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署衙比紫禁城東南角的內閣衙門還要大,其內職掌古今書籍、名畫、冊葉、手卷、筆、硯、墨、綾紗、絹布、紙剖,印刷等等,自明朝宣宗年間起,還有專門的太監學堂(內書堂)教習太監讀書識字,教習的老師乃翰林院進士,這樣的環境實際上比民間讀書科舉的士子還要好,從而保障太監的素質,內府纔有能力監控外朝行政運行。
但終明一朝,太監始終沒能撼動皇權,最多隻算皇權的一套工具而已,遠遠不如唐朝那麼強悍,可以達到廢立君主的程度。大乾朝繼承明朝的一整套系統之後,又有了新的發展,太監依然扮演着制度的重要一環,但張問後宮勢力的強大,實際上太監的能量已經進一步削弱了。
儘管如此,司禮監仍然再次被張問分化,就算是王體乾這樣的幾朝老太監都沒法一個人統攝整個內府。
……此時馮西樓和李芳就在院子角落的一處花廳裡竊竊私語,算計着掌印太監王體乾。
馮西樓悄悄說道:“剛纔小的看到一份摺子,是南邊一個巡按上書海禁,小的沒有寫出任何意見。一會王體乾要是問起,二祖宗您別動聲色,就說讓他拿主意。”
李芳道:“上回皇爺聽到有人主張海禁龍顏大怒,王體乾還能再去觸那黴頭麼?他能怎麼拿主意,肯定要順着皇爺的意。”
馮西樓道:“海禁這事兒裡面水深得很,獲利也是讓人不敢想象的豐厚,其中能沾到油水的人不可勝算,李朝欽不就收了賄賂?那摺子當然不能批紅,但不批紅至少有三種處理辦法:治罪、斥責、壓下不發。就讓王體乾他們拿主意,他當然不可能擅自就把朝廷命官捉拿下獄,無論他是採取斥責或是壓下不發的方案,咱們都可以在皇爺面前說他綏靖這種言論,導致輿情失控。”
馮西樓又興奮地說道:“前有李朝欽收受外朝主張海禁這幫官僚賄賂的事兒,他們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李芳道:“你說是後面還有人上書言海禁?”
“那是當然,特別是江浙南方那幫人。”馮西樓低聲說道,“朝廷只要一禁海,當然就沒有海貿這一說了,海貿稅收更是無從說起,還能正大光明地阻止民間參與海上貿易。這麼一來,金山銀山不都被江南那搓官商獨佔了?二祖宗您想想,爲了一千兩銀子掉腦袋或者大夥不願意,一萬兩呢……一百萬,一千萬兩呢?他們還不得前赴後繼?”
李芳聽罷忙點頭道:“行,一會王體乾問起,咱家就按你說的,都讓他拿主意。”
二人計議定,回到堂中繼續工作,只見王體乾他們臉上的表情並不異樣,好像並不知道,馮西樓心中暗喜。
過了許久,王體乾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心道:這麼多年了,人們依然喜歡到處布陷阱。
李芳問道:“王公公何故嘆氣啊?”
王體乾嗬嗬笑了笑,在彼此交換後批閱的奏章中取出那份關於海禁的摺子道:“李公公看看這個,怎麼有些人非得和皇爺對着幹呢?老夫看到這裡所以呼氣感嘆。”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而已。”馮西樓那張白麪團似的臉上也掛着陰陰的笑容。
王體乾看了一眼馮西樓,故作驚訝道:“咦,這些摺子不是剛纔你看過了的嗎,怎麼習夢庚這份沒貼你的處理意見呢?”
“哦?是嗎?”馮西樓接了過來,翻來覆去地查驗了一遍,然後一拍額頭道,“是了,剛纔小的出去如廁,正好看到這份,回來時小的以爲已經看過,就錯過了。”
王體乾笑道:“沒事,現在給出意見就行。你雖然只是司禮監隨堂太監,可身邊這位李公公是秉筆不是?批紅奏章這樣的大事還得商量着辦。”
馮西樓道:“王公公是掌印,再說皇爺交代是讓您主事,要不還是您來拿主意……二祖宗,您說對吧?”
李芳點頭道:“是這麼個理兒。”
馮西樓道:“二祖宗都同意了,王公公,您說這份摺子該咋辦?”
王體乾見他們二人一唱一和的,心裡便有底了,這倆貨不是明顯給老子下套麼?王體乾沉吟道:“上回皇爺就爲這事大發雷霆,這個福建巡按習夢庚還敢上摺子……”
馮西樓道:“福建到京師車馬遠頓,習夢庚寫這份奏章的時候還不知道皇爺發那麼大的火啊。”
“是這樣。”王體乾點點頭,看了一眼馮西樓,欲言又止地說道,“要不這麼處理……”
看到馮西樓那副急切等待的樣子,王體乾就想笑,便故意賣關子。馮西樓迫不及待地說道:“您說該怎麼處理?”
