明白了,"袁大人微笑着說,他突然換上了一口河南腔,就如脫掉了官服,換上了一身土布棉襖,"把一條狗放在衙門裡養十年,它開口也是之乎者也。"

大人說得是,小的就是刑部衙門裡的一條狗。

袁大人爽朗地大笑起來,笑罷,他說:

"好啊,能夠自輕自賤,就是一條好漢!你是刑部的一條狗,本督是朝廷的一條狗。"

小的不敢跟大人相提並論……大人是金鑲玉,小的是鵝卵石……

"趙甲,你幫本官幹了這件大事,本官該怎樣謝你?"

小的是國家養的一條狗,大人是國家的棟樑之臣,小的應該爲大人效勞。

"這麼說也沒錯,但本官還是要賞賜你的。"袁大人看一眼堂下的侍從,道,"去開支一百兩銀子,送趙姥姥回京吧!"

咱家撲地跪倒,給袁大人叩了一個響頭,說:

大人的恩典,小的沒齒不忘,但銀子小的不敢領受。

"怎麼,"袁大人冷冷地說,"嫌少嗎?"

咱家趕緊又叩了一個響頭,說:

小的這輩子也沒一次得過一百兩銀子,小的不敢受。大人讓小的來天津執行,已經給了小的天大的面子,已經讓小的在刑部大堂裡十分地風光了,小的再受大人的銀子,小的就會折壽。

袁大人沉吟片刻,道:

"趙姥姥,幹這個活兒似乎委屈你了。"

咱家趕緊給袁大人叩了一個響頭,說:

大人,小的熱愛這個活兒,小的能用自己的手藝替朝廷出力小的感到三生有幸。

"趙甲,本官要是把你留在我的軍法處,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大人的擡舉,小的不敢不從,但小的在刑部大堂執法已經四十餘年,親手處死的犯人有九百八十七人,協辦不算。小的受國家厚恩,本當鞠躬盡瘁,幹到老死。但小的自從處死譚嗣同等六犯後,添了一個手腕痠痛的症候,發作時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了。小的想回家養老,求大人知會刑部諸位大人恩准。

袁大人冷笑一聲,讓俺摸不着頭腦。

大人,小的該死,小的是連下九流都入不了的賤民,走是一條狗,留也是一條狗,根本用不着麻煩諸位大人。但小人斗膽認爲,小的下賤,但小的從事的工作不下賤,小的是國家威權的象徵,國家縱有千條律令,但最終還要靠小的落實。小的與徒弟們無年俸更無月銀,小的們主要靠賣死人的幹臘給人人藥維持生活。小的在刑部幹了四十多年,無有一文積蓄。小的希望刑部能發給小的安家費,讓小的不至於流落街頭。小的斗膽替這個行當的夥計們求個公道,希望國家將劊子手列入刑部編制,按月發給份銀。小的既是爲了自己,更是爲了衆人。小的認爲,只要有國家存在,就不能缺了劊子手這一行。眼下國家動亂,犯官成羣,盜賊如毛,國家急需手藝精良的劊子手。小的冒死求情,求大人開恩!

咱家訴說完畢,給袁大人叩了幾個響頭,然後跪着,偷偷地看着他的反應。咱家看到,袁大人用手指捻着漆黑的八字鬍,面色平靜,彷彿在沉思默想。他突然笑了,說:

"趙姥姥,你不但有一手好活,你還有一張好嘴啊!"

小的該死,小的說的都是實情。小的知道大人眼光遠大,氣度非凡,因此才斗膽向您訴說。"趙甲,"袁大人突然降低了嗓門,神秘地說,"你還認識我吧?"

大人威儀堂堂,小的過目難忘。

"我不是說的現在,我說的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本督的堂叔在刑部任左侍郎時,本督經常到衙門裡去玩耍。你那時沒有見過我嗎?"

