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嚴重的霧霾第N次侵襲了帝都北京,整個城市都變得模糊不清。數百米開外的景物虛無縹緲地隱現着,再遠些就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嗆人的味道,趕着上班的人們大多口罩遮面,更有一些年輕人,戴着防毒面具一樣奇異的裝備,不時夾雜在匆匆忙忙的人流中。當然也有那些勇敢的男男女女,沒有任何遮掩,象往常一樣昂着堅強的鼻子和嘴巴,毫無畏懼地前行。
陳鋒他們原不想做這樣的勇敢者。在二樓用完早餐,四個人一起下到酒店的門口等出租車。上客區排着長長的隊伍,有中國人,也有老外;有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也有一身休閒打扮的遊客;有的人伸着脖子翹首以盼,大部分人則低着頭玩手機;也有人打着電話,抱怨半天都沒有一輛車來,要晚一些到,直說着抱歉什麼的。
顧曉菲也等得焦躁,便再次提議步行到辦公室去。陳鋒探着身子往酒店外面車輛駛入的方向瞅了瞅,也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李東進和趙凱。
“大小姐都不怕吸霾,我等下里巴人當然也無所謂啦!”趙凱說話永遠是一副沒個正經的樣子,特別是有顧曉菲在的時候。
顧曉菲一雙杏目剜了趙凱一眼,沒接他的話茬。
“走吧,走吧,等排到咱們的時候,估計早就走到了。”李東進說。
於是四人離開酒店,一頭扎進了漫天灰白的霧霾中……
羅德里克公司是知名跨國企業,百年老店,世界五百強。最近幾年更是瘋狂收購了很多國內外品牌,業務越來越龐雜多元,僅僅北京辦公室已有四五百人的規模,佔據了這幢摩天大廈整整三個樓層,毫無疑問是國際商貿中心廣場的大客戶之一。
李天明負責的工業儀器儀表部在三十九層的K區域,玻璃幕牆的大窗戶朝南,採光很好,不過像今天這樣的霧霾天,已經分不清哪是南哪是北了。寫字樓裡的燈光通常是常亮的,因爲辦公區域空間太大,總要照顧到座位靠裡面的每個隔間。但照明設備、中央空調都是分組控制的,員工也可以根據需要自己開關和調節。
K區域有三十個員工位,直對着大玻璃窗分成五排,每排六個座位。辦公桌和側櫃是灰白色的,直角排列,辦公桌面北背南,配一組活的抽屜櫃,側櫃是推拉門那種,矮兩三公分的樣子,另一頭伸進桌子的下面。兩排座位之間是過道,相鄰座位有灰藍色的擋板隔開。電源線、電話線、網線都暗藏在隔板裡,引到每個座位的桌面上,很是整潔方便。有的桌位上擺放着插花呀綠植呀,有的還擺幾個毛絨玩具什麼的,不用問,這些座位的主人一定是女生。那些做了媽媽的,則多半喜歡把自家孩子的照片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看起來溫馨有加,羨煞旁人。
員工區的西側是一溜兒的小房間,當然得一定級別的經理才能坐得進去。靠窗戶的一間最寬敞,差不多是別的房間的兩倍大,這間正是李天明的辦公室。牆面是厚厚的毛玻璃,從裡面看得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面的那種。門是防火板那樣的,湖藍色,中等身材的人能夠平視的高度插着一塊長方形的名字牌,白底黑字:Joseph Lee。
陳鋒他們幾個到的時候,離上班還有二十多分鐘時間。Annie看到他們幾個,從座位上站起來招着手。Annie以前是楊方博的助理,現在李天明接了老楊的空缺,便順理成章又成了李的秘書。顧曉菲走過去和Annie抱了抱,互相拉着手說一些女孩子之間頭髮好滑呀皮膚更白了的話。陳鋒三人和Annie打了招呼,站在旁邊看着她倆。
“你們來啦?”屋子裡傳來李天明的聲音,房間的門輕輕地吱呀一聲打開了,但李天明並沒有走出來。
