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熬的六月總算過去了,李天明對經銷商的拜訪首秀,可以說是收穫頗豐。一方面經銷商要給羅德里克儀表部的新領導足夠的面子,另一方面很好的折扣也讓他們獲得了更多潛在的利潤。儘管正式的財務報表至少要在一週後出來,陳鋒猜度着二季度的指標應該會超額完成,不過是最終超多少罷了。
李天明應該能很滿意,現在三季度剛剛開始,他可能不會馬上進入周扒皮的節奏。陳鋒覺得這段時間很辛苦,跟玩命似的,所以他打算這個星期不安排出差了,稍微讓自己鬆馳一下。
王盈盈不住在家裡的時候,陳鋒一個人懶怠弄早餐,通常就在上班的路上解決。這天陳鋒沒開車,下了地鐵往公司方向走,在半道上有一家賣早點的小鋪,陳鋒曾經在那裡吃過很多次。
象往常一樣找了個桌子坐下來,陳鋒剛要招呼老闆說來碗餛飩一屜包子,話還未出口,一個女孩快速地從旁邊走到他身邊。
“先生,您吃點什麼?”
陳鋒一回頭,覺得這女孩好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咦,您是陳大哥嗎?”女孩笑盈盈地問。
“秀秀。”陳鋒突然記起來,她就是上個月薛總帶他去過的那個歌廳裡的女孩。
“嗯,你不是在北京嗎?怎麼又到了這裡?”陳鋒很驚奇。
“陳大哥,我先幫您點吃的吧,您要什麼?”秀秀說。
“哦,好。一碗餛飩,一屜小籠包子。”陳鋒回答道。
“好的,陳大哥您稍等,馬上就來。”秀秀說着往後廚去了。
兩三分鐘之後,秀秀端着陳鋒要的早點送過來,說陳大哥您慢用,辣椒油、醬油、醋桌上都有。
後面連續幾天,陳鋒都到這裡來吃早點,秀秀不忙的時候,陳鋒就和她聊上幾句。原來她的大名叫林雪,來自安徽農村,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差了幾分,她不死心,覺得自己沒有考好,想復讀一年再考,家裡不支持,說再過兩年弟弟也要考大學,兩個都上也供不起,於是林雪就回家幫父母務農了。
今年五月底,林雪兒時的一個小姐妹從北京回老家,說在農村種地有啥出息,大城市有很多工作機會,我帶你去北京吧。林雪一直的夢想就是考上大學,到大城市裡唸書,見世面,所以被攛掇得心癢癢,就跟小姐妹到北京了,卻沒想到她是在那種地方上班。
林雪起初不肯去,小姐妹說你傻呀,那種地方咋啦,那種地方掙錢纔多呢,你不去總不能在我這兒白住白吃吧,我可是要交房租的。林雪無奈就去了,經理讓她跟着芳姐。可是第一個客人就把她退臺了,向芳姐投訴說,這小丫頭白長了一副好皮囊,可啥也不懂,跟個木頭人似的。
芳姐就罵她,又讓她的那個小姐妹好好教教這個老鄉,但林雪還是做不來。客人只要動手動腳,她就往旁邊躲,結果攏共幹了五天,被退了四次臺。陳鋒聽到這裡笑了,說還是有一次沒被退呵,林雪說那次的客人就是陳大哥您呀!陳鋒乍一聽愣了一下,馬上就哈哈大笑。
陳鋒就問,那你怎麼又來上海了呢?林雪說,要說起這個還得感謝您呢。陳鋒不解,問這是怎麼說。林雪說,那天晚上您給我說過,夜總會那種地方不適合我,還是找個其它的工作吧,我覺得您說的是對的,因爲您和別的客人不一樣,這麼說肯定是爲了我好,所以第二天我就不在那兒幹了。後來有個老鄉打電話,說上海這邊老闆缺人手,是餐廳服務員,問我想不想幹,我就坐火車來了。
