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清虛觀裡, 鑼鼓敲得喧天,戲班的臺柱子們已經候在戲臺兩側, 一出酬神的大戲即將上演。富察氏老太太坐在戲臺樓上, 她是主, 自然讓着十三福晉等先點戲。

十三福晉早先與安佳氏齊佳氏打過招呼, 請她們二人各自點一處熱鬧喜慶的戲碼,結果安佳氏與齊佳氏心有靈犀,安佳氏點了《滿牀笏》, 齊佳氏點了《打金枝》1, 十三福晉哭笑不得,只得自己又點一出《雙官誥》, 趕緊將戲本子又遞迴給忠勇伯府的人手上。

富察氏老太太見都是熱鬧吉祥的戲碼, 很是滿意,益發覺得老尚書府的人行事周到, 相形之下, 她自己的長媳佟氏就不怎麼靠譜。想到這裡, 富察氏老太太難免又剜了佟氏一眼,佟氏反正心大,就當沒看見。

少時戲班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女眷們都坐在一邊樓上, 富察氏老太太年紀最長, 被其餘人讓了坐在最正中,旁邊十三福晉與安佳氏左右坐了相陪,往後則是佟氏、齊佳氏、石大娘、王氏,雙胞胎並伯府幾個年輕的姐兒都坐在後面一排。

如玉與如英因爲老尚書馬爾漢的關係, 都很喜歡聽戲。以前老尚書府養過自家小班,老尚書過世之後闔府治喪守孝,小班自然便散了。如今姐兒兩個聽起來,雖說戲碼是極常見的,但有些詞是新編。這戲班聽說是南邊上來的新班,從行頭到唱腔,都透着些新鮮,因此雙胞胎兩個都是全神貫注地盯着臺上。

一時戲臺上便唱起《打金枝》,當暴躁的駙馬碰上刁蠻的公主,臺上便鬧得不可開交。如英卻湊到姐姐耳邊,輕聲說:“姐,你看那公主……”

如玉定睛,只見那公主扮相極美,透着嬌憨,再仔細看,扮公主的花旦,身量苗條柔軟,面上線條柔和,再透過那略有些欲蓋彌彰的領口,似乎又見不到喉結。如玉便也悄悄地回:“難道真是女子?”

時下戲班子,女班極少,哪怕是男班中混有一兩名女子唱旦角,也極爲少見。因此如英小聲感嘆道:“真是不容易啊!”

可是如玉盯着那昇平公主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眼熟,再轉臉看看妹妹如英,便有些微惱。

這時便聽底下坐着的富察氏老太太問了一句:“這小公主扮得當真憨氣,你們說說,她這面相怎麼有些眼熟?”

旁人早已看出來了,只是不肯說。唯獨坐在富察氏老太太身邊的安佳氏笑着答了一句,說:“老太太,這可不就是我們府那對兒雙生姐兒的模樣?這世上的事兒也真是巧得沒邊兒了,兩個姐兒生得一模一樣,倒也罷了,誰想到竟還有第三個也生得這副模樣,真真是奇了。”

旁人聽了這話,都瞅瞅那公主,又回頭望望如英如玉兩個,隨意都說甚像,就想將這事兒混過去。唯有十三福晉將安佳氏拉到一旁,正色道:“堂嫂,兩個姐兒都是堂兄的親閨女,又自小就在尚書府教養,金尊玉貴的人兒。嫂子是嫡母,將兩個姐兒比戲子,您捨得,我們可捨不得。”

安佳氏當即紫漲了臉,當着十三福晉的面兒,她真是一個字都沒法兒回。

早先她也曾瞬間顧慮到這些,但這一來是忠勇伯府的富察氏老太太提的話茬兒,又不是她先提起的,再者她確實深心裡將這兩個姐兒當了自己的私有之物,她纔是雙胞胎的嫡母,可以操控這兩個姐兒,擺佈她們的婚事,要她們好過便好過,要她們難堪便難堪……這邊十三福晉卻毫不客氣地提出來,她就算是雙胞胎的嫡母,也不能隨意踐踏雙胞胎的名譽,用小姐妹倆去賣好換人情。若是這樣,她們這些兆佳氏已經出了門子的姑奶奶,可都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然而安佳氏心裡卻不服氣,心想你這七姑奶奶算什麼?

兆佳氏已經出門子的姑奶奶裡,嫁得最好的是六姑奶奶伊都立夫人,和七姑奶奶十三福晉。然而伊都立夫人已經隨夫去了山西任上,剩下十三福晉,丈夫到現在也只是個無爵阿哥,尊貴是尊貴了,可裡子卻是虛的,甚至還趕不上她丈夫穆爾泰,是個一省巡撫。

安佳氏被十三福晉這麼兜頭一通訓,心裡生出十二萬分的不服氣,嘴上卻一個字也不說,生生將這股子氣給忍下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十三福晉曾經明確表示,在老尚書府承嗣一事上她支持的是親弟弟白柱,這令安佳氏更加不痛快,旁人不讓她痛快,她就也一定要讓旁人不痛快,把這一局找回來才行。