“你們快進去吧,老闆早就來了。”Annie推了一下顧曉菲的手,小聲說道。
“哦,來了。”趙凱應聲答應着李天明的話,幾個人依次走進他的辦公室。
李天明的這間屋子,楊方博曾經坐了六年,但在陳鋒看來,已經是物非人非。李天明甫一上任,便把能換的東西都要求換了,連號稱羅德里克公司頭號和氣先生的行政部總監高萬德,也私下抱怨這位新來的爺太事兒了,比那些正牌的洋鬼子還難伺候。
李天明一邊喊着Annie把羅大瑞幾個在北京的經理也叫過來,一邊說着一些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天氣很糟糕之類的話,陳鋒他們客套地搭着腔。李天明並沒有站起來,坐在寬大辦公桌後面的黑色高背皮椅裡,身子向後靠着,兩隻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純白色的襯衣袖口上閃着亮晶晶的幾顆寶石藍的鈕釦。
未說幾句話,就見羅大瑞畢恭畢敬地走進來,後面跟着其他幾個經理們。李天明揮了揮手,讓最後那個人把門關上。掃視了一圈所有的人,端了端肩膀說道:
“按照昨天的討論,你們和各自部門的人開個會,不在北京的讓他們撥電話進來,務必拿出具體的action來。趙凱的人分一分,參加到各個部門幫忙。”
“好的,沒問題。”趙凱答應着。
“李東進你留下來,我要單獨和你聊一下關於技術服務工作新的一些計劃。都抓緊去忙吧。”李天明邊說邊欠了欠身,從寬大厚重的暗紅色辦公桌一側的多層架上扯出一個透明的文件夾來,裡面夾着幾張A4的紙,依稀是打印的材料,也有一些手寫上去的英文。
Annie早已按照李天明的指示訂好了幾間會議室,她一一告訴陳鋒他們會議室的名字和電話撥入的號碼。平心而論,李天明是那種工作很勤勉的人,昨天晚上開完會,又在辦公室忙了很久。他打電話給Annie,吩咐她第二天要做的一些事情。所以Annie今天很早就來了辦公室,她生怕晚了會議室都被別的BU訂走,李天明可不象楊方博那樣體恤下屬。
在羅德里克公司的北京辦事處,除了大中國區總裁,美國人Smith先生有專門的會議室在四十層,也就是他辦公室的隔壁。其它的會議室全部統一安排在三十八層,大大小小二十多間,全公司公用,每個部門的秘書可以提前在辦公平臺上預約。
Annie剛到的時候三十九層幾乎沒有其他人,偌大的辦公區域空空蕩蕩的,暗黑一片,只有門禁和過道的照明燈亮着。可令她驚訝的是,李天明已經在他的房間裡了,淺白色的光從麻麻的大玻璃窗透出來,照在一盆碧綠的發財樹上。
Annie手忙腳亂地趕緊摁開電腦,都來不及脫下外套,以及把辦公區的照明燈打開,十指飛也似地敲擊着鍵盤,登陸到公司的辦公平臺系統。還好,今天會議室竟然空着不少,Annie順利地都訂好了。
陳鋒組被安排在黃山會議室。黃山不大,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中間是長方形的會議桌,七八把帶輪子的電腦椅圍在四周,桌上有一部可以多方撥入的電話會議系統。正對着門口的牆上垂下來一塊白色的幕布,不用的時候可以收上去,投影儀則被一根金屬桿吊裝在天花板下面,可以用遙控器操作。三面牆都直接做成了白色玻璃,可以象白板一樣在上面用粗水筆寫字,又可以擦乾淨的那種。
羅德里克公司在中國的所有辦事處,都採用風景名勝的名字給會議室命名,譬如泰山、洞庭、張家界等等。據說這是沿襲了美國總部那邊的風格,最初的創意來自於一個羅德里克公司的僱員,說是這樣的方式可以使參加會議的人適當放鬆心情,有效緩解壓力和焦慮。當時的CEO很喜歡這個點子,欣然採納,後來在全球各地的分公司、代表處都推廣開來,逐漸成了羅德里克公司企業文化的一種。
