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漢
九里山,還是當初困死了西楚霸王的地方。?~
山霧飄渺,從上而下清晰可見,從下而往則只見天白茫茫,深不見底。
黑和白都是最純粹的顏色……
因此,深起來也最爲可怕。
擡頭望天,直到山頭都是白雲。
就是在這幾個山坳內,漢軍成十面埋伏陣,唱楚地歌謠,將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圍得虞姬飲劍,烏騅悲鳴,圍到垓下仰天泣,霸王意氣盡。
山中,一座樓臺拔地而起。
直上雲霄……
和隱在雲霧中的山一樣,看不到頂,只覺得高,高得神秘而幽深——像是一位籠着面紗的絕美女子只堪堪露出一絲令人驚豔的眸光。
地上劃分爲八,八個陣營。
請來的都是有三郡以上領地的諸侯。
袁紹爲首,其次是曹操、孫策、劉表、徐榮、孔融、呂布。
雖說是國喪,休戰一月,然而紮營的地點也恰如其分地顯示着各個勢力的聯盟和敵對……
在九里山南峰下的蕭若和曹操的陣營,就顯得孤立而格格不入。
與對面北峰下的聯營形成微妙的對比。
這也昭示爭奪中的上下風……
明顯,袁紹佔盡了上風。
……
孫策和劉表到得最晚,一來是因爲兩人本來就路途遙遠,二來他們沒有參加淮東這場戰事,一直保持着中立。
只是這兩人之間的關係因爲爭奪荊襄一帶而略有些緊張。
對面紮營,一在東峰,一在西峰。
……
一月三十一日,曹操與蕭若的軍隊到達紮營。?~
當夜,蕭若的帥帳內。
她與曹操正面對面坐着喝茶……
原本曹操是想與她對弈,無奈蕭若真不擅此道,旗興甚高的曹操也只得作罷。
桌上難得的沒有劍拔弩張……
如果兩隻綁在一條線上的螞蚱在要入油鍋的時候還在劍拔弩張……那真的不能怪人間不留閻王留了。
雖說如此,氣氛離和煦溫馨還是遠了一些。
這大半受帳外呼嘯而過的烈烈山風影響。
茶杯裡碧色如玉,對面擺着,中間一副局勢圖。
上面還有蕭若常常用來標記用的圈圈點點。
這還是第一次來她的營帳,曹操目光細細掃過圖上的一寸又一寸,見到“細陽”上面標了一個小小的叉。
“孤該怎麼說你……”瞬間心裡又是氣又是無奈:“你可曾有一刻不惦記着找我麻煩?”
沒想到被他看見,蕭若訕訕笑了笑,拿袖子把那裡掩了:“這是許昌被屠之前畫的。”言下之意,今時不同往日:“曹公有空跟我算舊賬,還是想想這麼對付袁紹吧。”
曹操眸色一黯:“我小看了他。”
蕭若點頭表示贊同。
她也太小看袁紹了,不知道從那裡來的自信心,竟然一直把這位四世三公名望壓倒諸侯,實力更是強大到龍頭的諸侯當空氣了。
曹操是因爲太瞭解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的本事,因此自負。
她是因爲後世記載深入腦海,又沒有把它和歷史改軌融合起來,不小心走入了思考誤區。
……
史書上從來都是成王敗寇,提起袁紹容易想到的都是他在官渡之戰慘敗於曹操之手,這就給她袁紹不如曹操的錯覺。
然而這幾天來,袁紹的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如雷霆萬鈞,又如行雲流水。
先是用強大的兵力鉗制住她和曹操,然後僞裝流寇作亂屠了許昌,半個月之內幾乎翻手換了天下,一次至少派兵十萬以上,露出實力的冰山一角,手段又幹脆利落,逆天施爲也能瞞過天下人,隱隱透着比曹操更果決的狠勁。
……
蕭若低着頭捧着茶杯,反省着自己的想法。
獻帝駕崩,這點更可以證明現在發生的所有都已經完全偏離歷史軌道……面前是無限的可能性。
也就是說,或許從現在開始數,一千八百年後,史書上記載的是梟雄袁紹如何如何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曹操如何如何螳臂擋車……站到原來袁紹的位置上去,蒙塵於一隅,如跳樑小醜不得翻身。
很多後世基於以前的歷史對現在人的評價都做不了參考了……
這些以前是優勢的“先知”,現在卻是拖後腿的東西。
就連漢室到底是不是走到盡頭,都很值得推敲。
畢竟也有可能,一千八百年後的史書上,三國亂世根本就不存在。
……
越想越覺得面前像是一泓無底的潭,黑黑的,伸手觸一觸,還是層層的黑,不知道哪個纔是底。
蕭若回過神來,是因爲曹操拿手在她面前擺了擺,挑着眉,咬着牙:“叫你幾聲都不應……又在想着興什麼風作什麼浪?”
