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影問陳鋒想吃點什麼,陳鋒說北京自然是你更熟悉,你決定吧,並且說自己什麼都可以的。蘇影也不再客套,帶陳鋒去了東三環邊上一家還不錯的東北餐館。
其實這家餐館陳鋒曾經來過幾次。因爲離羅德里克辦公室所在的國際商貿中心廣場不遠,陳鋒是東北人,不管出差到哪裡,還是喜好尋找那口家鄉的味道。陳鋒猜測,蘇影之所以選擇這裡,也是考慮到她們倆都是來自東北的緣故吧。
蘇影找了個較爲僻靜的桌子,兩人坐下來。服務員過來倒了茶水,問二位現在點菜嗎,蘇影點點頭。服務員正要去旁邊的櫃子上拿菜單,蘇影卻說不用了,直接告訴服務員我們點鍋包肉、地三鮮、小雞燉蘑菇,再加一個大拉皮,飲料要一個杏仁露一個啤酒。服務員快速地在手中的點菜寶上輸入好了,又給兩位客人複述過一遍,得到確認後方才下了單。
“你好嗎?”蘇影等服務員離開後,轉過臉看着陳鋒。
陳鋒一直饒有趣味地看着蘇影點餐的樣子,還是那麼幹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便想着這些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有怎麼變,唯一的變化是更像一個成熟的女人了,不似當年在學校時的青澀。他也在心裡揣測着蘇影要請他吃飯的目的,畢竟在他們兩人之間,曾經有過那樣一段感情。不過他倒不擔心什麼,很多人會說初戀是刻骨銘心的,現在的陳鋒並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和王盈盈感情很好,心裡彼此都裝滿了對方。至於以前的那些事情,當然不可能徹底忘記,但已經是雲淡風輕。
“挺好的,你呢?”陳鋒也看着蘇影,平靜地說道。
“還行吧。”蘇影淡淡地說。
蘇影看着三尺餐桌對面的這個男人,似乎有一點點陌生,又恍惚還在當年。自從在上海開會時意外邂逅,這幾天來陳鋒的影子一直在她心中揮之不去。剛分手的時候她是有內疚的,她覺得對不起他,傷害了他也傷害了他們曾經的誓言。她瞭解陳鋒的性格,她甚至想象過,陳鋒故作從容地答應了她的分手要求,掛掉電話後是怎樣的難過和抓狂。可是她也覺得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剛到英國的時候,沒有一個朋友,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孤獨和無助是會侵蝕一個人的心的,儘管經常和陳鋒聯絡,但要強的性格使得她不想把這些說給陳鋒聽,寧願自己隱忍和承受着。就在那段時間,有一個人出現了,張黎陽。
說完這幾句再簡短不過的話,陳鋒和蘇影都只是微笑看着對方,卻不知道該繼續說點什麼。有人說兩個人不說話對視的時間超不過十秒,久了一定會感到不自在。陳鋒眼神遊移開始往別處瞧,蘇影撩了下頭髮,噗嗤笑出聲來。
“咱倆這是幹嘛,跟相親似的。”蘇影想打破這沉悶的氣氛,於是想着開個玩笑活躍一下。
相親。蘇影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如果今天坐在對面的是別人,這樣調侃肯定能鬆弛一下氣氛,但他是陳鋒,是她的初戀,也曾是那麼認真地相愛相戀了三年。偏偏他們分手了,七年多了他們沒有任何聯絡,也沒有對方任何的訊息。他們只是剛剛幾天前意外地再次遇見,這在蘇影的心裡還沒有完全習慣過來,她相信陳鋒也一樣。可是她卻對他說了這樣的字眼,這句話說得太糗了,太丟人了,陳鋒不會誤會什麼吧。蘇影臉紅紅的,恨不得躲到面前這張桌子底下去。
“陳鋒,你千萬別誤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真的。我就是覺得咱倆好像誰也不說話,這麼傻看着對方好奇怪。我就是,就是想着應該說點什麼。哎呀,我在說什麼呀!”
