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寄門前經過時,沈寄已吃過早飯,泡了壺茶,一個人坐在小桌子前悠哉悠哉地喝着。看見張沖走過,沈寄便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
張衝這幾日也想明白了,憑他現在的實力是玩不過沈寄那條老狗的,既然一口咬不死對方,那又何必提前朝對方齜牙呢?見沈寄叫他,便停了下來,轉身進了沈寄的房間。
沈寄見張衝進來,沒有起身,只順手拿起茶壺倒了一碗茶水,往他面前一放,笑道:“算你腿長,剛沏得茶,你也嘗一碗。”
張衝急忙擺手,笑着說:“沈頭客氣了,我不渴的。”
沈寄又道,“你先坐,這站客難伺候。”張衝見推辭不過,只得彎下腰,拉過一張小凳子,只用半邊屁股小心地坐了凳子的前端,坐定之後就低着頭,也不看沈寄,一臉侷促地搓着手。
沈寄心中暗笑,“只道這廝換了性情,誰想仍是這般窩囊的模樣。也怪不得如此,任誰經了此事,也會氣迷心的,我倒是有些多心了。”不覺間,這幾日懸着的心便放下了一半,不覺聲音又高了幾分,笑道:“小三哥,這幾日歇休得如何?”
“承沈頭關愛,這幾日休息得甚好。”張衝老實地回道。沈寄點了點頭,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
如此毫無營養地寒暄了幾句,張衝便覺得無話可說,就站起身來,躬身問道:“不知沈頭領有何吩咐,若無他事,小的便不打擾了。”
“不急,不急,先喝杯茶。”沈寄笑了笑,用手將那碗茶又向前推了推。張衝只得再次坐下去,端起碗輕輕啜了一口,將茶碗小心地放回桌上,然後擡起頭一臉恭敬地看着沈寄。沈寄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碗中的茶喝完,放下茶碗慢慢說道:“既然如此,我倒真有件事要麻煩小三哥。”
“哪敢是麻煩。”張衝道:“有什麼事,沈頭儘管吩咐就是。”
“你走之後,這山寨收拾夜香之事,就由楊九接了手。可這楊九的孃親前幾日偏偏得了重病,你也知道,這楊九是個孝子,找我哭訴,我又是個心軟的,怎能不放他下山呢?”聽沈寄如此說,張衝只覺得好笑,心中暗道,“狗屁的孝子。楊九上山當年他老孃就死了,我還去他家給他那死鬼老孃磕了三個響頭,隨了五文錢的份子。現在怎麼又蹦出來重病的老孃,難道他家老孃也學會重生了不成?什麼老孃,我看是小娘還差不多,不過也不對,一個連龍套都算不上的小嘍囉,哪會有那麼不長眼的小娘跟他,分明是這貨在這兒混不下去,跑路了纔是。”
沈寄不知道是真不知情,還是有什麼其他的主意,喬模喬樣地感慨了一番,接着道:“楊九這一走,剩下的就全是新人了,可這些人中又沒有一個是穩妥的,這才幾天功夫,就有無數的人找到我這裡,搞得我也是灰頭土臉。好在現在小三哥你回來了,就把這件事情再撿起來,帶一帶他們,就算是幫老哥哥我一個忙,你看可好?”
張三以前的確也做過這個活。五隊的活都差不多,嚴格說來並沒有太大區別,無非都是些出大力的髒活累活。比起到山下墾荒種田,到山上採石伐木,這收馬桶、倒夜香的活,除了味道不怎麼樣外,還算是個省力氣的輕快活。張衝聽沈寄說完,急忙站起來回道:“沈頭領言重了,份內之事,我自當盡心盡力辦好。”
沈寄見張衝應了下來,笑道,“如此甚好。”接着便起身,站在門口,隨便喊住一個人,對他說:“快去,把小金和狗子給我叫過來。”那人應了一聲,飛也似的跑了。
不一會功夫,便有兩個人走了進來。張衝看那二人,與自己年齡想仿,不過十八九歲,二十出頭的模樣。先進來的那個身材削瘦,慢長臉,模樣倒也清秀,只是眉宇間透出一股油滑之氣。身上穿了件青不青黑不黑的長衫,腳下踩着一雙黑幫白底的破舊布鞋,看上去倒更就一個家道破落的浪蕩子。跟在他後面的是個黑臉的漢子,個子不高,但很墩實,麻布褂子和青色吊腳褲上橫七豎八綴着些雜色的補丁,樣子更象一個剛剛從地裡回來的莊稼人。
沈寄指着那個有些油滑的年輕人給張三介紹道:“這個叫小金。”又指着另外那個黑臉漢子道:“這個是狗子。”接着便招了招手,對二人說:“來來來,見過張三,不不不,”轉頭又笑着看了張三一眼,道:“張衝哥,以後你們兩個人就跟着他辦事。”
那兩個人聽了,一臉地無所謂,二人有氣無力地斜着眼看了張衝一眼,便又前仰後合,歪頭耷拉膀子地站在那兒發呆。
沈寄對兩個人的態度很不滿,厲聲道:“都他娘地站好了,看看你倆個什麼樣子,一點精氣神都沒有,早上沒吃飯咋的?”