陳鋒的彙報線有十一個銷售工程師,北京兩個,上海三個,瀋陽、西安、烏魯木齊、成都、武漢、廣州各一個。北京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老銷售了,叫鍾立偉,在羅德里克十幾年了,做事很穩重,這兩天出差去了山西。還有一位女生,叫秦楚燕,今兒恰巧在辦公室,所以黃山雖然屬於小會議室,可只坐進來陳鋒和秦楚燕兩個人,反而顯得好大好空曠。
秦楚燕年紀不大,標準的神仙妹妹長相,性格也古靈精怪。大學是在澳大利亞讀的市場營銷與管理,去年初回到北京,申請了在羅德里克實習的機會,後來就留下了。楊方博本來是把她放在趙凱的市場部的,專業對口嘛。可這位秦仙女偏偏喜歡與銷售部的人泡在一起,不愛老坐在辦公室裡做分析呀寫報告的。偏巧陳鋒組北京辦的一個人因爲全家移民國外離職了,秦楚燕便在楊方博那裡軟磨硬泡地申請要轉去做銷售,老楊看她也有這個潛質,就同意了。趙凱爲了這事兒,好一陣子總拿陳鋒開涮,戲謔他不夠哥們,橫刀奪美。每次都讓陳鋒哭笑不得,人家是自己上趕着要轉過來的,兄弟我從來都沒奪過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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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小秦剛入職那會兒,趙凱恰好也是到北京開會,作爲直線老闆請新員工吃飯,邀請了楊方博和北京辦的同事們一起。老楊讓大家都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哪裡人呀,什麼時候來的羅德里克呀,其實是讓新來的人不拘束,能很快跟同事們熟悉起來。輪到秦楚燕,這個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介紹自己的名字、家庭、哪兒上的學等等。
衆人邊吃邊聊,遠的古今中外、山南海北,近的誰又換男朋友了,到底該不該買房,氣氛倒也熱烈。閒談中忽然有人問小秦,她的名字是不是有什麼講。這時候秦楚燕和大家也慢慢熟絡起來了,便扮作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小女子乃是春秋戰國人也,乘坐時光機器穿越而來,諸君可有猜出一二?衆人開始皆不解,趙凱突然反應過來----
“噢……,秦、楚、燕,戰國三雄呀!”他恍然大悟地說。
“可你爲嗎不乾脆叫全了‘齊楚燕韓趙魏秦’呢?那名兒更牛掰呀!”趙凱永遠都能找到開玩笑的話題,連剛來的新同事也不放過。
“可我不姓齊呀?”秦楚燕歪着頭調皮地說。
“呃,不對不對,我是想說‘秦-楚-燕-韓-趙-魏-齊’。”趙凱趕忙解釋道,倆眼珠子本能地往上滾動,不得不放慢了語速,那七個字幾乎是一個一個地嘣出來。“嗯……,這麼念有點拗…拗…拗口呵!”
看着平時牙尖嘴利的趙凱故意裝口吃自嘲,逗得大家樂個不行,Annie笑得直把剛喝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所以你的名字應該唸作‘秦楚燕(yan1)’,一聲對嗎?”楊方博問道。
“嗯,是的。不過真得無所謂的,念什麼都好。因爲實在是除了我爸我媽,同學、朋友、學校的老師,好像大家都念成燕子的燕,連我爺爺奶奶都是,我自己也就那麼唸了。”秦楚燕說。
之後的聊天中大家終於知道了這名字的來歷,原來小秦的爸爸是陝西咸陽人,偏巧姓秦,媽媽來自湖北武昌,又巧了,姓楚。兩個人到北京上大學時相識相戀,後來又都留校任教,再後來有了他們的愛情結晶,夫妻倆於是便給孩子取名秦楚燕。
衆人皆嘖嘖稱奇,讚歎秦楚燕的父母不愧是大學教授,給女兒起名字都這麼有文化範兒。秦楚燕反倒大大方方地說,認識她的人通常都不叫她的大名,平時同學和朋友們一般管她叫楚兒、燕子什麼的,聽着顯得更親切,所以希望同事們也可以這樣稱呼她。