蘇影一個勁兒地解釋,又覺得解釋得語無倫次毫無章法,對自己的表現十分不滿意。
這次卻是陳鋒噗嗤笑了起來,他看着蘇影一臉的窘狀,又緊着解釋剛剛的失言,反倒覺得她很可愛的樣子。七年前的蘇影已然是一身女神的氣質,但仍不失一個剛走出校門女孩的清純可愛,七年後這個女孩再次站在陳鋒面前的時候,他感覺到的她是一個成熟美麗的女子,端莊大方,儀態優雅。而就在幾秒鐘前,卻讓他再次看到了她小女生的樣子,他突然覺得看到這樣的蘇影似乎親切了些。
“哦,沒有,怎麼會。我們剛纔互相那麼看着,又一時找不到什麼話說,是有點尷尬,確實很像兩個陌生人相親來着。”
陳鋒有意給蘇影找個臺階下,於是也順着意思這樣說。他當然不會誤會什麼,以他對蘇影的瞭解,她不是那種心機重的女孩,也不屬於心直口快的類型,若是今天她真有什麼想法的話,也絕對不會這麼直白地製造話題。蘇影是很含蓄的女人,相比起來王盈盈好像更率真一些。
“謝謝你,我真怕你誤會什麼,沒有就太好了。本來今天約你就有點冒失吧,結果還說錯話。”
蘇影的臉色恢復正常了些,不過還落着點紅暈。她仍然無法原諒自己的錯誤,對,是錯誤,不是口誤。她不知道剛纔自己的腦子裡想什麼,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非要說這樣一句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能忍耐一下等着陳鋒來打破無話的尷尬。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幹嗎要主動約陳鋒,她想起陳鋒在答應之前稍稍猶豫了一下的,他猶豫什麼呢?無非是他和她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故事,難道他心裡還在怨恨她嗎?
“這沒什麼,我不會介意的,你也千萬別往心裡去。”陳鋒安慰道。
這時候服務員端着一個圓形的餐盤走過來,是蘇影爲陳鋒和自己要的啤酒和飲料。另一個服務員緊跟着過來,盤裡是一大份東北大拉皮。
“沒和你商量就要了這幾個菜,不生氣吧,我記得這四個菜是你最喜歡吃的。”蘇影說道。
“當然不會,還得謝謝你,這麼多年了還記得我們喜歡吃的菜。”
據說大多數人的口味一輩子都不大會變,蘇影點的幾個菜恰恰是當年兩個人怎麼吃都吃不膩的。交大的伙食還是不錯的,不過那時候陳鋒和蘇影十天半個月的總要跑到外面去換換口味。出校門沿華山路往南不到一公里,有一家東北飯館,陳鋒和蘇影一共去過多少次,相信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時候總是蘇影搶着點菜,也是不看菜單就這麼報出來,時間久了飯館的服務員都認得他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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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見了,乾一杯吧。”
陳鋒主動端起自己的啤酒,向桌子中央伸過去。蘇影答應一聲好,也把自己的飲料舉了過來,迎着陳鋒的杯子輕輕地碰了一下,然後放到脣邊喝了一小口,只見陳鋒卻一飲而盡。
“呀,別喝那麼猛。”蘇影關切道。
“沒事,我幹了,你隨意。”陳鋒笑了笑。
看着陳鋒喝酒的樣子,蘇影不由得想起張黎陽,他們兩個性格上有點像,喝酒的時候也都喜歡一口讓杯子見底。蘇影心裡泛起一陣酸楚,要是黎陽還在,她的生活軌跡或許是另一種樣子吧。
剛到英國的時候,蘇影有種種的不適應,沒朋友、經常想家、飲食不習慣、爲了強化語言能力額外去聯繫老師上課,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心情很糟糕。那時她偶爾也跟陳鋒提起一些,但爲了不讓陳鋒擔心,不好的事情說得很少,甚至對自己的爸媽也不怎麼提及這些。也就是在她最苦悶的時候,她碰到了張黎陽,一個比蘇影早一年到英國留學的男生。
張黎陽是個很熱心的人,他知道有的人突然換了環境會不適應,所以盡心盡力地幫助蘇影。後來蘇影生病了,有差不多半個多月時間纔好,張黎陽便悉心照顧了她半個月,陪着她去看醫生,幫她補習功課,蘇影吃不慣西餐,張黎陽便親自爲她做中式飯菜。很多次蘇影都恍惚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是陳鋒,可當這個人端一碗粥,或是拿一杯水,走近她的時候,她知道他不是陳鋒。他沒有陳鋒魁梧厚實,個頭也要矮一些,他的聲音也和陳鋒不象,有典型的川渝口音。