小的眼拙,記性不好,小的的確認不出大人了。但小的認識袁保恆袁大人。袁大人在刑部任職時,小的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

其實,咱家怎麼能認不出您的尊容?那時,袁大人您是一個頑皮的少年。您的叔叔想讓您讀書上進,科舉成名。但您不是塊讀書的材料。您一得空就溜到東跨院,與我們廝混。您熟知俺們劊子手的規矩,您曾經瞞着您的叔叔,說服了餘姥姥,偷偷地換上了劊子手的公服,用公雞血塗抹了您那張圓圓臉,跟着我們去菜市口執刑,斬殺了一個斗膽在皇陵打兔子、驚動了先帝陵寢的罪犯。執刑時,咱家用手拽住犯人的小辮,讓他的脖子神出。您舉起大刀,面不改色手不顫,一下子,沒用第二下,就從容地把犯人的腦袋砍了下來。後來,您叔叔知道了這事,當着我們的面,抽了您一個大耳刮子。嚇得我們叩頭好似搗蒜。您叔叔罵道:"下流的東西!竟然敢幹出這等事兒。"您據理力爭道:"叔父大人息怒,爲盜殺人,天理難容;執法殺人,爲國盡忠。愚侄志在疆場,今日化妝執刑,是爲將來鍛鍊膽氣也!"您的叔叔雖然還咆哮不止,但我們知道,他已經對您刮目相看了……

"老趙,你是個聰明人,"袁大人微笑着說,"你不可能認不出本督,你是怕本督怪罪於你。實際上,本督並不認爲那是劣跡。本督跟隨叔叔在刑部大堂讀書時,對劊子手這個行當進行了深入透徹的研究,可以說是受益非淺。跟隨着你們去執法殺人後,更讓本督對人生有了別樣的體驗。這段難忘的生活,對本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本督請你來,就是想謝謝你的。"

咱家叩頭不止,連聲道謝。袁大人說:

"起來吧,回北京等着吧,也許你會等來一個驚喜。"

文狀元武狀元文武狀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咱家就是劊子行裡的大狀元。兒子啊,這狀元是當朝太后親口封,皇太后金口玉牙不是戲言。

——茂腔《檀香刑·父子對》

咱家在天津執刑成功、受到袁世凱大人親切接見的消息,好比一塊石頭扔進水塘,在刑部大院裡激起了波浪。那些天街裡的夥計們看咱家的眼色都不正常,咱家知道那些眼色裡有嫉妒也有敬佩。包括那些夾着衣包上班的員外郎們,見了咱家竟然也點頭打個不出聲的招呼,這說明連這些兩榜出身的大人們也對咱家另眼看待了。面對着這樣的局面,說咱家心裡不得意那是假話,說咱家得意忘形也是假話。咱家在衙門裡混了一輩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熱的道理。咱家知道,樹高高不過天,人高高不過山,奴才再大也得聽主子調遣。回京第二天,刑部侍郎鐵大人就在他的簽押房裡接見了咱家,典獄司郎中孫大人在一旁做陪。鐵大人詢問了咱家在天津執刑的情況,問得十分詳細,連一個細節也不放過,咱家一一地做了回答。他還訊問了小站新軍的武器裝備,問了士兵的裝束和軍服的顏色,問了小站的氣候和海河裡的水情,最後,實在沒的問了,竟然問起了袁大人的氣色,咱家說:很好,袁大人面色紅潤,聲若銅鐘,小的親眼看到,他一頓飯吃了六個煮雞蛋、一個大饅頭,還喝了一海碗小米粥。鐵大人看看孫大人,感嘆道:"年富力強,前程無量啊!"孫大人附和着說:"袁項城是習武的出身,飯量自然是好的。"咱家看到鐵大人這副模樣,就順着竿兒撒起了彌天大謊,說:袁大人讓小的向大人問好呢!鐵大人興奮地說:"真的嗎?"咱家肯定地點點頭。鐵大人道:"說起來本官與袁項城還是親戚——他叔祖袁甲三大人的二姨太太的內侄女兒,就是本官嫡親的嬸子!"咱家說,袁大人似乎提起過這件事。"瓜蔓子親戚,不值一提!"鐵大人道,"老趙,你這次代表咱們刑部去天津執刑,任務完成得很好,長了刑部的臉面,中堂王大人也很滿意。本官今日接見你,就是要給你一個獎勵。希望你戒驕戒躁,兢兢業業,替國家出力。"咱家說:"大人,小的從天津回來之後,手腕一直痠痛,小的……"鐵大人打斷咱家的話,說:"朝廷已經啓動了司法改革,凌遲、腰斬等等酷刑很可能就要廢除了。只怕你趙姥姥今後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孫大人,"鐵大人站起來說,"從你們典獄司裡稱十兩銀子給趙甲,然後造冊報部!這也是王大人的意思!"咱家趕緊跪地叩頭,然後,彎着腰退了出來。咱家看到,鐵大人的臉色突然地陰沉起來,與方纔跟袁大人攀親戚時的和氣臉色有天壤之別。大人物總是喜怒無常,咱家知道他們的脾性,不以爲怪。