她們姑嫂這裡在鬥氣,旁邊石大娘已經又說了幾句旁的,引得富察氏老太太分了神,早已不再糾結那昇平公主像誰。

雙胞胎坐在最後一排,如玉已經氣得雙肩直顫,眼裡淚花幾乎要迸出來。如英則去扶扶姐姐的肩膀,說:“沒事兒的,那唱戲的小姑娘也是憑本事吃飯,你我除了出身,難道還能比她更厲害些麼?你聽她這一嗓子——”

下面戲臺上升平公主又唱將起來:“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龍生鳳養,金枝玉葉,怎能與他們把頭低……”那伶人嗓音清麗,表情俏皮,生生將個傲氣的刁蠻公主演了個淋漓盡致。

如英聽得大爲讚歎,完全忘記了剛纔那一出風波。如玉在旁邊沒忍住,啐了一口,道:“你呀……也真是個心大的。這都能不當回事兒!”但是妹妹淡定,到底也教她冷靜下來,只是一旦回想起剛纔的事,還是難免微惱。

少時戲散去,兩府女眷約定了明日再見。因天色不早,大家不再多謙讓,各自等車往城中趕去。如英坐在車內,依舊改不了她的老習慣,將車簾揭開一條縫兒,偷眼向外看,只見身後西山一帶,慕天寒,葉斑斕,景色甚美,而清虛觀的紅牆掩在這西山美景中,漸行漸遠。

忠勇伯府女眷的車駕,待進了西直門,便分作兩隊,一隊自回永順衚衕,另一車坐着石大娘王二嬸並小丫鬟桃兒,緩緩出了正陽門,往外城椿樹衚衕過去。待她們回到家的時候,李壽帶着石喻,早已到家了。

石詠則比旁人回來得都晚,天色都已擦黑了才摸着家門。他一進院子,一面解外頭的大衣裳一面問迎出來的弟弟石喻:“喻哥兒,今兒在城外,好玩兒嗎?”

石喻耿直地搖搖頭:“不好玩兒!”

旁邊李壽則笑着道:“酬神的戲都是女眷點的,咿咿呀呀地聽不大懂,倒不如那些打得結棍的武戲。原本想看孫猴子、姜子牙的,可這些戲碼就是沒人點。”

石詠:……這樣啊!

石喻則說:“外頭那些人都是想着機會攀附大伯的,一有機會就纏着他問這問那,都是問‘時局’的,我就想着,當初真要‘一領抽三丁’的時候怎麼沒那麼多人積極,問起領軍大元帥的時候反倒有這麼多人,又是如此急切呢?”

石喻多數時候和堂兄富安與訥蘇在一處,富安年紀大了石喻一輪,只當他是個孩子,訥蘇則天性不喜讀書,一張口總是世家子弟鬥雞走馬的營生,石喻與他說不到一處去。相比起自家那些堂兄弟,石喻更喜歡學塾裡他那些夥伴們。

石詠一聽竟是這個原因,只得安慰弟弟:“明兒個你嘗試多結交幾個新朋友。”

石喻一聽就苦了臉:“哥,明兒你不是休沐麼?爲啥還要我去?”

石詠也板起臉:“當初是誰挺了胸脯自己說的,要陪着娘去,在人前挺直腰板兒的?”

石喻立時無語了,耷拉下腦袋,隨即點頭道:“好啦,大哥,我知道了,明兒我去就是。”

石詠當即道:“去見見老尚書府的白柱叔,你要是不熟的話,李壽認得,讓李壽帶你去。他交遊廣闊,認識的人多,能給你介紹幾個差不多同齡的朋友。對了,我回來的時候天邊的雲起來了,明兒沒準會下雨,你記得帶些雨具。家裡長輩都靠你照顧了,你可做得到?”

聽說有責任在身,石喻反而一下子興奮起來,鄭重點頭,拍着小胸脯說:“哥你放心吧!”

石詠換過家常的衣服,便去見石大娘,問起清虛觀的情形,石大娘一概都說好。

石家隨即擺了飯。石詠在飯桌上暗中觀察,果然外出社交的作用是立竿見影,石大娘和王二嬸雖然奔波了一天,但是精神頭都很足,而且王二嬸臉上也難得露出了點兒笑模樣,人似乎也開朗些了。

接下來石詠便犯了難,他該怎麼問起另一個府的女眷?

他放下飯碗,擡眼望望母親。

石大娘錯會了意,立馬又給他將飯碗盛滿,招呼石詠多吃些。

石詠無奈了,要讓他開口打聽一個別家小姑娘的情形,他無論如何做不到,且又怕教母親錯會了意,覺得他這是看上了別家的姑娘。

其實石大娘也滿心想提老尚書府上的兩個姐兒。她今兒見到如英如玉兩個閨女,相貌出衆,又識禮數,性子更是好,心裡喜歡得不行,可是一想想旁人家那門第,她連雙胞胎是否在談婚論嫁都不敢問。這會兒她即便向兒子提了,又能如何?