張黎陽喜歡蘇影,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蘇影的美麗,蘇影身上散發的優雅氣質,甚至是有時候蘇影眼睛裡淡淡的憂傷,都無一不深深吸引着他。蘇影生病的時候,他盡心盡力地照顧她,一開始還可能是因着同胞之誼,後來相處多了情感上便有了變化,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抗拒自己的內心。張黎陽知道蘇影有個男朋友在上海,而且是她的初戀,蘇影也說起過她和陳鋒感情很好,張黎陽不是一個橫刀奪愛的人,於是把對蘇影的這份喜歡安靜地藏在心底。
蘇影對張黎陽也是有好感的,但是她也擔心,她的好感到底是源於喜歡對方,還是感激對方。她知道張黎陽在默默喜歡着自己,並不想去破壞她和陳鋒的感情。可是張黎陽越是對她好,蘇影就越覺得愧疚和自責,從感激到感動,從感動到心動,張黎陽正一點一點走進她的心裡。她也曾試圖與張黎陽疏遠一些,有一個星期她故意躲着他,可是最終卻忍不住又去找他。蘇影覺得有一種罪惡感,她不能兩個男人都愛,不能,這是不道德的,可是她應該怎麼辦呢?
直到某一天,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張黎陽送蘇影回家,兩個人都沒帶傘,澆成了落湯雞。蘇影請張黎陽上樓,說等雨小點了再走,況且衣服已經溼透了,換一換,張黎陽接受了。及至進了屋,蘇影纔想起她這裡沒有一件男人能穿的衣服,於是就讓張黎陽去衝個熱水澡暖和一下,自己則把張黎陽的衣服熨燙幹。張黎陽洗好了澡,裹着蘇影的大浴巾,坐在沙發上看着蘇影忙碌,心中感到無比的溫暖。
陣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張黎陽換好蘇影幫他燙好的衣服,到窗邊去看了看外面,說雨應該是停了,他該走了,蘇影把他送到門口。張黎陽囑咐蘇影喝點紅糖水以防感冒,又道了晚安。正準備轉身離去,蘇影突然緊緊抱住了他,張黎陽心中狂跳不已,也情不自禁地摟住了蘇影的腰,兩個人的眼睛裡都洋溢着愛的衝動,幾乎同時吻上了對方的嘴脣……
那一晚,張黎陽留下了。
蘇影並不後悔自己的行爲,卻感到對不起陳鋒,她覺得自己背叛了那個在上海牽掛她等她的男人,她深深地陷入難過和糾結。她用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思考這一切,心裡面無數次地搖擺不定,作出選擇,又放棄,再選擇,再放棄。經歷了一番痛苦的煎熬之後,她想好了,決定了,她撥通了陳鋒的電話……
“你在想什麼呢?”陳鋒看到蘇影出神的樣子,半天沒話,便問道。
“哦,沒想什麼。”蘇影猛然回過神,盡力掩飾着。
“我們再喝一個吧。”蘇影舉起她的杯子。陳鋒答應一聲好,也舉起杯子和蘇影碰了一下。
“說說你的情況,結婚了吧?”蘇影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問陳鋒,臉上笑盈盈的,就象一個老朋友許久不見,見面常聊的那種話題。
“還沒有。”陳鋒答得簡短。
“不會還一個人吧?……以你的條件,得多少女孩往上撲呀!”蘇影聽到陳鋒的回答突然緊張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故作輕鬆地調侃道。
“你真會開玩笑。我女朋友還在讀研究生。”陳鋒不好意思地說。
“是嗎,那她是不是很小……”
“也沒有,小三四歲,讀博。”
“呀,是女博士呵,恭喜你呀,陳鋒。”
“恭喜什麼呀,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什麼時候結婚呀,到時候別忘了邀請我呵。”
陳鋒又不好意思起來,蘇影看到他的臉都紅了,便不再爲難他。只是說陳鋒的眼光肯定不錯的,相信他的女朋友一定是人品學識相貌都好,對陳鋒也很好,對吧。陳鋒不是沾沾自喜,但聽到蘇影這麼說,心裡面也是同意的。王盈盈的確是個很好的女孩,甚至在陳鋒看來完美無瑕。相處三年多來,他們情有靈犀心心相印,盈盈懂他,他也懂盈盈。盈盈照顧他的時候就像一個賢惠的妻子,而每次粘着他的時候,又活脫脫一個頑皮可愛的女生。出門在外是自主獨立的現代女性,回到家裡又懂得生活情趣,特別是盈盈超級有愛心,她就是傳說中那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吧。想到這,陳鋒心裡涌動着甜絲絲的幸福感覺,他感謝上天讓他這輩子遇到了這麼好的女人。
“哎,她叫什麼名字呀?”蘇影問。
“王盈盈,盈盈秋水的盈。”
“名字真好聽,讀哪個學校呢?”