林雪還說,陳大哥您以後就叫我小雪吧,我不叫秀秀的。陳鋒便問爲什麼,上回她們不是都叫你秀秀嗎?林雪說陳大哥您不知道嗎,在歌廳乾的女孩都不用自己的真名的,還是第一天去那裡上班時,同鄉小姐妹幫我隨便起了秀秀這麼個名字。
後來陳鋒又去吃過幾次早點,慢慢地和小雪也熟了。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本質不錯,也有上進心,總在一個小飯館幹還是挺可惜的。忽然想起周磊的表姐要新開一家蛋糕店,正在找人手,於是便推薦她去當學徒了。小雪有了新工作特別地高興,而且周磊表姐還提供宿舍給她的員工,小雪和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一起住。
有一次陳鋒恰巧路過那個店,就順腳進去瞧瞧。小雪看到陳鋒異常地興奮,一個勁兒地感謝他,直說陳大哥您是我的貴人呢。陳鋒也問過周磊的表姐這女孩怎麼樣,表姐說非常不錯的,這孩子勤快、懂事、學東西也快,和同事相處得也融洽,還謝謝陳鋒幫她找了個好店員。一年以後表姐讓小雪做了一家分店的店長,小雪一直沒有放棄學習,後來參加了高等教育自學考試,順利拿到了本科畢業文憑,這都是後話。
丁鵬突然打電話給陳鋒,說他到M&E上班了,就在李東進的部門,陳鋒聽了很高興,恭喜他這麼快就有了新工作。丁鵬說,今天下午李東進來上海,想着晚上原來的老同事們一起聚一下,問陳鋒有沒有空。陳鋒說當然有了,又問丁鵬,東進還想叫上誰,丁鵬說不打算再叫別人,也就是顧曉菲和趙凱。陳鋒問丁鵬,跟他倆說了嗎,丁鵬說還沒有,要不你給他們說下吧。
於是陳鋒去找顧曉菲和趙凱,顧曉菲說太不巧了,晚上正好要和周磊去聽朗朗的鋼琴演奏會,讓陳鋒給李東進說這次抱歉了。趙凱沒問題,說東進既然過來了,沒空也得有空。
晚上見到李東進的時候,東進就問曉菲怎麼沒來。趙凱搶着說,顧曉菲現在重色輕友,已經把兄弟們拋棄啦!陳鋒就笑着告訴了東進,說顧曉菲已經約好了和男朋友去聽音樂會。
“你們說顧美女到底是去接受高雅音樂的洗禮,還是爲了一睹鋼琴王子真人的風采呀?”趙凱說。
“要我說她就是去約個會而已。”陳鋒說。
“我聽說她最近交了個男朋友,是你同學,是嗎?”李東進問陳鋒。
“是,他叫周磊,我大學一個班的。”陳鋒說。
“哎,兄弟,你有沒有發現,顧曉菲自從和你同學交往,整個人好像都變了樣了。”趙凱饒有興味地說。
“變什麼樣了?”陳鋒問道。
“不像以前那麼男人婆了,變溫柔了,也更漂亮了。”趙凱說。
“看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呵!”李東進笑着說。
“唔,是啊,我覺得周磊也和過去不同了,這個花花公子,聽說好久都不去泡夜店了。”陳鋒很贊同李東進說的。
“這倆人說不定將來真能成呢!”趙凱說。
“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呵,周磊吹噓他從初中就追女孩,談過多少女朋友他自己都不清楚。從我們上大學算起到現在,也有一二十個了,還從來沒見他這麼認真過。”陳鋒說。
“哎,不對呀,今天顧曉菲又沒來,這話題怎麼都圍繞着她呀!”趙凱玩笑道。
“她要來了,還能任你這麼議論她?”李東進笑道。
“是啊,趙凱,曉菲要是聽到你叫她男人婆,還不掐死你。”陳鋒轉向趙凱哈哈笑着說。
“那就求求兄弟們啦,可不許向她告密哦!”
