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上車前, 宋垚糾結一瞬，打開副駕駛座的位置坐上了。
坐在駕駛位的上司長得大腹便便，訓人大聲了嘴裡的味比蹦出的話還薰。見她繫好安全帶, 他不聲不響地鎖了車門, 開車。
宋垚低眉順眼坐旁邊, 兩隻手板正地擱大腿上。
只能怪她背時。
前些日子她跟部門頂頭上司被派去參加分公司活動, 高鐵抵達A市時已是華燈初上。
上司的車就停在高鐵站, 說載她一程。宋垚打算老老實實坐地鐵，當即婉拒了。但抵不住他一本正經警戒她珍惜時間，畢竟倒地鐵要多一個小時路程, 明天還需要高效工作。
宋垚決心尷尬至死也不要多說話。
然而上司怎麼能忍受空氣的寂寞，一嘴官腔：“宋垚啊, 你工作這麼久, 對公司理念有什麼心得麼？”
“……有。”
宋垚在貧瘠的大腦裡搜刮：“首先就是感覺到互聯網公司與傳統公司的不同, KKP的企業氛圍凝聚向上，開拓創新, 以扁平化的管理手段……”
宋垚雖然大學成績都是馬馬虎虎水過四年，但勝在A大牌子足夠響。畢業時她順利拿到幾家大企業的offer，包括這家有名的互聯網公司KKP。
KKP上升趨勢銳不可當，加班文化渾然天成。
……不過，錢給到位, 加班算什麼！
宋垚吹了一通昧心的彩虹屁, 臉不紅心不跳。說完, 宋垚看上司的反應, 他面帶欣賞。宋垚笑笑, 以爲自己唬過去了。
等紅綠燈時，上司劃開手機, 說：“給你瞧瞧我年輕時候照片。”
哎？宋垚倒真有點好奇。
接手機時上司的手指有意無意劃過她的手背。宋垚急忙收回手，端詳幾秒屏幕，把他手機放在了扶手箱。
“如何？”
宋垚正在自己手機上打字，幾秒後擡頭回道：“挺好的，很年輕。”
舊照片略斑駁，依稀能看出上司讀大學時清秀乾淨。
“你看配你如何？”
“……我大學沒談戀愛。”
宋垚後悔不迭地想，年輕貌美女同事坐鄰座，又在密閉空間，簡直就是性騷擾犯罪的溫牀。
——同學，你想走捷徑嗎？賣身不賣藝的那種。
希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車子隨車流向前行駛。
宋垚只盼望時間快些過去。這時，上司驀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說：“宋垚你長得挺可愛，完全看不出是25歲的人。”
宋垚就像炸了毛的貓，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輕聲說：“錢總您送我到最近的地鐵站吧，我朋友約我呢。”
“這麼晚了，你朋友還約你呀。”
他語氣有點曖昧，尤其加重了“約”字。
這周圍是郊區，宋垚舔了舔後槽牙，忍着不發火。直到人流多些了，宋垚才道：“錢總，我要下車。”
上司沒回應。
宋垚強硬說：“我要下車！”
上司打方向似乎想掉頭。
宋垚的手機打開是微信界面，她剛編輯了一條信息在工作羣裡，只要上司敢對她伸出鹹豬手，她就敢破罐子破摔。
二人的聲譽一毀俱毀！
宋垚顫抖着手要念她打出的內容，“各位同事……”
這威脅一旦說出口，她與上司就撕破臉了。
正在這時，一輛車突然從後方飈出來，漫無目的地S形亂跑。整條公路被攪得一團糟，嘀嘀聲，罵娘聲。
那車徑直向上司這車衝來，眼看着兩輛車要撞上——
刺耳的剎車聲。
宋垚被安全帶拉回原位。
上司嚇了一大跳，額頭浮起一層冷汗。精蟲上腦清醒了。
這一插曲過，宋垚急忙跳下車，去找最近的地鐵站。
神他媽996，朝九晚九！老子還以爲畢業後就可以開始朝酒晚舞了呢！你大爺的職場性騷擾！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女性聯合起來！
社畜宋垚滿心憤懣地擠上地鐵。
一眼望去，地鐵上的男人女人、老人學生，都在玩手機。而宋垚抓着扶手，腳抵着行李箱，連掏手機的力氣都沒了。
隧道里晃盪而過的黑窗照出了她風塵僕僕的模樣。
驚惶不定的後怕還殘留在臉上。出門前尚可的妝容經過一天摧殘只餘下4分。
握在手裡的手機響起來，宋垚來不及顧影自憐。一看屏幕，這奪命的電話不是來自副上司又是來自誰。
“喂，鈺姐。我在地鐵上呢……行，好的，明天我把Excel原表發您郵箱，好的，嗯好的……”
宋垚掛了電話，心裡所有mmp化作嘆出的一口氣。
其實發不發又有什麼所謂。得罪了上司，她在KKP的職場生涯顯然走到了盡頭。
雖然明天她還要陪頂頭老闆去接一位從海外高薪挖過來的技術顧問Arthur Zhao.