“復旦,中國古典文學。”
“呀,真好,很適合你喲,你的興趣愛好。”
“你呢,別光說我,你現在……”陳鋒很不擅長和別人聊自己的個人生活,通常都是很被動地作答,特別是對方又是蘇影,他仍舊覺得不是很自然,所以他想把這個話題也換換位。經過剛纔的對話,他看得出來蘇影對早年他們倆的事該是釋然的,他和她或許就應當像普通的老朋友一樣,雖然不愛了,但也可以保持一份真摯的友誼,況且此時此地他也很想知道蘇影的情況。
“我,我沒啥可講的。”蘇影目光閃躲着,有點逃避的意思。
“結婚啦?”
“沒有。”
“那男朋友……”
“我現在單身。”
“怎麼?你在英國的那個學長,張,張什麼來着?”
“張黎陽。”
“噢,對。你們,難道是分手了?”
“不,他不在了……”
蘇影的眸子裡黯淡下來,眉毛微微抖動着,眼圈瞬間紅了起來。她抽了一張餐巾紙,低下頭捂着鼻子,長髮滑落下來,幾乎蓋住了整張臉。
“不……不在了?”陳鋒很震驚,嘴巴好久都合不上。
“對不起,對不起,怪我,我想不到是這樣,太唐突了!”陳鋒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這怎麼能怪你呢,我沒事。”蘇影漸漸平復了心情,擡起頭。她的眼睛和鼻頭還紅着,睫毛上粘着幾粒細小的淚珠。陳鋒扯了兩張餐巾紙遞過去,蘇影接過擦了擦。
陳鋒還不曾經歷過身邊至親至愛的人離開,爺爺奶奶姥爺姥姥都健在而且硬朗,父母還沒退休,身體也都不錯。說實話,沒有經歷過是很難真得感同身受的,但是他看到蘇影的樣子,還是能體會到她的心情。他猜得出蘇影和那個張黎陽感情應該很深,生離死別,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疼的事情,那種疼,沒有任何的語言可以描述得來。
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蘇影,只是有些傻傻地看着她。陳鋒想起那一年蘇影向他提出分手,他震驚,迷惑,不相信這是真的。儘管他答應了,可那個時候並不十分懂得,愛一個人也要學會放手。他怨恨過蘇影,也怨恨過那個奪走了他的愛情的男人,張黎陽。直到他遇到了王盈盈,和盈盈的交往讓他領悟了什麼是真正的寬容,讓他學會了平靜地看待很多事,他試着去理解蘇影,站到她的處境,理解她可能面對的選擇。他和她有過三年多的戀情,雖然是象牙塔裡的純真,沒有過風雨的洗禮,可是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一個無情的人,更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他不知道,在張黎陽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他也不便於問,看蘇影剛纔的情緒,他不願也不應該再次去觸碰到她的痛處。
蘇影緩過那個勁兒,情緒也恢復過來。她看到陳鋒呆呆傻傻地望着自己,有點不知如何,有點茫然失措的樣子,竟然破涕爲笑。
“哎呀,別這樣,剛剛說過了,我沒事的。”蘇影反倒安慰陳鋒。說話時,服務員過來上菜。
“吃菜吧,瞧,你喜歡的小雞燉蘑菇來了。”蘇影說。
“也是你喜歡的呀,我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吃飯,只要這個菜上桌,你就全無淑女形象,還和我搶來着。”陳鋒笑着說。
“亂說,明明是你吃好快,怕被你吃光我才搶的。”蘇影也樂了。
看到明麗動人的笑容又回到了蘇影的臉上,陳鋒剛纔懸起來的心算是放下了。直到現在,他才認真地留意到蘇影的面龐,眉毛不濃不淡,約略看得出用眉筆輕輕掃過,眼睛象兩池清潭,雖有笑意漣漪卻依然藏不住淡淡的憂傷,臉色微粉,脣紅齒白,面如滿月,下巴微尖,長髮中分着垂落下來,看上去順滑有光澤,脖子長而白,細細的鉑金項鍊上掛着一個鏤空的心形吊墜。
這和陳鋒印象中蘇影的樣貌變化並不大,唯一的不同是氣質上成熟持重了,渾身散發着一個職業女性的氣息,哪怕是現在這樣一個相對私人的時空,但蘇影一身上班族的裝束,在陳鋒看來和當年那個嬌氣稚氣的蘇影已是完全判若兩人。畢竟六七年過去了,或許在蘇影眼裡,自己也不是當初那個凡事都慢半拍的傻小子陳鋒了吧。
“你不是在北京嗎,而且羅德里克的中國總部也是在北京,爲什麼要base到上海去呢?”