快九點鐘的時候,化工組的人差不多都陸陸續續上線了,投影儀和電腦也連好了。陳鋒正準備開始這次電話會議,吱呀一聲趙凱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進來,左手提拎着包,右手端着筆記本電腦。
“還沒開始?看來我沒錯過什麼。都撥上來了嗎?”趙凱問道。
“喲,趙總親自到我們組指導,很榮幸呵!”秦楚燕嘻嘻笑着。
“那是當然,這裡有美女呀!我必須來噢!”趙凱打趣道,說着話拉把椅子坐了下來。
“嚯,嚯,我可當不起,曉菲姐纔是大美女,你咋不去她那兒?”秦楚燕雖說年紀小,嘴上可不饒人,衝着老趙誇張地扮個鬼臉,攏作一大把的馬尾在肩膀上甩來甩去。
“你個小蹄子,忘恩負義,別忘了你是叛變到阿鋒這裡的,我要時時刻刻監督着你,不許你幹壞事兒。”趙凱故意揭楚兒的底。
“誰叛變啦,這叫良禽擇木……”秦楚燕也毫不示弱。
“好啦,你們倆別鬥嘴了,跟八百年的冤家似的。”陳鋒忙不迭地摁住兩人的話頭,否則他們真能說上一段相聲了。線上衆人早就笑翻了一片。
其實趙凱就是好跟人開個玩笑,工作上那是一碼歸一碼,絕對認真負責。他安排好幾個人分別參加到顧曉菲、羅大瑞以及另外幾個組,想着陳鋒的化工組是業務最大的,尤其和陳鋒又是鐵哥們的交情,總得自己親自來纔好。
陳鋒簡單地講了臨時開這次電話會的目的,又把頭一天李天明會上的內容扼要作了介紹和說明。
“總之,李總要求我們二季度的業績必須達標,否則接下來可能會很難過的,大家也說點各自的想法吧。”陳鋒說道。
線上嗚裡嗚拉地出現了好幾個人的聲音,卻聽不太真切,有誰正在趕路吧,用手機撥進來的,依稀聽到旁邊有汽車喇叭之類的噪音。陳鋒要他們一個一個地說,時不時伸手調整一下電話會議系統的音量。趙凱則提醒沒在發言的人暫時把手機mute一下。
有訴苦現在市場不景氣的,有牢騷今年的任務指標定得太高的,有批評公司的產品質量大不如前的,有抱怨用戶越來越刁鑽可美國佬卻年年提價的,也有敢說的直言李天明剛來,是想在大老闆那兒表現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陳鋒儘量不打斷他們,哪怕只是滿腹怨言,也讓手下的兄弟們講出來。一季度業績不好,是近些年來少有的,大家都有壓力,所以就算是一種情緒的釋放也好。
七嘴八舌過後,陳鋒說:“我跟大家想法一樣,可抱怨歸抱怨,事情擺在這兒了,還是要面對的。李總剛來,又趕上咱們的業務下滑,心情急迫也是能理解的,兄弟們儘量從積極的方面看吧,一起想想轍。”
“別光讓我們想辦法,老闆們拿那麼高的薪水,應該是他們想出辦法來纔對撒!”胡一平在線上嘟囔着。
胡一平是陳鋒部門在武漢的客戶經理,負責跑華中地區的幾個省。
“我說一下吧。”趙凱兩手扶着桌子邊沿,往電話系統湊近了些說。他進來時隨意坐在了門口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離得稍微有點遠。
陳鋒示意他坐到秦楚燕身邊去,自己的對過,這樣電話會議系統離三個人都比較近。秦楚燕把自己的椅子稍微往外挪了挪,方便趙凱坐過來。
“其實昨晚在會議上提了兩個建議,一是拉一部分三季度的項目到二季度,二是要求經銷商增加20%的庫存訂單。”趙凱一邊說着,一邊翻開了一個B5大小的黑色封皮記事本。
“誰出的餿主意呵?”線上有人不滿地問。
“哦……”,趙凱剛要說什麼,就見陳鋒舉起一根手指頭晃動着,兩眼盯着他直搖頭,於是便打住了。
“也不算是誰的主意,大家一起想的,李總覺得還不錯。當然不是一定要這樣做,我們可以多點想法和建議,就能多點選擇嘛。”陳鋒輕輕地把這話頭抹了過去。
這太是陳鋒的風格了,趙凱會意地對自己的哥們笑笑。
他知道陳鋒的爲人處事,如果下面的這幫兄弟曉得是羅大瑞給新老闆支這樣的招,不罵死這個羅胖子纔怪。陳鋒正是瞭解這一點,纔不希望同事之間有這樣那樣的猜忌和不睦。唉,阿鋒同學就是太善良了,總是替別人着想,總是爲大局着想,可有些人未必能領情啊!
