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着夜裡那場大火燃燒之後飄散的餘煙。
宮中道路上行走的人三三兩兩連成了隊伍。
對話很少的場景，人人臉上都透着一股倦意。
然而我放眼望去，赫然在隊伍的前方見到那個身影。
我腳步一滯，那個人如有感應的匆忙回頭。
竟是帶着笑對我看了一眼！
我心跳驟然加快，這個時候，這身裝扮，他怎麼會在隊伍中？
我的思緒有些混亂，一時間捏緊了拳頭緊張的站在那裡。
身後趕上來的人輕輕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帶着些不知所措的遲疑，反應過來之後，快速從道路的正中央避讓開，走到了路旁的草邊。
直覺無比準確，眨眼功夫，我看到他就從隊伍的最前方走到了我的身邊。
他穿過兩旁形色匆忙的宮人，從道路的中間對着我站立的地方走來。
我雙眼凝望着他，他穿着一身皇城巡衛隊的衣裳，衣裳上頭的標誌，我還是認得的！
進宮伊始，女官們給我們上課的時候，特意教過我們區別宮中人匹配身份的不同着裝，這是必修課。
在宮中行走，衣飾代表人的身份，地位，是識別的訊息也是辨認的標誌。
一個不當心，是會弄出笑話來的。
這日早晨，有一個接一個穿着同樣裝束的人在宮中行走，皇城巡衛隊的人在國庫周圍。我看到了很多，人數如此之多，我見到的第一反應便是猜測那些人皆爲女帝調集來的。
她本尊在蓬萊閣主樓守着某人。走不開的情況下，調集些精英過來相助，不難理解的。
皇城巡衛隊應付的突發狀況不在少數。
只是這麼一想，我心中又泛起了幾分酸澀的滋味......
短暫的出神之後，我醒悟過來，擡眼再看他，他低着頭。甚至帶了幾分刻意的略略佝僂的背脊，一個人行走的儀態會影響到整體給人的感覺。
忙碌救火大半夜之後，沒有誰會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會有閒工夫來注意路邊停留的兩個宮人！
小院的師傅們一半留在了國庫等候，就陪着當家管事青芷一起同樣守着消息。
另一半在袁大叔的帶領下，比我先一步回去花圃了。
國庫的這場半夜大火，想來各宮也會審時度勢。不會有興致一大早來花圃叨擾要花的。
袁大叔趕回去。是爲了照應那些需要澆水的金貴花草，日出前需要澆上些水的。
爲此，青芷還特意囑咐過他。
他離我不過丈遠，就用眼神示意我往旁邊的樹林走幾步，我腦中一片空白，腳步已經跟了上去。
眼下，我只是西蘭皇宮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他只要動動手指。都能想得到我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況且，上一回。我親眼目睹了他的秘密，要說疤臉男口中揶揄我的“全身而退”也是實情，我心頭對這個人充滿了疑問，卻又覺得他並沒有惡意。
種種複雜的情緒加起來，我便顧不上考慮太多，順從了他的意思。
......停在湖畔附近的樹下，賀衍之有些不耐的除掉了頭上的帽子。
我驚訝的看到他居然在帽子底下還襯有一塊類同帷帽上面紗的東西。
套了雙重的束縛，不難受纔怪，怪不得他臉是這麼臭了！
他伸手拭去臉上沾染的黑灰，我猛然發覺這個人似乎比在上一次，我於麟德殿見到的時候更......俊美了一些。
這是種有些奇怪的感覺！
我提醒自個兒，缺眠的人容易出現幻覺，我定是看走眼了！
我規規矩矩的要行禮，他伸手拽了我袖子一把，將我拉起不悅地道：“這裡不是麟德殿。”
長髮散了一肩，我側臉望去，竟然那種熟悉的感覺重現且迅速浮了上來。
怎麼會......那麼像季九呢？
我一路上跟着他從西蘭邊陲到了皇城，算算時間，我進宮之後，也有些時日沒見到那個地方的人了。
季九，小安......他們。
他驟然回頭，對上我的眼神，眼中幾分詫異嗓音清越且柔和道：“你的確膽子夠大，我讓你跟來，你就跟了。”
“你要殺我早動手了，還用等到現在，“他既然不喜歡跪拜那一套，我乾脆按照我自個兒的想法來。
我往樹邊靠了靠，眼中不加掩飾的涌上幾分倦怠道：”上回放了我，今天要破例不成。”
我有種直覺，他是可以跟我平常交談的人。
難道上回在麟德殿，我的擔憂......是多餘了？
他一愣，可能是被我這樣沒上沒下的話語給震了一下，他眼中卻沒有絲毫的反感，似乎還很接受這樣說話的方式。
他在樹下的青石上坐下來，側頭望着湖面，轉而用熟稔的語氣笑道：”你也是這回國都衙門選進來的宮女？“
”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一半的實話，”我在宮中有個親人，所以想進來，打通了些關節，否則，大約是進不來的。“