“要不治那習夢庚的罪?”王體乾說道。
馮西樓愕然道:“咱們作主治一個御史的罪?要是傳出去被外邊的人知道,文官們的唾沫也把咱們淹死了。”
王體乾點頭道:“確實是這樣,那隻好把摺子交給皇爺,讓皇爺治他的罪了。”
“這……”
王體乾道:“怎麼,你們不同意?”
這時李芳插話道:“現在內閣也沒管事,奏章批下去那就是聖旨,皇爺信任咱們才讓咱們辦不是?皇爺這幾天累着了,剛回去休息呢,而且交代了今晚要辦完……現在去煩皇爺合適麼?要不把摺子壓下或者乾脆發還就是了。”
“也成,既然李公公說應該這麼辦,老夫沒有更好的法子,只能依李公公了。”
“什麼依咱家?”李芳瞪眼道,“咱家這只是給你建議,你是掌印,最後拿主意的不就是你麼?”
王體乾道:“既然這麼說,老夫的意見就是讓皇爺親自過問,皇爺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李芳原本心裡就打算好了,這次把髒水都往王體乾身上倒,卻不料王體乾不接招,李芳心裡自然十分不滿,帶着怒氣道:“得,你要這麼幹,自己去養心殿找皇爺。”
王體乾冷笑道:“養心殿不是皇爺親口說讓李公公負責的麼,李公公就在這兒,您不去,爲什麼非要老夫去?”
李芳怒道:“這麼說咱家非去不可了?”
王體乾冷冷地盯着李芳道:“正是!養心殿本來就應該你去,何況司禮監不是老夫這個掌印說了算?現在老夫讓你去,你要抗命?那老夫明兒對皇爺說去,你李芳不聽老夫節制,那老夫還掛着這個掌印作甚,讓你李芳兼了司禮監掌印不就成了!”
“你……你威脅咱家?”李芳騰地站了起來。
王體乾坐着沒動,雖然坐着比李芳站着矮了一頭,但氣勢並沒有因爲站得高矮就發生逆轉,王體乾直視李芳道:“不是威脅你,是命令你!上下尊卑,綱紀法度,你要幹甚?反了你!”
這時王體乾又大喝了一聲:“去!去養心殿找皇爺看這份摺子,聽見了?”
李芳被猛地這麼一喝,不由得後退了半步。現在他還沒弄明白,自己怎麼反而栽王體乾手上了?真是偷雞不成反噬一把米……他不由得看向旁邊的馮西樓,希望這個“謀士”給出主意解圍。
馮西樓皺着眉頭,良久才說道:“二祖宗,掌印命令咱們去,咱們只好去了,見了皇爺,要是皇爺不高興,就說是掌印逼咱們去的。”
聽到這句話,李芳才鬆了一口氣,一想是這麼個道理,媽|的差點被這狗|日的王體乾給喊懵了。李芳便拾起架子,哼了一聲道:“成,姓王的,咱家這就去養心殿,在皇爺面前非得把今兒的事說清楚不可!”
王體乾剛剛還怒氣逼人,不料此時臉色說便就便,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意:“李公公,請便。”
“咱們走着瞧!”李芳猛撩了一把下袍,轉身便走。馮西樓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待二人出了門,李朝欽纔對着他們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姓馮的最不是個東西,他不就是條狗一樣的玩意,這時候尋了個主人,說話間架子竟然能和老祖宗平起平坐了?”
王體乾道:“沒必要生那閒氣。”
“還是老祖宗穩如泰山啊。”尖嘴猴腮的李朝欽先拍了一句馬屁,然後才一收眉頭道,“不過……馮西樓那雜|種剛纔把話都撂明白了,他們真要在皇爺面前說是咱們逼他去的,皇爺一心煩,不就覺得咱們不會辦事麼?”
王體乾一臉閒庭信步般的神情道:“不就是問皇爺一件事麼,哪裡有這般嚴重?再說了,司禮監如此境況不就是皇爺願意看到的麼?”
李朝欽不解地看着王體乾:“老祖宗的意思是……”
“兩邊爭來爭去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最後還得皇爺說了算,就這麼回事。”王體乾淡淡地說道,“隨他李芳在皇爺面前怎麼讒言,他和咱們不和,還能指望他們說好話?皇爺自然也知道,還真能信他紅口白牙一張嘴說不成。”
李朝欽忙道:“老祖宗看得透徹,看得高遠。”
王體乾道:“你這馬屁功夫到家了,正功夫卻不到家,老夫就納悶,你和龔鼎茲他們攪上什麼關係,還被皇爺知道了,要不咱們犯得着處處小心提防着李芳這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