在陳鋒和趙凱的帶動下,所有人都開動腦筋,總算是碰撞出了幾點建議。陳鋒對所有兄弟們表達感謝後,讓大家先下線了。趙凱繞過會議桌走到陳鋒身邊,拍着他肩膀喃喃地說,應該能過關了吧!
簡單地吃過午餐之後,李天明把所有的經理和主管集中到會議室,昨天的原班人馬,昨天的老地方。
“怎麼樣?上午和你們的人討論得如何?有結果了?”他開門見山。
“有了”,有幾個人應答,聲音卻不整齊。
“好啊!那就分別說說看。”李天明嘴角微微上翹着,眼神掃了一圈。
“陳鋒,要不你先講吧。”趙凱看着陳鋒的眼睛說道,然後迅速地把目光投向李天明。他知道每個組提交的建議其實大同小異,中午工作餐的時候,已大略問過自己的人蔘與到各組討論的情況。所以先講肯定比後講有好處,對老闆而言有新鮮感。另外,趙凱比較下來覺得陳鋒這一組的方案要充實一些,可操作性也好,先講可以定個調子,免得羅大瑞之類的又亂出主意。
李天明點點頭,示意陳鋒開始。
陳鋒快速地把電腦連到投影儀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幾十個鏈接的電腦桌面呈現在了白色的幕布上。陳鋒輕輕點開了右下角的一個圖標,那是上午會議過程中臨時寫的一個PPT文件。
“我們組討論的情況,最後歸納了五條建議,……”
“五條?!”有人輕輕叫了一聲。
李天明的目光向衆人瞥了一下,但似乎並非要找出那個驚訝者姓甚名誰,所以又很快地回到陳鋒的身上。
“第一條是,把全部的項目信息重新過一遍,列出每個項目的狀態和進度。以前我們只是估計一個贏單的可能性,低於50%的項目通常都不放在forecast裡,跟蹤起來花的時間也少。現在我們應該把這些百分之四五十的項目好好捋一捋,看看哪些方面是我們可以想辦法再做些工作的,從而能提高贏的機率,力爭最終把一部分可以放進訂單預測。”
趙凱偷眼瞄了下李天明,發現老闆聽得很是認真。
“第二個方法需要老闆幫忙,”陳鋒說着話,眼睛看着李天明。李沒有搭腔,只是用眼神告訴陳鋒講下去。
“我們覺得可以發動兄弟部門的力量,系統部的客戶羣幾乎和我們是一樣的,但有的小項目他們不願做,通常放棄掉,而碰到客戶把儀表放進系統成套招標,我們也很難介入。如果在李總您們這個級別的領導們,達成一項互幫互惠的合作模式,我們可以幫系統部跟蹤一些中小型的項目機會,系統部的銷售也幫咱們跟蹤一些儀器儀表成套打包的項目,公司內部可以分業績,這樣估計能額外多拿一些訂單。”
聽到這裡,李天明眼睛裡突然放出光彩來,看來陳鋒他們的這個建議很對老闆的路子。
“非常好!這是很棒的idea,很棒,perfect!”聽到領導表揚,會議室裡稍微地騷動着,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低語着什麼。
“大家先保持安靜,陳鋒你繼續。”李天明說。
“第三就是關於經銷商多壓20%的庫存,我們討論下來,覺得爲了鼓勵他們的積極性,多壓貨的訂單可以多給5%的折扣。”
陳鋒說到這兒的時候,不自覺地望向老闆,基於昨天的情形他很擔心李天明的反應,唔,管他呢,那也得講出來,這畢竟是整個組的兄弟們討論的結果。然而李天明並沒有打斷他,或許受到剛剛那個perfect的idea影響,李老闆不想這麼快就讓自己的屬下感到“冰火兩重天”吧。
陳鋒發現李天明的情緒沒啥變化,心裡倒稍稍疑惑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繼續闡述他的方案:“這件事我們的建議是,提前和幾家主要的經銷商先溝通一下,聽聽他們想法,也把我們會盡最大努力幫他們消化這些庫存的誠意傳達到。如果能說服幾家大經銷商支持和配合,其它經銷商的工作就很好做了。”