本來怎麼也輪不上宋垚的，但頂頭老闆親自發話了，說她和大佬是校友。但經過今天這一檔子事，說不定明天宋垚去上班直接被通知可以收拾東西走人了……
宋垚嘆一口氣。看看身邊，地鐵裡的路人們都面露疲憊，日復一日溫水煮青蛙的生活讓民衆麻木。
A市就是這樣的城市。不缺人才、不缺夢想、不缺資本，在生活的重壓下每個人苟延殘喘。
回到狹窄的出租屋已經臨近晚上11點。宋垚踢去腳上花了半個月工資入的貓跟鞋，連妝都不想卸，腦袋剛沾到枕頭就睡着了。
一覺醒來頭昏昏沉沉。
社會主義的女人堅決不能認輸！作爲一名小仙女，必須先卸妝再睡覺！但空氣中的甜香味讓宋垚四肢酥軟，她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臉上乾乾淨淨，或許是自己太累了，半夜由洪荒之力牽引爬起牀卸妝。
宋垚聳了聳肩，不甚在意地擠牙膏。
***
這一次回溯趙謹先明顯感覺到自己已經變了，瘋魔了，屬於看心理醫生能夠被送進精神病院的那種。
呆在實驗室裡，趙謹先想起有一次回溯他也是加入創業大軍，看到宋垚的簽名是“既宅又懶，前途未卜”，他宛轉通過向嘉麗叫她來實習。趙謹先下定決心要和宋垚做陌路人，但他們遇到就像磁鐵相吸。那一次他們的結局很悲慘。
凡與他有關的宋垚，都通往同樣的末路。
於是這一世趙謹先換了個人似的。
他輕車熟路的搞技術成果轉化，但不會再讓自己出現在宋垚的生活裡了。
他默默關注宋垚，比如把她的簡歷從垃圾桶放進面試名單，比如在她遇到騷擾時製造點混亂……直到她和葉蘭生相親。
葉蘭生本人是個大麻煩。
趙謹先記得大學有一天他們去買班聚食材，他開車，葉蘭生坐在副駕駛。
葉蘭生說：“我喜歡你。”
趙謹先差點追尾。
“也喜歡宋垚。”
趙謹先差點違規停車。
後來趙謹先把車停好了，目光不善的望向葉蘭生。這一世他從不曾與宋垚有任何接觸，他爲什麼忽然提到她？
葉蘭生說：“我重生了很多次。”
他直視着趙謹先放大的瞳孔，沒有任何隱瞞的繼續道：“我已經知道導致我重生的是你，你到底在做些什麼？爲了宋垚麼？”
原來葉蘭生擁有每一次世界線變動的記憶。
趙謹先側頭，從後視鏡中看到了自己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楊子昂跟二傻子似的打電話來：“趙老闆！你和葉老闆記得帶幾盒豆瓣醬，還有老乾媽，我要享受一下辣得氣喘吁吁欲`仙`欲`死的快感。”
掛斷電話後，趙謹先閉眼靠在座椅上。
葉蘭生說：“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挺佩服你的，這麼多次你竟然還好端端活着，還沒瘋。我自小喜歡數學物理哲學，因爲我覺得生命就像一場騙局，我們並不是生命本身，只是生命的承載體。我想啊，我們怎麼才能擺脫物質世界的困局呢，第一步是擺脫人類的死亡，使人們免受輪迴之苦。但是現在數學做不到，物理也做不到，都有侷限性。因爲你的因素我提前經歷了一次又一次輪迴，我找到了新的目標，我想去參研佛法。我有預感這一世我跟佛無緣了，你要和我合作麼，這一世我可以幫你保護宋垚。”