在上海開會的時候,李天明介紹說蘇影以後的辦公室在上海,當時陳鋒還未曾多想,直到昨天看到李天明發的新組織架構通告,他才意識到這樣一個疑問,這會兒突然想了起來,於是問蘇影。
“是的,一開始跟你們的HR談的也是在北京,後來李總問有沒有可能到上海。我想着或許是因爲這個職位是新設的,李總希望工作上溝通更方便吧,而且上海和北京對我來說都一樣,所以就同意了。”
“不過真沒想到你竟然就在這家公司,而且還是同一個部門,同一個老闆,這可太巧了。”
“如果你之前知道我在羅德里克,並且就在李天明手底下,你是不是就不會加入了,或者至少不選擇到上海了?”
陳鋒說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有點後悔不該講這個,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呀,爲什麼要問人家蘇影這樣的問題。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又不能收回來,於是臉上有些不自然起來。
“我不知道,應該不會有影響吧。我知道你的意思,畢竟咱倆有過那麼一段。可我們不都早放下了嗎,而且這麼多年了,我們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哦,對了,你女朋友,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如果她知道陳鋒你要和前女友在一起共事,會不會介意呵?”
蘇影本來覺得陳鋒肯定想多了,至少在自己的意識裡,她和陳鋒不會再有什麼故事的。儘管在上海的相遇她也很驚訝,甚至那天陳鋒站在臺上講他的項目情況,蘇影坐在下面聽着這極爲熟悉的聲音,心臟也曾撲通撲通跳個不住。但那確實是一個意料不到的邂逅,她在心理上不可能有任何的準備,你認得這個人,你曾經跟他很熟,並且你們是很親密的關係,這一切是不會輕易忘掉的。然而蘇影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想過和陳鋒的重逢會不會發生點什麼,她的心早已不屬於陳鋒,而是一直留在了萬里之遙的英倫。
“哦,你說盈盈,她不會的,她是個很好相處的女孩。”陳鋒說。
“那就太好了,哪天介紹給我認識唄,沒準我們能成好朋友呢。”蘇影笑嘻嘻地說道。
“好啊,我也覺得你們能談得來。哎,對了,你是怎麼去了西曼這家公司的?這公司的產品很不錯,羅德里克都惦記好幾年了。”
蘇影見陳鋒問到這個,便給他講起在西曼的一些事情。
四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蘇影和一個朋友去德國旅行。恰逢漢諾威工業展覽會,這個朋友是搞技術的,非要去逛逛,蘇影自己一個人玩也沒意思,於是就陪着去了。
沒成想西曼就在參展,有一個專門的臺子展示他們的產品和技術。蘇影的朋友很感興趣,跟人家問這問那,甚至還粘着人家的一個工程師討論起技術問題來。蘇影百無聊賴,於是和另一個經理模樣的人隨便答茬聊幾句,結果越聊越有話題,不想竟談了近一個小時,後來反倒是朋友過來催促蘇影,你還沒聊完呢?