不少人頻頻點頭,或許他們也正好是這麼想的。畢竟,他們和陳鋒一樣,都是從普通銷售工程師做起來的,和經銷商打了多年交道,工作方法上還是有一些共同心得的。
“第四個,我們打算跟global要一些各個國家的典型應用資料,再加上我們自己的一些案例,編一份工藝應用手冊,重點是突出我們的產品在這些應用中的優勢,體現爲客戶創造價值、雙贏的理念。最後一個是,我們計劃關注一下OEM市場,瞭解裝備製造業儀器儀表配套的狀況,看看能不能發掘出新的機會。當然,最後兩條都是偏長遠一些的,可能不會那麼快見到很多訂單。我要講的差不多就這麼多。”
李天明點點頭,並未急着表態,而是讓羅大瑞、顧曉菲幾個依次也講了各組的討論成果,總體上也沒出陳鋒組的範圍,所以進行得似乎要更快了些。只有羅大瑞仍舊把三季度訂單拉進二季度列爲一項舉措,李天明似乎很重視這個建議,在最後的彙總中還是加上了。
關於陳鋒建議多給經銷商額外庫存訂單五個點一事,李天明非常堅定地說:“多給幾個點原則上不是不可以,但我們必須要明白,這額外的讓利不能影響我們的margin。也就是說,訂單要增加20%,但gross margin至少不能降。Lisa,你算一下,按照我們的指標要求,多幾個點折扣正好是平衡點?”
Lisa很快就在Excel裡敲敲寫寫算出了結果,4.12%。李天明語重心長地看着陳鋒說:“你們的5%是怎麼來的,拍腦袋的吧?如果這麼樣子給折扣,我們羅德里克公司要損失多少利潤,你們算過嗎?”
厲害呀!大家心裡面又是驚歎又是欽佩,怪不得人家能做老闆,果然考慮得更爲全面,這就叫人比人,氣死人啊!
經過衆人討論,不時也有一些爭辯,最終由李天明拍板,總算把這些建議整合成了幾項行動方案。李總指派了每個action相應的負責人及協助者,有的還給出了具體要完成的時間。
兩天緊張密集的會議議程,終於有了滿意的結果,李天明看起來心情不錯,主動邀請大家一起晚餐,他請客。
這可是李大老闆上任以來頭一遭呵!
李天明讓Annie訂吃飯的地兒,Annie問是否還要叫上其他人,老闆說只是下午開會的這些。K區域裡便有人在那悄悄議論,說李天明和楊方博太不同了,要是擱以前,肯定會把辦公室其他同事也喊上一起的。老楊非常重視團隊的每一個人,象個大家長一樣,部門的集體活動,儘可能一個都不能少。可眼前這個新老闆,居然連自己的助理Annie都不讓去。
晚餐在一家港式餐廳,那是李天明喜歡的,離辦公室很近。中午的時候,偶爾也會過來小坐一下,喝杯咖啡,吃一點甜點。李天明在美國求學工作多年,生活習慣上已近西化,象許多老外一樣,中午經常不正經吃飯的。趕上特別忙或者和國外有電話會議,他會讓Annie幫他買咖啡。
比起開會的時候,晚餐的氣氛輕鬆多了。李天明興致不錯,點了兩瓶洋酒,招呼着侍應生多拿些冰塊過來。李天明基本上不喝白酒,啤酒也很少,有時候會來點乾紅。
陳鋒這幫人平常和客戶、經銷商打交道,不是白的就是啤的,喝高興了就不拘什麼大禮小節的。今天和這位舉止有度的老闆坐在一起,不免都有些侷促和不自然,所以聊天的話題多多少少沉悶了些。趙凱向來是飯桌上的活寶,只要有他就不缺笑聲的,今晚也收斂着。只有羅大瑞很殷勤地敬了李天明幾次酒,當然沒忘了恭維老闆英明什麼的,要不怎麼激發出大家這麼多好想法來。顧曉菲偷偷撇了撇嘴,臉上閃過一抹不屑的表情。李天明站起來和每個人都碰了杯,告了辛苦和感謝,讓大家都隨意一些,還說他其實也喜歡熱鬧什麼的。