趙凱抱拳向大家作揖,逗得其他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東進,說說,丁鵬去你那兒了?”陳鋒對李東進說,又轉頭望了望丁鵬。
“對,我這正好需要人,都是自家兄弟,當然優先考慮。”李東進笑道。
“謝謝你,李總,我敬你一個。”丁鵬端起酒杯。
“客氣啥,叫我東進,這又不是在公司裡。”李東進仰脖都幹了。
“李總?剛去就升官了?”趙凱詫異道,看着李東進。。
“哦,你倆還不知道吧,M&E剛剛宣佈了新的組織架構,老大很看重技術部這塊,部門升格了,東進直接坐技術部總監的位子。”丁鵬眉飛色舞地說。
“呵,這可是好事兒,恭喜呀!”陳鋒很替李東進高興。
“東進,不仗義呵,這好事都不跟兄弟們說。”趙凱埋怨道。
“咳,什麼呀,昨天才定的,我總不能滿世界廣播吧。”李東進說。
“不管了,今天這頓飯你請了。”趙凱笑道。
“這個沒問題,應當的。”李東進爽快地答應道。
陳鋒便舉起酒杯,號召大家一起喝一個,祝賀李東進職業生涯又上一層樓,也祝賀丁鵬找到了新工作。李東進和丁鵬都連說謝謝,四個人站了起來,四隻杯子在餐桌上方碰撞在一起,然後都滿杯幹了。
“王偉立也上班了。”大家落座後,丁鵬說。
“是嗎?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呀!他去哪家公司了?”陳鋒問。
“偉立去愛默生了,上週入職的。”丁鵬說。
“哎呀,看來離開羅德里克也不是天塌地陷嘛,你看東進現在,真是‘另謀高就’了呵!”趙凱調侃道。
“怎麼樣,李天明還是一副大魔頭嘴臉?”李東進笑問。
“大魔頭倒還不至於,只是搞得太緊張太大壓力了。不過得承認,壓貨那招確實有效果,二季度的數字估計超不少。”陳鋒說。
“這剛七月份,那你們可以稍稍鬆快些了吧?”李東進問。
“鬆快不了,下下週Jones來中國,你看着吧,又得雞飛狗跳,把大家搞得很忙的。”趙凱嘆了口氣。
Jones是羅德里克集團的老大,這個月要來中國訪問。趙凱說的也是實情,全球最大的頭兒過來,Smith他們其實已經忙起來了。
“聽說這次Jones來,北京市委書記要見他。”陳鋒說。
“不光是北京市委書記,據說咱們這邊會有一個副總理也要見,因爲Jones是現任美中商會的主席。”趙凱補充道。
“所以你們知道了吧,李天明爲什麼拼了命要把業績做上去?”趙凱繼續說道。
“在大boss那裡博關注唄!”丁鵬說。
“至於嗎?李天明和Jones差着好幾級呢,到時候都未必能和老大搭上茬。”李東進有點不以爲然。
“那沒錯,可你別忘了,Jones來趟中國,還不前呼後擁的,從全球到亞太各個BU的頭頭們肯定跟着呀。就像宮裡頭,小妃嬪們和皇上搭不搭得上茬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皇上身邊的公公能說上話就行了唄!”趙凱一針見血地說。
趙凱的話把大家全逗樂了,陳鋒邊笑邊指着趙凱的鼻子說,你呀,你呀,這張嘴太損了!李東進也笑個不住,手捂着肚子說,雖然趙凱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確實是這麼個理兒。