眼見着正月過去,二月降臨。刑部街前那條河溝邊沿上的垂柳已經有了一絲綠意,大院內槐樹上的烏鴉們也活潑了許多,但袁大人讓咱家等待着的驚喜遲遲沒有降臨。難道袁大人所說的驚喜就是鐵大人賞賜那十兩銀子?不是,絕對不是。袁大人賞給咱家百兩銀子咱家都沒要嘛!十兩銀子算什麼驚喜!咱家深信大人口裡無戲言,袁大人與咱家是故交,他不會讓咱家狗咬尿脖空喜歡。

二月二日晚上,孫郎中親自傳話來,讓咱家明早四更即起,燒湯沐浴,飯只許吃半飽,不許吃薑蒜等辛辣發散之物;衣服要穿全新,不許攜帶銳器。五更時分到獄押司堂前等候。咱家本想問個底裡,但一見孫郎中那張嚴肅的長臉,就把嘴巴緊緊地住了。咱家預感到,袁大人所說的驚喜就要降臨了。但咱家當時殺人也想不到竟然是萬壽無疆的慈禧皇太后和萬歲萬萬歲的皇上隆重接見了咱!

三更剛過,咱家就躺不住了。打火掌燈,抽了一鍋煙,吩咐外甥們起來燒水。夥計們個個興奮,一齊爬起來,眼睛都放着光,說話都壓低了嗓門。大姨伺候着咱家在一個大盆裡洗了澡,二姨替咱擦乾了身子,小姨幫咱換上了新衣。這小子眉清目秀,辦事機靈,是咱家把他從一個餓得半死的小叫花子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對咱家,兒子一樣孝順。這小子心中的喜悅從眼睛裡流淌出來。那天凌晨,咱的徒弟們個個都是滿懷喜悅,師傅有喜,徒弟們都跟着沾光,他們的喜歡是由衷的,不是裝出來的。咱家說:

夥計們,先別忙着高興,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是福,"小姨搶着說,"我敢擔保是福!"

師傅畢竟是老了,咱家嘆息道,萬一出點差錯,師傅這顆腦袋……

"不會的,"大姨道,"薑還是老的辣,幾十年前,姥姥就去大內執過刑。"

當時,咱家也以爲是大內又有太監犯了事,讓咱家進去執刑。但感覺又不對,當年咱家跟隨着餘姥姥去給太監小蟲子執"閻王閂"時,大內可是提早把任務交代得清清楚楚,也並沒有讓咱家沐浴更衣,而且只許吃個半飽啊。但如果不是執刑,一個劊子手能進去幹什麼呢?難道……難道要砍咱家的腦袋?就這樣心裡七上八下着,咱家吃了半個夾肉火燒,用炒鹽擦了牙,用清水漱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剛剛偏西一點,四更的鑼還沒響,天其實還早。咱家陪着徒弟們說了一會兒話,聽到人家的公雞叫了頭遍,就對徒弟們說:趕早不趕晚,走吧。徒弟們簇擁着咱家,來到了獄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頭,天氣還很冷。爲了顯得精神點,咱家只在公服裡邊套了一件小棉襖。凌晨的寒氣逼上身來,牙齒止不住地打得得,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裡退縮。天色突然變得漆黑,滿天星斗光彩奪目,格外的明亮。熬過了半個時辰,五更的鼓聲響起來,東邊的天際顯出了一片魚肚白。城內城外遠遠近近地起了動靜,有開城門的吱嘎聲,有運水車輛的吱呀聲。一輛馬拉轎車子匆匆地駛進了刑部大院,車前兩個僕人打着紅燈籠,燈籠上黑色的大"鐵"告訴咱家鐵大人來了。僕人掀開轎車的暖簾,身披狐裘的鐵大人鑽了出來。僕人將車子帶到一邊去,鐵大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咱家面前。咱家慌忙給大人施禮,大人咳嗽吐痰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咱家,然後說:

"老趙,你真是洪福齊天!"