蕭若擡頭對上他幽幽的黑眸……
黑色的潭水好像又在眼前漾開來。
這個人不是魏武帝曹操。
不是三分天下的梟雄……
至少到目前爲止,他只是司空曹操,天子倒是挾過一次了,可現在天子駕崩了。
……
見她剛擡起來的眼睛又慢慢地沉入若有所思中……曹操便是一陣無奈……正要開口,只聽帳外傳來一聲低低的:“明公?”
聽出是郭嘉的聲音,曹操面色一僵。
蕭若眼裡也閃過訝異之色,側過頭去。
郭嘉沒有等到回到,便自顧自地掀開簾子走了近來。
“喂……你……”守在外面的楊含面上閃過不耐之色,倒抽了一口氣——這個書生看起來弱不禁風,卻固執得很,就是要進來,趕都趕不走。
他正要拔劍,眼尖地瞧見了蕭若遞過來的眼色,忍而不發,退到了一邊去。
郭嘉快步走了進來,一向蒼白的臉頰上微微帶着一點紅暈,輕輕喘着氣……竟像是一路跑過來的。
曹操似乎沒見到這個人,不打招呼,也不看他,只低下頭看着茶杯。
“聽聞明公和蕭刺史都在……嘉趕了過來。”郭嘉目光從曹操低沉而冷硬的眉宇之間掠過,微微一笑,轉向了蕭若:“嘉失言了,該叫司隸校尉纔對。”
“奉孝這麼着急趕來有事?”相對於曹操的冷漠,蕭若熱情得多,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郭嘉輕拂長袍,說着最不該是着急趕過來時候說的話:“袁紹雄踞河北,然而必敗於明公之手。”
蕭若略僵了一下……
腦海裡立馬浮現出了有名的出自郭嘉之口的比較曹操和袁紹的“十勝十敗論”。
正思忖,郭嘉就說出了一句驚人的話:“據嘉的細作探來,袁紹有二子,袁尚袁譚各自結黨,內鬥不休……只要袁紹一死,即可伺機挑起豎子內鬥,到時河北不攻自破。”
曹操似乎來了興致,撫在杯沿上的手輕了又重:“奉孝說得有理……”許久不出口,奉孝二字有些生硬,聽不出親密的意思,反倒顯得怪異。
“只是……”語鋒一轉,擡起的眼眸裡微有笑意;“袁紹正值壯年,要等他老死,孤怕是已先成了白骨……”
“袁紹此人,嘉料其必死於刺客之手。”郭嘉說。
……
曹操怔了……
蕭若也怔了……
整個大帳裡,就是口出狂言的郭嘉最淡定。
……
蕭若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再打量了郭嘉一遍……
“嘉料其必死於刺客之手。”這句話歷史上的郭嘉也說過,只不過是說孫策。
他說了沒多久,孫策果然就遇刺身亡了。
……
現在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郭嘉也說出了這句話,只不過對象換成了袁紹。
蕭若自然不會把希望放在郭嘉這句詛咒上,就算是郭嘉滿臉寫着胸有成竹說:“明公和刺史且等等看……”,她也不信。
退一萬步說,歷史上刺殺孫策的“許貢門客”真的是郭嘉派出去的。
但是把生死存亡壓在一個小小的刺客身上……這樣劍走偏鋒的策略……還是讓蕭若再次懷疑起這位“天生鬼才”的腦內迴路。
曹操付之一笑,不像是信了,卻又不像是否決。
直到走的時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忽然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來,遞給蕭若:“這個你拿着……”
堅硬的黃木面具,上面還有已經幹掉的血跡,臉譜猙獰,不想神鬼而像復仇的修羅。
“孤第一次看到這面具……應該就是在九里山吧……”曹操的聲音細不可聞:“就是在此地。”
霸王被圍,虞姬飲恨。
他嘆了口氣:“你一個女子,震懾不了世人,屠蘇之日的時候,還是像以前一樣,帶着面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