這邊廂大家有說有笑,忽聽得旁邊一桌有人大聲嚷嚷:美女,過來一下。這四個人不由得轉頭往那邊看,原來是一個男客人呼喚服務員,就見一個胖墩墩的大姐跑了過去。陳鋒他們目光相聚,全都啞然失笑。
“哎,東進,丁鵬沒跟你講過吧,我們這來了一個大美女,還是阿鋒的舊相識。”趙凱指的是蘇影。
“什麼舊相識,我們只是校友,碰巧她也是交大的。”陳鋒生怕趙凱又胡說出什麼來,趕緊解釋清楚。
“瞧瞧,你急什麼呀,我說你們是舊相識,又沒說舊相好。”趙凱乜斜着看了陳鋒一眼。
“喲,看來儀表部風水不錯,有了顧曉菲和秦楚燕還不夠,又來一美女。哎,她叫什麼?”李東進說。
“蘇影。”陳鋒本來以爲趙凱會搶着講,趙凱卻望着自己沒開口,只好說出了蘇影的名字。
“我昨天剛知道的,公司那幫小子提前更新榜單了,蘇大美人榮登榜首。哎呀,雖然和自己沒關係,但作爲儀表部的一員,我覺得也是與有榮焉哪!”趙凱自我陶醉地說。
“她來儀表部是什麼職位呀?”李東進畢竟年長几歲,不會像趙凱那樣賤兮兮地喜好談論那類話題,便岔開了。
“李天明新設了個渠道經理的職位,以後專門負責經銷商管理。”陳鋒回答道。
“這麼說以後經銷商不歸你們銷售經理管了?”李東進又問。
“業務上還得我們銷售配合,可能會把一些事務性工作放到渠道經理那兒吧。說不好,這不剛開始嘛,上次李天明發announcement也沒有寫得很具體,誰知道接下來他還要怎麼玩。”陳鋒不是很確定地說。
“他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別看六月份你們弄回來那麼多訂單,我還是不太看好。你們想,等過兩個月這些訂單到貨了,經銷商得往外賣呀,可市場越來越差,僧多粥少,免不了就互相搶客戶、搶項目。看着吧,到時候有得這位大美女忙活的嘍!”趙凱兩手扣在腦後,靠在椅背上說。
趙凱的話突然提醒了陳鋒,對呀,這的確是個問題,過度壓貨必然帶來這樣的潛在風險。這其實不只是蘇影要面對的,整個儀表部可能都要考慮怎麼來解決這個事情。蘇影剛來,肯定還意識不到,但是李天明這麼心思縝密的人,之前無節制地讓經銷商壓庫存,難道他也沒意識到可能會存在這樣的問題嗎?或者是他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王盈盈的學校放暑假了,導師的研究課題每週去一兩次就行,王盈盈乾脆每天都住回家裡來。
爲了應對Jones來中國的事,Smith和各個BU的總經理們做着各種準備工作,又是會議內容,又是訪問行程,又對一些活動反覆演練。李天明這些天基本顧不上手下這幫人,所以除了趙凱的部門要幫老闆寫東西,陳鋒他們也有日子不用加班了。
前段時間和王盈盈聚少離多,長的時候半個月都沒見着,陳鋒心裡還是很想念的。正好現在兩個人都有空了,陳鋒就想着好好陪陪女朋友,所以也沒安排出差,盡情享受一下溫馨的二人世界。
週五晚上一起吃過飯,陳鋒提議明後天咱們出去玩玩吧,好久都沒陪你去逛過了。王盈盈說好啊,你想去哪裡?陳鋒說還沒想好,反問老婆你想去哪裡?王盈盈歪着頭想了想,突然記起什麼似的。
“哎,對了,上回你拿到MBA畢業證書,我們說好要慶祝一下的,要不叫上曉菲、趙凱他們一起,好不好?”王盈盈建議道。