小的人微命賤,全靠大人照應。

"進去後好好應答,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嘛……"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

小的明白。

"你們都回去吧,"大人對咱家的徒弟們說,"你們的師傅交了華蓋運了。"

徒弟們走了,獄押司前,只餘咱家和鐵大人。鐵大人的僕人遠遠地站在車邊。紅燈籠已經熄滅,昏暗中傳來馬吃草料的聲音和草料的香氣。咱家嗅到,鐵大人的馬吃的是炒黑豆拌穀草。

大人,不知讓小的……

"閉住你的嘴,"大人冷冷地說,"如果我是你,就什麼也不說,除非是太后和皇上問話!"

難道是……

當咱家從太監擡着的青呢小轎裡鑽出來時,一個脊背微鍋、身着駝色直掇的太監對着咱家神秘地點點頭。咱家跟隨着他,穿過了層層院廊,到達一座似乎比天還高的大殿前。此時已是紅日初升,霞光萬道。咱家偷眼看到,四周圍一片連着一片金碧輝煌,好似起了一把天火。那位鍋背的太監伸出一根指頭指指地,咱家看到地上的青色方磚乾淨得就像剛剛刷過的鍋底。咱家不解太監公公的意思,欲想從他的臉上探個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經把頭扭了過去。咱家看着他老人家束手而立、畢恭畢敬的背影,心裡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咱家在這裡等候。這時咱家已經確定地明白了等待着咱家的是什麼事,這纔是袁大人所說的那個驚喜!咱家看到,不時地有幾個紅頂子大人低着頭、彎着腰、躡手躡腳地從那間大殿裡走出來。大人們個個表情嚴肅,出氣兒都不均勻;有的臉上還掛着明晃晃的油汗。看到大人們的狀態,咱家的心撲撲通通地狂跳,兩條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心裡滿是汗水。不知等待着咱家的是福還是禍,如果由着咱家選擇,咱家馬上就會一溜小跑地竄回去,躲進那間小屋,喝上一壺老酒壓壓驚恐。但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滿面紅光、戴着紅頂子的大太監,從那個令人不敢仰視的大門裡閃出來,對着咱家面前那位太監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臉放着光彩,活像一件法寶。至今也沒有人對咱家說過他是誰,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監李蓮英李總管還能是誰!他與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換過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后的接見,十有八九就是李總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裡,傻瓜蛋子一樣地站着。眼前的鍋背太監扯着咱家的袖子低聲說:"快點走,傳見你了!"

咱家這才聽到一個洪亮的嗓門在喊叫:

"傳趙甲——"

至今咱家也回憶不出當初是怎樣走進了大殿。咱家只記得進了大殿就看到眼前一片珠光寶氣,彷彿有金龍和赤鳳在前面顯了身。咱家小的時候就聽到娘說過,說皇帝都是金龍轉世,皇后都是赤鳳脫生。咱家膽戰心驚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到那地面熱得就像剛燒過火的炕頭一樣。咱家磕頭,咱家一個接着一個地磕頭,事後咱家才知道把頭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個爛蘿蔔,讓太后和皇上看着不知道有多麼噁心,小民真是罪該萬死!咱家本來應該敬祝皇太后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但咱家已經糊塗了,腦袋裡像灌進了一桶糨糊,咱家只知道磕頭磕頭不停地磕頭。

肯定是一隻大手揪着咱家的小辮子把咱家的磕頭制止了,咱家還硬掙着要將頭往熱乎乎的地上碰,聽到腦後有人說:

"別磕了,老佛爺問你話呢!"

一串咯咯的笑聲從前面傳來,咱家暈頭漲腦地擡起頭,看到了,在正面的寶座上,端坐着一個渾身放光的老太太。該死,咱家說溜了嘴。端坐着當朝的、聖明的、萬壽無疆的皇太后、老佛爺。咱家聽到一句慢騰騰的問話從上邊飄下來:

"我說殺把子啊,你叫個啥名?"

小的趙甲。

"你是哪裡人吶?"

小的是山東省高密縣人。

"幹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經你的手殺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喲,這不是個殺人魔王嘛!"

小的該死。

"你該死什麼,那些被你砍了頭的才該死呢!"

是。

"我說趙甲,殺人時你是怕還是不怕?"

剛開始時怕,現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凱幹什麼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執了一次凌遲刑。

"就是把一個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讓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這凌遲刑廢了。不是要變法嗎?這就是變法了,皇上啊,我說的對不對哇?"

