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她的生命也在漸漸消逝。
血液流失十分鐘後,她開始冒冷汗,站在她身邊的植物人個個低着頭,視若無睹。
十五分鐘,她的身體開始顫顫發抖,她的雙手自然下垂,血液流經手腕,從指間滴落。
二十分鐘,隨着和血液的迅速流失,身體開始有了脫水的症狀,她咬牙挺着,依舊站立不動。
二十五分鐘,她的臉色變得慘白慘白的,意識漸漸模糊,身子搖搖欲墜,快要站不住了。
一旁那個渾身被綠鏽覆蓋的植物人緩緩地擡起頭來,用怪異的眼光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喬酒歌終於支撐不住了,雙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周圍的植物人面面相覷,窸窣吵鬧了一陣子之後,又各自低着頭裝死。
又過了兩分鐘,站在她身邊的那個植物人動了動,喬酒歌半跪在地上,視線範圍很窄,只能看到他的腳尖。
他一動,身上的層層綠鏽就簌簌掉落了下來,喬酒歌面如死灰地擡頭朝他看了一眼。
那植物人的面孔看上去很陌生,是個老者的模樣,長眉上掛滿了綠鏽,老態龍鍾。看他身上覆蓋的綠鏽,大抵能推算出,他已經在這裡站了不下百年。
那植物人動了動,在抖落掉身上的一些綠鏽後,緩慢地擡起了僵硬的右手,指向了一個方向。
喬酒歌虛弱地擡起頭來,看向他所指的那個方向,依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植物人,那些植物人的臉都埋沒在一片混沌之中,不仔細湊上去看,絕對看不清。
他是在爲自己指明鹿野所在的方向麼?
可是,他指了個方向又有什麼用,鹿野不出現,即便她站在他的身邊,也看不到他的存在。
可那個植物人卻依舊直挺挺地伸出手,指着那個方向久久沒有放下來。
站在他身邊的植物人擡頭互相看了一眼,很快,加入了這個陣營,紛紛擡手指向同一個方向。
像是有人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的一角,無數植物人紛紛擡起手來,一個感染着一個,一個動容着一個,那氣勢,簡直雄偉壯觀。
也許一兩個植物人指一指,喬酒歌還不能確切地知道鹿野的位置,可是當所有的植物人都願意幫助她的時候,他們所指的方向,完全對着某個特定的位置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啊。
在那個包圍圈之中的其他植物人知道自己礙事,紛紛隱沒了身形,最終包圍圈只剩下一片空地。
喬酒歌苦笑了一番,強忍着失血過多的身軀,勉強站了起來。
她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那塊空地上,幾近掉出眼淚來。
“你不要藏了,都到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是不願意露面嗎?”
她抽泣了幾聲,擡手擦去眼淚,“鹿城,我求你,讓我看看你吧……即便陰陽相隔又能怎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竟然完全消失了。
在她陷入昏迷的一瞬間,有個熟悉的身影,終於慢慢顯露了自己的身形。
正是鹿野!
其實鹿野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從幻象空間最後坍縮的那一刻逃出來的,只知道自己逐漸清醒過來的時候,腦袋裡空落落的,沒有任何記憶。
於是最初的幾天,他漫無目的地在四處遊蕩着。
時間久了,屬於新鬼的記憶也在慢慢恢復着,當他最終想起喬酒歌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飄蕩了很遠很遠。
他知道什麼是陰陽相隔,即便最初他和喬酒歌的相遇也像現在這樣,她是人,他是魂。
可那時候他的肉身還在不是麼,現在……他是真的死了。
當他幾經輾轉回到這幢屋外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並不是喬酒歌,而是高陽。
那時候喬酒歌還完全昏迷着,像個死人。
高陽每天忙裡忙外地照料着他,逮着休息的時間,就罵罵咧咧地跑了出來。
“我就知道我家師妹和鹿野那傢伙八字相沖,媽的,他倒是死了一了百了,把我家小酒搞成現在這樣要死不活的樣子,什麼福星,特麼他就是個災星,沒碰見他之前,我家小酒活得好好的,碰見他之後,每天都有倒黴事發生……”
他是理智的,所以他清楚,高陽雖然說的是氣話,可是都是事實。
的確是他連累了小酒。
也許,他不該出現的……
於是他放棄了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念頭,在屋子外的草地上,選擇了一個既能看到客廳,又能看到臥室的地方,默默守在她的身邊。
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他跟着痛心。
直到鹿城出現,這傢伙完全變成了七八歲的模樣,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記憶,就連神智也回到了七八歲。
喬酒歌昏迷的時候,他整天蹲在牀頭念念叨叨,像個囉嗦的唐僧。
喬酒歌裝睡的時候,他就在她的牀上上躥下跳,擾地她不得安寧,非得下地走兩圈才能躲避這個麻煩精。
她的臉色雖然還是蒼白,可他看得出,她正在逐漸走出陰霾。
死去的人早已死去,活着的還要繼續活下去。
她的身邊有了鹿城,就再也不需要他的存在了。
於是,他定下心來,安心紮根,守着這幢屋子,守着他們的回憶,守着他愛的人,在川流不息的時光洪流裡,靜靜沉澱成一顆沙子。
他臉上的表情大概是所有植物人裡最豐富的了。
他佇立在原地,每天看着喬酒歌的飲食起居,她多吃了一碗飯,他嘴角含笑爲她開心,她伏在窗臺上鬱鬱寡歡,他眉眼低沉難掩失落。
佇立在他身旁的植物人早已麻木,但是看見這個“新鄰居”臉上的表情如此豐富,不禁也對屋子裡的那個姑娘感興趣了起來。
於是,每天,一大幫子的植物人擁堵在宅子的周圍,看着她低沉,看着她歡笑,看着她發瘋。
她的喜怒哀樂,充滿魔力,帶動着所有植物人麻木的感官。
她讓他們變得更加鮮活,她讓他們重新體會到了人類纔有的情緒,她讓他們回想起,最初的自己,也是這樣,爲了一個值得留戀的人,放棄了投胎的機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站成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