“唔,好是好,可是趙凱這幾天還是很忙,我們公司的董事長要來中國訪問,他要加班幫老闆準備很多東西,好不容易到週末,讓人家也陪陪老婆吧。顧曉菲現在最忙,前兩天東進來上海都沒約上她,明天指不定又是和周磊去騎馬或者打高爾夫。”陳鋒說。
“看來曉菲和周磊現在處得不錯呀!”王盈盈很是替他們高興。
“再說我也不想叫他們,我就想只有咱倆。”陳鋒含情脈脈地看着王盈盈的眼睛。
王盈盈被看得嬌羞起來,伸出雙手捧住陳鋒的腮幫子,想把陳鋒的臉扭向一邊去。陳鋒憋着勁,王盈盈力氣小,竟未能扭動絲毫。於是無奈地放棄了,兩手滑下來,攥成拳頭在陳鋒胸膛上輕輕砸着。陳鋒依舊目不轉睛地看着王盈盈的眼睛,只看得王盈盈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哎呀,看什麼!”說着,兩朵紅雲落在了王盈盈的面頰上。
陳鋒順手把王盈盈攬在懷裡,在她的頭髮上親了親。兩個人就這樣相擁着,良久才慢慢分開。
“要不我們去烏鎮吧,你最近不是有個課題,研究關於中國文學與江南古鎮關係的嗎,正好藉機實地感受一下去。”陳鋒有了新的提議。
“去西塘吧。烏鎮我們去年去過,況且烏鎮名氣太大,明天週末肯定很多人的。”王盈盈說。
“好,聽你的,老婆。”陳鋒爽快答應。
“可是,那慶祝的事……”
“我們就用這次短途旅行作爲慶祝吧。”陳鋒接口道。
西塘在浙江嘉善縣,離上海不到一百公里,若是不堵車,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也就能到。不過今天是週末,陳鋒約摸着得開兩個小時以上。但是也無所謂,反正他和王盈盈不趕時間,早些到或晚些到都沒關係,因爲他倆計劃好了,在西塘住一個晚上。
從赤峰路上內環高架,接延安高架、嘉閔高架,再拐到滬昆高速,走一小段上海繞城高速,然後駛入申嘉湖高速。一路上還是很多車的,許多上海人選擇週末到上海周邊的一些地方度個小假,就像陳鋒和王盈盈今天一樣,所以往西塘方向上海牌照的車不少。
路況比陳鋒事先預計的略好一些,個別路段有擁堵情況,但總體上還算順利。到了西塘,陳鋒把車子停到了一處停車場,拿上揹包,牽着王盈盈的手一起往古鎮裡走去。
七月的江南,天氣已經非常悶熱了,一絲風都沒有,只覺得熱騰騰的空氣包裹着你,你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古鎮的巷子裡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多的人,儘管也是來來往往,卻並不是摩肩接踵的景象。不斷地經過一些做生意的小攤,陳鋒就買了臭豆腐、芡實糕給王盈盈吃。臭豆腐炸得外焦裡嫩,聞起來怪誕吃着卻鬆軟香甜。芡實糕用一種油油的紙包着,看上去就讓人很有食慾。還有咬在齒間酥酥脆脆的薰青豆,吃到嘴裡軟軟甜甜的粉蒸肉,每樣都不多買,每樣都嘗一嘗。陳鋒和王盈盈就這樣邊走邊買邊吃,迤邐着往提前訂好了的一家客棧行進。