"對。"一個鬱悶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咱家奓着膽子擡眼一瞥,看到在皇太后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個人。他身穿明黃袍子,胸前繡着一條鱗光閃閃的金龍,頭戴一頂高帽,帽子頂上一顆雞蛋大的珠子在閃閃發光。帽子下一張容長大臉,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爺爺,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當然知道讓康有爲那些人鬧得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吃香了,但皇上還是皇上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皇上說:

"親阿爸說得對。"

"聽袁世凱說你也想告老還鄉?"

太后的話裡明顯地透出了嘲諷的意思,咱家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連連地磕了幾個響頭,說:

小的罪該萬死。小的是豬狗一樣的東西,不該讓老佛爺操心。小的不是爲了個人。小的認爲,劊子手雖然下賤,但劊子手從事的工作不下賤。劊子手代表着國家的尊嚴。國家縱有千條法規,最後還要靠劊子手落實。小的認爲,應該把劊子手列入刑部的編制,讓劊子手按月領取份銀。小的還希望朝廷能建立劊子手退休制度,讓劊子手老有所養,不至於流落街頭,小的……小的還希望能建立劊子手世襲制度,讓這個古老的行業成爲一種光榮……

太后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咱家打了一個哆嗦,趕緊地閉住了嘴巴,連連地磕頭,嘴裡嘟噥着: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他說得倒也在情在理,"太后道,"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狀元,趙甲,我看你就是這行裡的狀元了。"

皇太后封咱家爲劊子手行當裡的狀元,天大的榮耀啊!咱家磕頭不止。

"趙甲,你爲大清朝殺了這麼多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有袁世凱李蓮英這些人替你說話,本宮就破一次例,賞你個七品頂戴,放你回家養老。"太后將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來,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只有磕頭。

"皇上呢?"太后道,"趙甲替咱殺了這麼多人,連你那些親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該賞點東西給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從椅子上慌忙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說:

"朕一無所有,拿什麼賞他?"

"我看吶,"太后冷冷地說,"就把你騰出來的這把椅子賞給他吧!"

聽俺爹爹講歷史,小甲心中很歡喜。爹爹爹爹了不起,見過太后和皇帝。小甲也要當劊子,跟俺爹爹學手藝……

——貓腔《檀香刑·父子對》

夜漸漸深了,小甲坐在暄騰騰的草鋪上,背靠着蓆棚的柱子,眼睛迷離,像只大兔子。竈膛裡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輕的臉,從他油光閃閃的嘴巴里不時地冒出一句似傻非傻的話,塞進咱家的回憶和敘說裡——爹,皇帝的本相是什麼?——使咱家的回憶和敘說與眼前的事情建立起一種緊密的聯繫——爹,太后也有奶子嗎?——咱家突然嗅到從香油鍋裡散發出一股焦煳的氣味,不由地大吃一驚,猛然地醒悟:老天爺,油鍋不是水鍋,水只能把東西煮爛,油卻能把東西炸煳!咱家從鋪上彈起身子,大喊一聲:

兒子,快來!

咱家躥到了油鋼旁,顧不上找鉗子,伸手捏着那兩根檀木橛子的把柄就提了出來。咱家把它們提到燈籠下,仔細地打量着。它們放着黑幽幽的光,散發着香氣。看樣子沒煳。它們燙手。咱家用白布墊着手,擦擦它們,折折它們,謝天謝地,沒煳。煳了的應該是鍋裡的牛肉。咱家用勺子把那些煳了的牛肉撈出來扔到一邊。那個衙役的頭兒溜過來,詭秘地問:

"老爺子,有事嗎?"

沒事。

"沒事就好。"

"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現在不怕你們了!"兒子插嘴道:"往後你再敢欺負俺,就讓你吃槍子兒,"兒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頭,說,"叭——把你的腦子就打出來了。"

"小甲兄弟,咱傢什麼時候欺負過您?"宋三陰陽怪氣地說,"別說老爺子是七品官,老爺子不是七品官咱也不敢招惹您,您媳婦只要在錢大老爺面前一歪嘴兒,就把老哥哥的差事給崴了。"