顧曉菲突然輕輕碰了碰陳鋒的胳膊,她坐在陳鋒的左手邊。陳鋒扭過頭,就見顧曉菲使勁努嘴,卻沒說話。陳鋒順着她努嘴的方向看去,長方形西餐桌的斜對過,李東進坐在那裡有點發呆,也沒和旁邊的人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陳鋒站起身,把厚重的椅子往後挪了挪,繞過幾個人走到李東進的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東進,出去抽支菸。”
李東進激靈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便答應着也離開座位,與陳鋒來到了外面。餐廳旋轉門的一側特設了專門的吸菸區,一個半米多高的不鏽鋼果皮箱上,安放着一個沙拉碗大小的大理石菸灰缸。北京市**幾年前發佈政令,把公共場所禁菸的規定擴大到餐廳飯館等處,所以除了極少數的那種小館子,絕大多數的餐飲場所都不允許在室內吸菸。不過,它們通常都會在戶外某處設置吸菸區域,以滿足菸民們之需。
陳鋒遞一支菸給李東進,自己也拿了一支,先給李東進點上了。李東進猛吸一口,然後吐出一團白霧來,在桔紅的燈光中慢慢升騰開去……
“兩個煙鬼,北京的污染都爆表了,你倆還在雪上加霜呵!”趙凱竟然悄沒聲地跟了過來,突然出現在陳鋒和李東進身後,他一說話倒把兩人嚇了一大跳。
“反正都爆表了,也不多我們這兩根菸的。”陳鋒打趣道。
“也是,有這麼個說法,說生活在北京,不吸菸的人也相當於一天抽了一包煙,還是二手的。”趙凱說。
“要不你也來根一手的?”陳鋒把煙盒舉到趙凱面前。
“還是算了吧,兄弟我沒這口福的。”趙凱笑着擺擺手。
“東進,好像有啥事?”陳鋒轉向李東進,關切地問。
“唉,今天你們都過關了,我這卻麻煩來了。”李東進往碩大的大理石碗裡彈彈菸灰。
原來上午陳鋒他們都分組去開會了,李東進被老闆繼續留在了他的辦公室。李天明很詳細地問了技術部每一個人的情況,具體到他們都base在哪些城市、日常的工作安排、出差次數、出差天數、售前還是售後、有多少是來自經銷商申請的服務等等等等。末了很肯定地說,他覺得技術部的工作量並不飽和,也就是說人太多了。
李天明讓李東進看了他的計劃,打算從技術部轉兩個人去做銷售工程師,加強業務部門的力量,如果不願意轉也許就要裁減掉。或者可能要裁掉更多人,李天明說他發現技術部的人大多集中在蘇州、北京和上海,這幾個地方僱人的成本太高,他希望減少在這幾個辦事處的人員,空出的headcount增加到西安、烏魯木齊、成都等西部城市,這樣可節省很多差旅費用。同時他認爲,應該要求經銷商加強技術力量,有些現場服務的工作儘量由他們來完成。
陳鋒和趙凱聽完,驚訝之餘也不知該說什麼。照理來講,李天明作爲老闆這樣考慮問題無可厚非,但對於下面的員工就不同了。技術部的工程師大多都是年歲稍長一些的,在羅德里克幹了很多年,突然轉做銷售對他們而言不嚳是很大的挑戰,還要裁人,纔來一個多月呵,李天明這就要開始砸人飯碗啊!
陳趙二人也只好勸李東進先不要着急,無奈地安慰着自己的兄弟,說總會有辦法應對的。李東進擡手扶了扶眼鏡,不無自嘲地說:“昨晚看你們爲報數字焦頭爛額的樣子,我還美滋滋覺得自己個沒事兒呢,真是一語成讖呵!想不到一覺醒來,就成了人家案板上的第一條魚!”
夜色濃重,一時三人都無話。
灰黃的街燈默默地照着灰白的水泥板路,在地上畫出淡淡的寂寞的橢圓形光影。餐廳的燈箱廣告百無聊賴地佇立在街角,象是在一直等待着什麼,卻又明明知道永遠也等不來的樣子。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或擦肩而過,或相視一瞥,臉上是漠然的表情。是啊,這世界很大,更多的是遇不到,這世界也小,可誰又認得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