古鎮裡到處都是開客棧的人家,經過它們門口的時候,偶爾會有人主動打招呼,問您要不要住店呀,陳鋒都客氣地告訴人家不了謝謝。按着手機導航,兩個人終於找到了這家叫“水岸雅居”的客棧。客棧不大,有四五間客房,兩間臨水,風景視野都好。王盈盈訂的是二樓的水景房,房間還算是乾淨整潔,並且有獨立的衛浴,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就能一覽塘河風光,對面的千米長廊也盡收眼底。
老闆娘三十多歲年紀,自稱姓楊,說你們可以叫我紅姐。紅姐看上去很是幹練利落,又精明又客氣,熱情洋溢地拿來了開水壺,說這是剛剛燒好的,天氣悶熱,你們兌點涼水洗洗臉,是最能解乏的嘞。又拿來了洗好的牀單鋪到牀上,一邊鋪一邊說,我都是當着客人的面換好了,保證是乾淨的,讓客人住得放心。
王盈盈想在房間裡休息一會兒,等外面不是那麼熱了再去逛,陳鋒說就依你。兩個人便按照紅姐的建議,用熱水洗了把臉。王盈盈對着一面小鏡子稍微在臉上撲點粉,陳鋒則把揹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牙缸、剃鬚刀之類的放到洗手間去,又給兩個人的手機都充上電。
之後就坐到靠窗的椅子上,看着河上舶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小船,有個人帶了七八隻鸕鶿正在捕魚,對岸的長廊下聚集了很多遊客,或在拍照或是錄影。那些鸕鶿的脖子上都繫了一根繩,每當捕到魚就卡在喉嚨裡咽不下去,那個人便會抓着鸕鶿的脖子強行掏出來,又把鸕鶿丟回水裡。每次看到那人捏住鸕鶿的脖子往外掏魚,王盈盈都不自覺地緊張一下,不過還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個小時。
下午六點來鐘的時候,陳鋒和王盈盈離開客棧。漫步在窄窄的黃昏時刻的巷子裡,不時與其他的遊客和鎮上的居民擦肩而過。穿巷過弄,兩人不覺間已經逛了好幾條街。在靜悄悄來臨的暮藹中肅立的黑瓦層疊的挑檐下,一串串的紅燈籠開始亮了起來,照着斑駁的屋牆,也照着這巷子裡石板路上徜徉的人羣。
拐過一道彎,層層疊疊的房檐掩映下,一座窄窄的很秀氣的石橋就在眼前。那橋睡意慵懶地橫在河面上,就着旁邊瓦檐下似明似暗那隻紅燈籠的照耀,越發顯出凌波臥水的風情氣韻來。過了橋往左走,就是古鎮有名的長廊,曲曲彎彎看不到那一頭。長廊每隔幾米便掛一串燈籠,紅彤彤地照着廊子下或石板或青磚砌就的道路,也點綴着夜幕下的河水,紅色的燈影隨微漾的水波晃動着,岸上水裡交相輝映。
長廊其實是與水岸上的房子連在一起的,一家挨着一家的鋪子,有掛着酒旗的飯館,有售賣零嘴的小店,也有擺着紀念品的地攤。陳鋒問王盈盈餓不餓,要不找個飯館吃飯。說話間一陣涼風襲來,掛在長廊上的旗子便呼啦啦動了起來,搖晃的紅燈籠也在河面上碎出了一片的光影。風既來雨驟至,轉瞬間無數的雨點直砸下來,頓時讓人清涼無比,陳鋒本能地摟緊了王盈盈的肩膀,盈盈也環着他的腰。
就便找了家飯館坐下來,陳鋒點了油炸臭豆腐和醬爆螺螄,王盈盈又點了椒鹽南瓜和白水魚。就着臭豆腐,喝一口用薑絲熱過的花雕,陳鋒搖頭晃腦,說這個滋味真得是回味無窮呵!王盈盈就笑話他,說你剛纔喝酒陶醉的樣子,好像我爸爸。陳鋒就說那就太好啦,不是說女兒都跟爸爸特別親嗎,你現在就親我一下。王盈盈咯咯笑了,說臭美吧你!