嗨,傻小子,又讓人家戲耍了。

咱家看到,在戲臺和昇天臺的暗影裡,站着一些衙役。咱家把鍋竈裡的火弄小,往鍋里加了油。然後把兩根寶貝橛子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咱家提醒自己:趙甲,你要仔細啊!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只有圓滿地完成了這次檀香刑,你才能成爲名副其實的劊子狀元。如果完不成這次檀香刑,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咱家把老太后賞賜的檀香佛珠掛在脖子上,離開皇上坐過的龍椅,仰臉看看天,天上星斗稀疏,一個銀盆也似的月亮已經從東邊升起。這格外明亮的月亮讓咱家心中突然地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彷彿就要發生什麼大事。咱家鎮定了一下心神,猛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一個天下團圓的好日子。袁大人選了這樣一個好日子上刑,孫丙,你真是好福氣!藉着竈膛裡的火光和天上的月光,咱家看到,那兩根檀木橛子,在油鍋裡翻騰着,好像兩條兇猛的黑蛇。咱家用一塊白布墊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撅子,把它從油鍋裡提起來——咱家可不敢馬虎了——它通體油亮,光滑無比,成串的油珠子匯聚到橛子尖端,然後,那些油珠子連成一線,無聲無息地滴落到油鍋裡。油鍋裡的油明顯地粘稠了,散發着焦湖的香氣。咱家感覺到檀木撅子已經增添了份量,知道已經有不少的香油滋了進去,改變了木頭的習性,使它正在成爲既堅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正當咱家獨自欣賞着檀木橛子時,衙役頭兒宋三鬼頭鬼腦地湊到咱家的身後,酸溜溜地說:"老爺子,不就是釘個人嗎,何必費這樣大的精神?"

咱家斜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他懂什麼?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壓百姓、搜刮錢財之外還知道什麼?

"其實,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覺,這點小事吩咐給小的們就可以了。"他尾在咱家背後說:"這狗孃養的孫丙,說起來也算個傑出的人物。有才分,有膽量,敢做敢當,是條漢子,怨他命不好,生長在高密這小地場,耽擱了施展才華。"宋三站在咱家身後,聽起來好像要討咱家好感似地說,"老爺子您多年在外,不知道您這親家的底細,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雞巴上長了幾個痦子咱都清楚。"

這樣的人咱家可是見多了,狗仗人勢,狐假虎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咱家也懶得揭穿他,讓他在身後絮叨着,也算是個動靜。

"孫丙是大才,出口成章,過耳不忘。這人可惜了就是不識字,否則,十個進士也中回來了。"宋三說,"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請了孫丙的班子去唱靈堂。老秦是孫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孫丙的乾孃。孫丙唱起來就帶上了感情。這一帶感情不要緊,把那些靈前的孝子賢孫聽得肝腸寸斷不說,就聽到那棺材裡撲撲通通地響。把那些孝子賢孫和那些聽熱鬧的嚇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面如土色。這不就是炸屍了嗎?只見那孫丙,走到他乾孃的棺材前,大模大樣地揭開了棺材蓋子,那個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來,眼睛裡精光四射,好像黑夜裡的兩盞燈。孫丙唱道:叫一聲乾孃你細聽,爲兒的唱一出《常茂哭靈》。如果沒活夠您就起來好好活,如果活夠了,聽完了哭靈您就上天庭。孫丙一張嘴,一會兒唱生,一會兒唱旦,一會兒哭腔,一會兒笑調,中間還摻上了各色各樣的貓叫,把個靈堂唱成了一個生龍活虎的大舞臺。孝子賢孫們忘了悲痛,看熱鬧的人也忘了還有一個炸了屍的老太太坐在棺材裡與他們一起聽戲。直到孫丙唱完了最後一句高調,在風箏尾巴一樣的餘音裡,那秦老太太慢慢地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長嘆一聲,然後,像一堵牆似地,倒在棺材裡。這就是孫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孫丙不但能把死人唱活,還能把活人唱死。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個,被這雜種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星星不計其數了……"宋三邊說着邊把身體探過來,從鍋沿上抓了一塊牛肉,滿臉都是無恥的嬉笑,"您老人家這炸牛肉裡有一股特殊的香氣——"

宋三一語未了,咱家就看到這個雜種的身子往上一挺,腦袋上砰然開了一朵花,然後就一頭扎進了熱浪翻騰的油鍋裡。與咱家的眼睛看到這些景象的同時,咱家的耳朵裡也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巨響,隨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香油煮檀木的香氣裡的硝煙氣味。咱家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槍。黑槍的目標當然是咱家,饞嘴的宋三當了咱家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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