葉蘭生說了一大堆，趙謹先只在最開始和結束時有點反應。
“不用。”趙謹先發動了車，半晌，他如同嘆息般說了句，“多個人記得也好，至少證明我沒瘋。”
***
趙謹先聞到天然氣的味道，知道他的正字寫到了盡頭。
安眠藥的瓶子空蕩蕩。
趙謹先靜靜靠牆站着，他的視線從宋垚沉睡的眼瞼、鼻翼、脣角、胸頸轉移到不遠處發出“嘚嘚”聲的掛鐘上。
她又一次離他而去了。
這一次是他導致的。因爲他已經無法相信兩人能擁有燦爛的未來，愛已經變質，餘下不斷的逼迫□□。所以他害的宋垚也失去了燦爛的未來。
趙謹先每天睜開眼在心裡寫一筆“正”字，計算這一世和宋垚在一起的時光。
這一天真實到來了。
這一世的宋垚直到29歲才邂逅她的趙謹先。但29歲的她依然跟以前一樣遲鈍，他們在一起後一個月，她都被助理叫了N遍老闆娘，終於在某次去辦公室找趙謹先的時候嬉笑道：“哈哈哈哈好巧哦，你小名叫小新，我以前叫宋顏，你的工作室叫新顏。”
……
宋垚沒變，變的是他。
停完車的張文清罵罵咧咧走進門，“誰他媽佔了兩個車位來停車，還什麼如有異議請聯繫向女士，破技術別出門啊。Shit，什麼味兒？趙謹先！宋垚這是怎麼了？！”
趙謹先站在原地沒動，張文清蹲下身子去探了下宋垚的脈搏，“太微弱了我摸不出來，快打120！你是不是瘋了，你沒跟宋垚說你要去住院看病的事？也沒說你放她走給她安排了散心的旅程？？”
張文清一人罵罵咧咧，趙謹先卻無知無覺。
“有什麼用。”趙謹先說。
“CNM你坑隊友！”張文清想使拳頭，看到趙謹先憔悴的樣子硬生生忍住了，“你！你給我等着！”
張文清一手放在宋垚腿彎，一手扶着她的肩，還沒發力，被趙謹先一把撂倒在地上。
靠，他招誰惹誰了。
“你還沒搞清楚狀況啊大哥？？？既然你覺得沒用，我們把選擇權給宋垚，讓她傳輸記憶，她來選擇人生怎麼走！”
這是趙謹先從沒考慮過的。
他遲疑了三秒，抱起宋垚走向書房。
張文清一面揉膝蓋胳膊，一面繼續罵罵咧咧跟上了。
“我先申明啊，下一世我他媽一定不會和你有什麼交集了，趙老闆你很聰明，但是不適合我！我請全球一流的大師給我催眠了，以後我看到你就會產生迴避感！相信我們的友情持續了這麼久已經感天動地了！你不要太想我！”
趙謹先摸了摸宋垚烏青的臉，很吝嗇地瞥了張文清一眼。
如果不出意外，再過三秒鐘，這條世界線就要分崩離析了。
宋垚流失的生命力匯聚回來，心臟注入能量，血液運輸流暢，眼球開始轉動。
她即將甦醒，帶着這一世有限的記憶回到青蔥校園。可惜，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人，用了自己的全部去愛她。
如果生命中曾經有這樣絢爛的感情存在，以後所有的色彩都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