風早就已經住了,雨卻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兩人回到客棧,陳鋒從背後擁着王盈盈,臨窗眺水,傾聽雨滴敲打着瓦背的聲音,彷彿一顆心飛越千年,來到了唐風宋韻的年代。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陳鋒隨口吟道。
“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宋人趙師秀《約客》。”王盈盈接上。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王盈盈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唐人杜牧《江南春》。”陳鋒接。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陳鋒吟。
“閒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唐人皇甫鬆《憶江南》。”王盈盈接。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王盈盈吟。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唐人韋莊《菩薩蠻》。”陳鋒接。
“春思淡,暗香輕,江南雨冷若爲情。”陳鋒吟。
“猶勝遠隔瀟湘水,忽到窗前夢不成。宋人孔矩《鷓鴣天》。”王盈盈接。
“愁兼楊柳一絲絲,客舍江南暮雨時。”王盈盈吟。
“自入春來才思減,杏花開過不題詩。明人高啓《春思》。”陳鋒接。
“六峰環翠繞金藍,下馬初嘗一酌甘。”陳鋒吟。
“久旱喜看雲氣浹,晚風吹雨過江南。宋人王之道《題大泉寺》。”王盈盈接。
“溪上鶯啼綠樹濃,溪前樓閣水雲中。”王盈盈吟。
“江南角黍梅時雨,扇底冰盤午簟風。明人蔡羽《五月》。”陳鋒接。
“草堂疏磬斷,江寺故人稀。”陳鋒吟。
“唯憶江南雨,春風獨鳥歸。唐人張祜《題造微禪師院》。”王盈盈接。
“夜雨江南夢,春風陌上情。”王盈盈吟。
“東皇如有意,移向玉階生。明人陳沂《春草》。”陳鋒接。
“古木陰中系短蓬,杖藜扶我過橋東。”陳鋒吟。
“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宋人僧志南《絕句》。”王盈盈接。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王盈盈吟。
“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宋人蘇軾《望江南》。”陳鋒接。
“水秀山清眉遠長,歸來閒倚小閣窗。”陳鋒吟。
“春風不解江南雨,笑看雨巷尋客嘗。漢樂府《知江南》。”王盈盈接。
“白牆灰瓦雨如煙,古意石橋月半彎。”王盈盈吟。
“……,這是……?”陳鋒猶疑道,他對這兩句從未有印象。
“碧柳絲絲垂舊事,爲誰搖落爲誰眠?今人梅玉榮《雨裡西塘》。”王盈盈自己接上。
“噢,陳鋒同學輸嘍!”王盈盈雀躍道。
“你耍賴!說好了不出當代人的句子。”陳鋒不服氣地嚷嚷道。
“好好好,算我們打平,行嗎?”王盈盈笑嘻嘻地說。
“可是梅玉榮是誰呀?”陳鋒問。
“湖北一個女作家,詩寫得很好。我也是昨晚閒着沒事,百度西塘的吃喝玩樂時偶然看到,覺得這首寫得不錯。不過,老公你知道嗎,你很棒的,已經贏了你自己了。你之前的記錄是九首,今天已接到十三首啦!”王盈盈讚道。
“哼,你要不犯規,沒準我還能繼續接。”陳鋒自信滿滿地說。
這是陳鋒和王盈盈兩個人之間的遊戲,隨便扣一個主題,一個人吟出某個句子,第二個人要能接上後句,並說出作者和題目,然後由第二個人再出題,第一個人接,循環往復,到誰那兒接不下去就算輸。以前每次玩都是陳鋒輸,他總是給自己找轍,說一個詩詞愛好者,當然不能贏了專業人士,否則專家的面子往哪擱呀!王盈盈就咯咯笑,說你這不是顧全專家的面子,你是在給自己找回面子。但是王盈盈覺得自己的男朋友已經很厲害了,很多文科生也不見得能背出那麼多。
“要不我再出一個,你來接。”陳鋒沉吟片刻說。
“好呵。”王盈盈肚子裡有個圖書館,她絲毫不懼。
“清波石岸柳如煙,曲徑長廊又一彎。”陳鋒吟道。
“咦,這個沒聽過哎。”王盈盈心中早已明瞭,故意不說破。
“那日桃花紅不見,爲君搖落爲君眠。今人陳鋒《次韻雨裡西塘》。”陳鋒自己接上了,洋洋得意。
“嗯,謅得還馬馬虎虎吧,就是不切題。”王盈盈笑道。
“什麼馬馬虎虎,幾分鐘內能想出這幾句,很不易的!你不誇我也就算了,也不用打擊人嘛!”陳鋒對王盈盈的評價並不滿意。
“好詩,好詩,我老公才學進益了,能隨口而出,值得表揚。”王盈盈象哄小孩似的誇獎道。
“那這次算我贏?”陳鋒腆着臉說。
“好,算你贏一次。”王盈盈笑道。
水岸雅居在河邊修了一個幾平方大小的平臺,就在陳鋒他們住的房間窗子下面。平臺上擺了一個矮桌和幾把小椅子,紅姐說很多客人都喜歡她家客棧的這個平臺,可以坐在那裡聊天、看風景。
陳鋒買了早點回來,和王盈盈就坐在平臺上吃,一邊看河面上柳絲垂水,輕波盪漾,偶有烏篷船駛過,捲起一陣陣浪花,向岸邊涌動而去。陳鋒感慨說大城市節奏太快,能在這種地方偶爾發發呆,也是極好的。王盈盈打趣他發呆可以,別癡呆了就行。陳鋒說癡呆了有你照顧呀,不怕。王盈盈說,誰管你!