“宮中的親人？”他挑眉看了我一眼，是質詢的語氣。
“是。”我垂眸迴應道。
“運氣很好啊。”
“是的。”
”誠如你所言，憑我的長相，能過了國都衙門的甄選，算幸運的。“
”確實。“
賀衍之笑道，回頭望了眼被燒燬一角的國庫，興致更是好了幾分。
我見到他衣袖內露出的手臂，被厚厚的布纏繞了起來。上回在麟德殿倒是沒有特別的去留心這些細節。
”你手受傷了？“我身爲醫者，幾乎是下意識的就來了一句。
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好在他並未深究，點頭看了一眼自個兒的手臂，挽起衣袖拂過手腕道：“聽說......是有些時日了。”
他語氣頓了頓，接着道：“上回被你們一批來的新進宮女，衝撞到了。”
我心中一震。
未及細想，我轉過頭，跟他一起看着清晨宮中的湖水。湖面上蒸騰起的淡淡霧氣。
眼看着西蘭皇宮的深秋都要過了，待不多時，便是要入冬了。
很一致的。誰都沒有提起上回在麟德殿送花時候發生的那些事。
”昨日半夜，你也來救火的？“
賀衍之望着湖面，低聲問了一句。
“是，”我奇怪的看了看他道。“來的人。都是幫國庫那邊救火的吧。”
“幸好，火勢雖然很大，也只是燒了一個角。”
“國庫內的人情況也還好，聽說只是有幾個受了點輕傷，火勢起來的時候，庫內的人都很快逃出來了。”
“可是我不明白......”我語氣一停頓，不出意料的見到他眉間動了動。
“皇貴君殿下爲何要穿成這樣來？”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皇城巡衛隊的衣裳，這形象......怎麼看。怎麼都跟他的人很不搭調。
他沉默了一下，接續道：”我如果跟你說。我來放火的，你信不信？“
我跟他對視良久，忽然咧開嘴角道：“這是你家，你心情不好放把火，那也是你的事啊。”
“燒的是你家的東西。”
“我的家，這個說法倒新鮮。”他眉間皺了皺，嘴角卻是牽起道。
“就是......就是以後能不放火最好不要，心情不好有各種方式的。”
”包括現在這樣，找你說話的方式？“
”嗯......也是一種。“
”幸好這次沒有傷亡，只有人受了一點皮外傷。“
其實說起這場火，中間的疑點很多，聽說當時在國庫內的人不少，真不曉得那些人夜半不睡覺，在裡頭做什麼呢。
我歪着頭想了想：“真要放，您也要選在白天，大半夜的，人都在睡覺，趕過來太辛苦了。”
”包括你？“
”包括我。“
他不置可否的看了我一眼。
”你如今是在......”他將手上拿着的帽子，重新戴上了，轉頭道，“我是說，你是在花圃做事？”
“嗯，過去好幾天了，起先進宮，我是跟着幾位姐妹一起到了宮中的集訓地，那邊有女官教導的，連着很多天，都在學規矩。”
“你學的......”他吐槽我，”剛纔行禮的姿勢......“
“學的不怎麼好，我知道的。”我不好意思的道，他是懂行的，自然看看就曉得。
“我記得皇貴君好像在集訓地的時候，來過一趟的。”
“在垂花門那邊，我們幾個都聽到了皇貴君的聲音，雖然當時沒能見到您的真容。”
”真容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我直言不諱道，換來他淡淡一笑，春風拂面。
話說到這裡，我側臉看了他一眼，見到他專注的目光正盯着我，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語調平靜地道：”您是不記得了麼？“
他正看着我。
”您是貴人多忘事。“
他想了想，從容地接話道：”我記起來了，前些天是有這麼一回事的。“
”我路過的時候，特意去看了看，年年歲歲宮中都有新人進來，今年因爲北地的戰事，耽誤了不少時間。“
”甄選被推遲了。“
我遲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道：”您當時可是說了，等這批人訓練好了，麟德殿也要選三個過去的，您......記得麼？“
”記得，“他低聲道，”是我說的。“
我心急促的跳了跳，轉頭看了看宮中大路的方向，從國庫出來的人已經斷斷續續都走開了，現在路上空無一人。
”皇貴君，若是您沒什麼吩咐，我要回去花圃了。”
“現在我是那邊管事的幫手，她留在國庫等消息，要我先回去照應暖房內的花草。”
”幾位師傅都先走一步了，我不能在路上耽擱太久，怕是有人找管事拿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