那個經理對蘇影很感興趣,問她願不願意來西曼工作,他可以提供一個市場營銷的職位,負責產品的創意宣傳和市場活動。蘇影擔心,自己雖然學的是市場和商務,但工業產品卻不曾接觸過。那個經理說沒關係,他看重的就是蘇影在市場營銷方面的專業背景,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些新穎的創意和思路。末了他說這份工作薪水不錯的,希望蘇影可以考慮。蘇影說回去想想,一週後她接受了這個offer。
蘇影在西曼公司是唯一的華人,但是西曼是一家小公司,所以慢慢地大部分的員工她都認識了。同事們對蘇影很好,西曼是家族企業,公司文化很注重員工的歸屬感,大家相處都很融洽。蘇影工作非常努力,形象又好,肯學習,待人也謙和卻又不失原則,積極融入到一個完全的歐洲文化的圈子裡,同事都很喜歡這個來自東方國度的美麗女孩。經理對蘇影的做事能力也很滿意,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
一年多前,西曼的老闆作爲歐洲中小企業的代表,參加了達沃斯經濟論壇,親耳聆聽了中國總理的演講,他決定開拓中國市場。之前西曼的業務基本上在歐洲,北美有一些,其它地方尚未涉足。他沒有選擇到中國來找一個總代理,而是決定西曼自己開設代表處,負責產品推廣,並建立起經銷網絡。蘇影的經理向老闆推薦了她,她是西曼公司唯一的中國人,幾年來在西曼從事市場工作,是再合適不過的人了。
就這樣蘇影被派回國內,負責籌建西曼公司北京代表處。蘇影又招聘了兩個人,一個是張亮,做蘇影的助手,跑市場方面的事情,另一個是**超,技術工程師,負責西曼產品在中國的技術諮詢和售後支持,包括對經銷商提供專業培訓。一年來總體情況還不錯,不光是找到了幾家經銷商做授權代理,而且也開始爲荷蘭工廠輸送訂單。
“你呢,是怎麼到了羅德里克的?”蘇影講了自己和西曼的故事,也問陳鋒。
“我的情況其實很簡單,說來跟你還有點像呢。你是知道的,我剛畢業的時候去了一家國企石化公司,幹了差不多兩年吧,一直都是做技術工作。你可能猜不到,那時候我們公司是羅德里克的重點用戶,我們用了很多羅德里克的產品,從系統部門、安防部門到儀器儀表都有,所有的工控產品都是我和同事們做維護。但可能也是太穩定了吧,朝九晚五的,自己總想着出來闖一闖。”
說到這陳鋒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然後接着說。
“那會兒羅德里克儀表部的老大是楊總,叫楊方博,也就是李天明的前任,他到過我們單位很多次的,因爲我們是大客戶嘛。我跟着我們主任見過他,後來也熟了,有一天他聽到我有這個想法,就問我想不想到羅德里克來,不過不是讓你幹技術,而是幹銷售。我想着銷售好啊,不用每天都是要麼辦公室,要麼車間裡,要麼就是從辦公室去車間的路上。而且銷售可以四處跑,時間也靈活自由,於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聽上去也是機緣巧合啊!”蘇影笑盈盈地插了一句。
“是很巧。當然進羅德里克還是要經過必要的程序的,老楊當時手上就有headcount,這個很重要。你別看羅德里克是大公司,世界五百強,通常效率很低的,如果你去申請新的招人名額,有時候可能得一兩個月,如果趕上公司凍結招聘計劃,象李天明這麼大的老闆也無可奈何。所以我運氣還是不錯的,老楊出了JD,讓HR把職位放出來,又要我準備了一份簡歷,然後也面試什麼的。當時還出了點小波瀾,HR的經理說我才兩年工作經驗,而且一直做技術,沒有銷售背景,結果是老楊拍了胸脯說這個小夥子我不會看錯的,雖然沒經驗但是有潛質,HR經理也才同意。”
“看來那位楊總很賞識你啊!”蘇影讚歎道。
“唔,也不是,老楊喜歡實誠點的人。不謙虛地說,他可能那時看我比較老實率直吧。有的人能力很強,但如果聰明過頭或者心術不正,他是極爲反感的。”