她看見石詠低頭,只顧大口吃飯,忍不住又有些無奈:自家兒子,這明顯還未開竅,到底怎樣,才能對女孩子上點兒心呢?

因此石詠這一對母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雖然想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可愣是誰也沒說出口。坐在一處吃過一頓平淡的晚飯,石詠趕緊藉口還有差事沒完,溜回自己屋裡去了。在自己屋裡他接受了來自紅娘的靈魂拷問:

明天,你去不去?

老尚書府,安佳氏亦住在一個單獨的院子裡,院子有一道門戶通向外街。安佳氏完全可以不與任何人打招呼,便自行出府去。

晚間金嬤嬤帶了個婆子進來見安佳氏,說是大戶人家的婆子,可來人卻神神秘秘地,進門的時候一直將外頭大衣裳的兜帽遮得嚴嚴實實。安佳氏一見,便隨意問:“外頭可是下雨了?”

“回夫人的話,是起風了!”回答的聲音尖細,不似尋常女聲。

來人則擡起頭,終於將那兜帽摘了下來。安佳氏見到這副面孔,忍不住一怔。

待這“婆子”離開,安佳氏面前的桌案上已經擺了兩千兩銀子。

金嬤嬤過來,笑着說:“小姐可真是本事,一眨眼便多兩千兩銀子。待將來老爺回京做起京堂,怕還時不時要仰仗您的‘夫人’手段呢!”

安佳氏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伸手拿起銀錠子看過,見都是官制銀錠,且不帶什麼徽號標記,便點了頭,命人將這些銀子收入自己的庫房裡。

接着她又打量起來人遞的東西,只見織金所的禮盒,酸枝木的匣子,表面打磨得光亮如鏡,匣子左下角則有個小小的燙金標記,那是織金所獨家的標記,據說這上頭還有些訣竅,別家極難仿冒。

雖說來人暗示過,不希望安佳氏隨意打開看裡面的東西。安佳氏此刻卻毫不猶豫,伸手便打開匣子。她見過織金所的“九件頭”禮盒,知道里面盛着什麼東西,一眼掃過去,果然一件不差。

安佳氏冷笑一聲,眼中全是精明,伸手在盒蓋的夾層裡翻了翻,抽出一張白紙。

安佳氏原本期待那是一張大額銀票,見是白紙,反倒愣了愣,再對光看看這白紙,竟然全無半點痕跡——就是一張白紙。

安佳氏忍不住“嗤”地笑了一聲。

金嬤嬤是一直伴在安佳氏身邊的老人,但近年來她幾乎很難跟上自家小姐的心思,實在是不解了,便問:“小姐,您笑什麼?”

安佳氏冷笑道:“對方說得不盡不實,說是欠十三阿哥一個人情,所以着十三福晉那頭還。其實要我看那,這明擺着就是想叫十三福晉吃癟呢!”

金嬤嬤崇拜地望着安佳氏。

“京裡這麼多人在爲西北領兵的事兒奔走,她爲了丈夫,難道就沒想過使點兒什麼花招?”

“今兒她提了一句,明兒楚則夫人下午過來清虛觀。楚則是正紅旗副都統,又是宗室,他那一支上頭的大人物又多,十三福晉不就是想通過這個機會,打點打點對方麼?”

“若是將這個送出去,十三福晉原本想打點,便也成白打點了。”安佳氏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暢快,旁人送她兩千兩白銀,讓她看十三福晉吃癟?

安佳氏開心得不行。

金嬤嬤想了半日,說:“您怎知十三福晉明日會送這個給楚則夫人?”

安佳氏則說:“你沒聽對方說了麼,已經打聽好了,金魚衚衕那邊前兒個買了不少禮盒,就是爲了走禮。十三福晉與楚則夫人又是手帕交,楚則夫人長久在盛京,對京裡時興什麼不屬,十三福晉指定是要送這個給她的。”

“再說了,若是十三福晉臨時改了主意,這事兒沒成,也錯不在我——”

安佳氏轉過頭,望着屋內牆面上掛着的一面半人高的玻璃鏡,鏡子清晰,將她的面容五官,甚至嘴角邊略帶陰鷙的細紋,都映得一清二楚。

“明日我只消將這匣子和十三福晉手上那隻對換一下,就成了。”

安佳氏說着,便起身回屋,一面走一面對金嬤嬤說:

“兩個姐兒今兒個被咱們嚇得不成,大約會老實幾日。明兒個你盯着她們點兒,我得忙着十三福晉那頭。得想個什麼辦法,盯着她把這一隻禮匣送出去纔是。”

作者有話要說:  1《滿牀笏》與《雙官誥》都是紅樓裡提過的戲文,《滿牀笏》大約就是郭子儀七子八婿,功德圓滿的故事,《打金枝》則是郭子儀之子郭璦娶昇平公主,因公主不肯過府賀壽,一怒之下打了公主,夫妻矛盾隨後又被化解的故事。確切地說,安佳氏齊佳氏妯娌兩個點的這兩出,其實是點重了,《打金枝》其實是《滿牀笏》故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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