“半碗清湯,一塊餅子,跟他孃的沒吃有什麼區別?”那個叫狗子的黑臉漢子不滿地小聲嘟囔了一句。
“說什麼呢?”沈寄上前虛張聲勢擡起腳去要去踹他,一邊喝道:“吃吃吃,就知道吃的夯貨,你以後也不要叫狗子了,直接叫豬子算了。你娃也不想想你以前在家時,三天能不能喝上一碗熱湯?如今別的本事沒見你長,倒學會挑肥撿瘦了,真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那個漢子也不着惱,只笑着跳到一邊躲了開去。
張衝見狀倒也不着惱,在山寨待久了,滿眼都是這種德行的貨,只朝沈寄抱拳施禮道:“這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就下去做事了。”
沈寄讚許地點了點頭,笑道:“這樣最好。”接着又轉過頭,對着二人大聲喝道:“好好跟衝哥學着點。二位祖宗,拜託你們以後也好生用點心行不行,別再讓人找過來罵我的娘了。我今天把話撂這兒,若再有不是,留神我大耳朵刮子抽你們。”
望着張衝遠去的背影,沈寄的臉慢慢黑了下來。雖說張衝今天的表現基本都在預料之中,但心裡總有些不踏實,又後悔給了張衝這樣輕省的差事,白白便宜了這小子,心裡就亂了起來。
張衝雖然不知道沈寄的這些小心思,但心裡清楚,沈寄這條老狗絕對沒安什麼好心。不過轉念又一想,人死鳥朝天,管這許多做甚,只要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處處留神,量這老狗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張衝拿着沈寄給他的籤子,去庫房將糞車領出來,點清了車上馬桶的數目後,便轉手將車子交給小金和狗子,自己則倒揹着雙手,一言不發,黑着臉只顧往前走。
有時候最好的裝逼方法就是沉默,小金和狗子見張衝如此,一時間又摸不清他的底細,心裡縱有一萬個不情願,也只能忍着,一個拉一個推,老老實實地跟在張衝的後面。
大多數的雞頭山土匪都認爲,人有三急,便宜解決纔是天道,但二當家的卻並不這麼認爲。趙戎出身行武,深知這安排如廁和埋竈做飯是一樣重要的。兵營之內,屎尿橫流,是很容易滋生疫病的。
當年,趙戎剛宣佈山寨一律實行定點排泄的禁令時,大家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架不住大棒、皮鞭外加電炮飛腳,最後竟硬生生地將這個規矩立了下來。
後寨的馬桶好收。張衝等人是沒有資格踏進後寨半步的,每天辰時末巳時初,後寨裡有專人將馬桶送到指定地點,張衝他們要提前候在那裡,將糞車上乾淨的馬桶卸下來交給來人,再把髒馬桶裝到車上,然後帶到山寨外面的化糞池邊沖刷乾淨,下午申時末酉時初再送回來,換出髒馬桶,再刷乾淨後交到庫房收好,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前寨的馬桶處理起來就更簡單了,等把後寨的馬桶收好了,直接去固定地點拿上,下午刷好後再送回來就行了,不用象後寨的馬桶那樣一天要刷兩次。按照禁令規定,前寨的人在巳時到申時這個時間段裡,是一律要去公廁方便的。
理論上是這樣的,可實際上卻不是這麼回事。特別是二當家的一病,前寨的人基本上是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送馬桶可就沒有個準點了。再後來乾脆也就不再往指定的地點送了,直接往院門口一放。收馬桶的人手少,難保沒有落下的,馬桶便一直放在那兒,一臭一條街,最後搞得整個寨子裡面都臭哄哄的。有一次,大當家的不知道犯了哪根神經,親自帶人巡營,見狀非常生氣,就近扯過二隊的隊長狠狠地臭罵了一頓。那二隊的隊長也不是個吃虧的主,轉頭就跑到五隊,堵着沈寄的門口,直到罵痛快了才揚長而去。
張衝帶着小金和狗子收完後寨的馬桶,接着便去前寨。張衝調到三隊的事,可能有許多人是不知道的。但他被三隊趕出來的事,這兩天已經傳遍了。張衝又是山寨的老人,許多人都認識他,見他帶着人來收馬桶,便非常興奮,大呼小叫地招呼他,還不陰不陽地說些怪話。張衝聽了,既不生氣,也不迴應,神情漠然,兩隻眼晴毫無神彩地直勾勾盯着前方,只管往前走去。見他如此,有人便冷笑道:“沒想到這張三跟二當家的說了兩句話,就把自己當成二當家的了。以後大家再莫叫他張三,只叫他張二當家的。”衆人聽了,一陣鬨堂大笑。
這時,張衝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竟在摹仿着二當家的樣子。他下意識地緊了緊外衣,忽然便嘆了口氣,心中暗道,果然這山寨版的就是不能和行貨比,自己和二當家的還是存在差距的,至少自己就沒有一件二當家身上披着的那樣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