來到西塘,一定要乘坐一次烏蓬船。陳鋒和王盈盈吃過早點,又坐在小椅子上看了會兒雲捲雲舒,便起身出了客棧的大門。穿過幾條巷弄,跨過幾座石橋,他們找到了上船的碼頭。那是一片相對寬闊的水域,十多條烏篷船一字排開泊在那裡,木板和木樁搭建出長長的碼頭,橫在烏篷船的前面,艄公們坐在船裡或站立岸邊,等着遊客來租他們的船。
河岸上的廊檐下,有一些學生模樣的人在那裡寫生,男男女女,散開了坐在各個角落,看起來年聆相仿,想必是哪個學校的老師帶了他們到這裡來上戶外課。陳鋒走過他們身旁的時候,隨便瞄了幾眼,孩子們畫得真不錯。你看一下他們的畫板上,再擡頭看一下眼前的景物,就會發現那些落在紙上的樓臺屋角都很逼真。
陳鋒隨意挑了一艘船,艄公把穩了,陳鋒先上去,然後伸長胳膊扶着王盈盈的手,王盈盈小心翼翼地挪步邁進了船艙,兩人都坐下了。艄公喊一句帥哥美女坐穩了,我們開船嘍,使勁撐了一下手裡的槳,這船輕輕搖晃着,離開碼頭向前駛去。
聽着槳板拍擊水面發出的嘩嘩聲,感受着河兩岸灰黑的瓦舍斑駁的屋牆經年的沉澱,陳鋒此時此地並不覺得那是破舊和頹敗,相反卻能體會到一種悠遠的情調和質樸的氣息。除了柳樹很多,萬條絲絛垂在河面,又層層疊疊往遠處去,宛如籠在碧水之上一襲綠煙,這裡最大的植物可能就是香樟樹了,枝繁葉茂,將許多的飛檐白牆掩映在婆娑之中。
王盈盈撐着一把紅傘坐在船頭,映得臉上嬌豔無比,陳鋒掏出手機給她拍了很多照,想象着人在畫中自沉靜,畫在心中可淹留。古詩詞裡那些個美妙動人的詩篇,想必就是這樣的意境中寫出來的吧,於是忽然來了極高的興致,脫口吟道:
“古來今日兩相同,何必爭雄競事功。不羨山林真隱士,浣紗人在小船中。”
王盈盈聽了,嬌嗔地瞪了陳鋒一眼,她不喜歡這樣的比擬。西施命運坎坷,淪爲男人們政治角力的工具,令人扼腕感喟。儘管後來范蠡帶着她遠遁江湖、寄情山水,但是西施的心還能回到最初的純真嗎?王盈盈倒更願意她一直住在苧蘿村,做一個平平淡淡、快快樂樂的浣紗女。
“隱你個頭啊!明天還不是乖乖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