“我想你那位伯樂老楊應該是和你一個類型的人吧。”蘇影笑道。
“你說的沒錯,可能有點像吧。你還記得顧曉菲嗎?在上海開會的時候,短頭髮的那個。”
“噢,記得,長得挺漂亮的,說話有上海腔。”
“對對對,就是她。她有時候開玩笑,管我叫楊方博二號。”
蘇影聽得笑出聲來,陳鋒也一起哈哈樂着。兩人又碰碰杯子,陳鋒一揚脖兒都喝盡了。
“哎,現在的老闆李總怎麼樣呢?聽說他來的時間不長。”蘇影問。
“你覺得他如何?”陳鋒反問道。
“說不上,我才見過他兩次。一次是他在北京,約了我們西曼的三個人過去,談一些以後合過來的工作安排,還有就是前幾天在上海開會。反正是覺得他有點嚴肅吧,因爲在西曼這種小公司大家都是比較融洽的,我在荷蘭的時候,員工和老闆關係都還可以。”
“其實羅德里克的總體氛圍也還可以,當然最近兩年越來越有壓力了。另外這麼大公司,除了大環境,我自己覺得還是要看你的老闆是誰,不同的老闆讓你對公司的感受是不同的。李天明來了還不到四個月吧,他的風格和以前的老楊完全是兩個極端,老楊會把員工都當成家人一樣,儘可能幫大家做一些事情,碰到困難他會首先去頂一頂的。但李總是非常典型的職業經理人,有點六親不認,既重結果也重過程,給下面的壓力很大,不過也確實有效率,他自己也是特別勤勉的那種人。”
陳鋒原本就是很率直的人,加上對面坐着的是蘇影,所以他絲毫也沒有顧慮地評價起自己的上司來。
“看來以後得適應適應了。”蘇影感慨道。
這裡聊着天吃着東西的時候,外面的夜色越發得濃重了。餐館大玻璃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已經稀少,路燈默默地照着,迎來每一個路過這裡的人,又注視着他們離開。
餐廳裡的客人也不多了,離開陳鋒他們較遠的位置,五六個男的圍坐一桌,高聲喧譁着,不時又哈哈大笑,桌子上堆滿了空的啤酒瓶,有個人依舊嚷嚷着讓服務員再拿啤酒來。
蘇影說我們走吧,時間也不早了。陳鋒同意,喊來服務員結帳,蘇影要兌現約定由她來付錢,她讓服務員把帳單拿給她,被陳鋒攔住了。他說不講究這個了,等到了上海有你請客的機會,今天就權當我陳鋒爲你接風吧。蘇影見狀也不再堅持,看着陳鋒買了單,倆人起身離開。
外面吹着點風,很是涼爽。陳鋒問蘇影住在哪裡,打車送送她。蘇影說她住的地方很近,從這家餐館過去不到一公里,她步行回去,讓陳鋒先走。陳鋒說既然如此我送你到樓下吧,蘇影也沒有反對。就這樣兩個人並肩走在北京東三環的人行道上,沒有太多話,默默地前行。
蘇影有那麼一會兒恍惚回到從前,她和陳鋒從華山路的那家東北飯店出來,她吊着陳鋒的胳膊,踏着夜色漫步在回交大宿舍的路上,不過那時的她總要纏着陳鋒說話,而陳鋒也喜歡聽她不停地講。忽然她又覺得是張黎陽,她和他手牽着手,邊走邊數路上到底有幾盞燈,那是巴斯大學圖書館外的一條小徑,安靜而悠長,蘇影每次數的時候,張黎陽就搗亂,結果數完都是不一樣的數字,再次經過時便又重新數。
一公里的路途很短,儘管他們走得很慢,但蘇影租住的那棟樓已近在眼前。剛纔在餐館的時候,陳鋒很想問蘇影一個問題,她回國也有一年多了,爲什麼一直沒有聯繫他。況且照她剛纔說的,她已經把當初和陳鋒的情感糾葛早已放下了呵,只當是老朋友,最不濟也算校友嘛。可是陳鋒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問。這時候蘇影就要上樓去了,他剛要開口……
“好吧,我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再見!”蘇影衝着陳鋒揮揮手,莞爾一笑,長髮在微風中飄起幾綹,漫舞着。然後她轉身進了單元門,陳鋒話到嘴邊,只好又咽了回去。
“再見!”陳鋒也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