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匪禍相逼而來,
明知危亡在即,
亦惟有鞠躬盡瘁,
死而後已
□□日記
1931年9月19日
琴音落定, 周嘉大汗淋漓。
如花嘆了口氣道:“三分人事, 七分天定, 清美不必思慮過重。”
周嘉聽在心裡, 點了點頭,
如花此話,本是試探,見周嘉點頭, 心下明瞭:只怕小華真的病倒了。
一凡感受到懷中人身子一緊,擡手捋了捋她的髮梢, 微笑喚道:“如花——”
如花從對小華的擔憂中回過神來, 在愛人懷中不甘地狠狠蹭了蹭, 只聽得頭上傳來低低的輕笑。
一凡溫暖和煦的愛意,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這真的是那個嫡仙般的封家族長嗎?
如花柔弱無骨地趴在夫君懷裡,神色婉婉動人,這真的是那個開創盛世的女皇嗎?
兩人之間流溢着的溫暖和甜蜜,竟教周嘉心頭一點刺痛,想起了自刎在眼前的愛人……
小紅奉好香茶, 擺上新出的桂花糕, 便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發呆。
桂香濃郁, 充斥着感官, 喝一口香茶, 吃一口桂花糕,彷彿身心都浸潤在甜蜜中。
如花啃了一塊糕, 嘴邊沾滿了殘渣。
一凡笑着搖了搖頭,指尖抹過她的脣邊,又放進嘴裡吮吸,動作極是自然。
如花輕嘆道:“桂香太濃,真怕難以長久!”
兩個男人聞言,各懷心事,都不言語。
小紅起身道:“小姐不喜歡嗎?小紅撤了,換個荷香餅可好?”
周嘉卻道:“不必不必!桂花正當時令,如花不是曾說要順應天時而動嗎?何況此時不食桂花,豈不辜負了花花草草一年風霜才結下的一季香甜?”
小紅順口回了句:“說什麼辜負?花開花敗,可不是教人糟蹋來着!”
說罷纔想起人前不該隨便開口,吐了吐舌頭,轉身逃走。
周嘉臉色一白,窘在一邊。
如花哈哈一笑,望着周嘉玩笑道:“要不再來個甜心蘋果?”
一凡好氣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如花又捉弄人了!”
周嘉聞言,臉色一紅,一白一紅,煞是可愛,如花笑得更加開懷。
周嘉輕聲問道:“如花是以蘋果喻周相之治嗎?”
如花只得收斂了笑意,望着周嘉的眼睛說道:“嘉兒再看長遠些!”
周嘉不解,神色肅穆,敬聽如花之言。
如花想了想,說道:“真正有才華的人,不會僅僅因爲高貴的血統而尊敬你、信任你;上位者依靠權勢逼人就範,也只能折服大多人平常的人。那些需要重用的人,那些需要身邊人全力以赴才能做好的事情,需要用心胸和智慧來交換!”
周嘉道:“如花早早應當如此教導陛下。”
如花臉上顯出痛苦而無奈的神情:“不止說了一千零一遍,不能身體力行,那是他悟性不夠!”想了想又道:“也怪我逼人太甚。最高爭鋒需要無止境的熱情和天賦,明明他志不在此,都怪我過於勉強,用自己的想法來推測他的人生,都是我的錯!”
周嘉靜靜地聽她說着皇帝陛下的事情,心下有些驚惶——對什麼要對自己說這麼多?爲什麼要說這些?她以前很少談及陛下,今天卻說了什麼多,難道猜到了什麼?
本以爲蘋果之喻是想告訴他:她不干涉周相擅權,只要江山不改就行了。
那天吃完蘋果回到相府,他還爲此長舒了一口氣,卻不料如花說,那個蘋果更有深意,
周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可能,仍然沒有猜透如花的意思。
擡首一望如花的笑顏,臉又紅了。
如花竟然笑得渾身抽搐,撲倒了一凡懷裡。
一凡不知道她爲啥如此好笑,只得輕輕地拍着她的背脊,
迷途中似乎抓不到她的想法,手上一緊,握住了她的肩。
時辰不早了,周嘉告辭離去。
帶着疑問而來,攜着更多疑問而去,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引導着生命的軌跡。
周嘉回到相府,收到了好消息:陛下心悸昏迷數日之後,終於醒了。
太醫道,心悸之症最難預測,不犯則已,病起來要命。
陛下算是從鬼門關前繞了回來,如今暫無大礙。
今後是否再犯,只能聽天由命。
周嘉的心定了下來。
然而經過此遭,他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些問題:萬一陛下再次病倒怎麼辦?國家應該由誰來繼承和領導?如花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哎,如果女皇還在位,該多好啊~
念頭一起,周嘉心頭一驚。
花如齋內,
如花像個樹袋熊一樣掛在夫君身上,似乎有些渴睡。
一凡的臉頰輕輕地蹭着她,別樣溫柔。
“一凡”她迷迷糊糊中有些口齒不清地問道,“你愛我嗎?”
又來了!一凡無可奈何。
如花繼續說道:“我不可愛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如花,‘甜甜的,無論經過多少事,都可以輕輕地忘掉,繼續地快活着’。一凡,我是不是個壞女人?這幾天想起楊遠哲,想起安平,想起尚元,想起張九長,想起李濤……我冒險救下楊遠哲,後來卻不敢救尚元,顧慮太多,寧願取人性命也不敢冒失手的風險。還有張九長和李濤,他們都是最無辜的人,完全沒有做錯什麼。我本不願以權謀取勝,奈何時間緊迫,只能出此下策。還有小華,我要對他做的事情,只怕比之前所做的一切狠毒百千萬倍……一凡,我的心變硬了,變得陰險狠毒了!一凡,我不想啊……原來不是這樣的……我討厭自己,你還會愛這樣的我嗎?”
一凡玩弄着她的髮梢,輕輕答道:“如花很多年前說過,不惜代價也要堅持下去的事情,該是多麼偉大的事情!如今,即使折損心靈也要堅持初衷,該有一顆多大的心!這明明就是我那個甜甜的如花……如花,我也怕啊,如花的心裡容着整個天下;一凡的心卻很小,只裝得下一個如花……真怕有一天跟不上你的腳步……”
“一凡……我有沒有和你講過那個世界的父母?”
一凡搖了搖頭:“如果不是快樂的回憶,何必記得?”
“不快樂!相當不快樂!”如花咬牙切齒地說,“那兩個傢伙,一逮到機會就不忘告訴我,我的出生完完全全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內!12歲那年就把我趕出家門,去住學校,就連暑假也不準回家!”
一凡一驚,把如花摟得更緊了。
如花撅着嘴,繼續抱怨:“每到暑假,他們就會往我的銀行卡里交一筆錢,媽媽會打電話告訴我錢到帳了,然後柔柔地說:囡囡,好好出去玩玩,別掛念家裡。爸爸呢,則一本正經地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加菲雖然是女孩子,也應當志存高遠,不要老想着回家!”
一凡微微一笑:“他們也是爲了你好。”
“切——”如花撇了撇嘴,“同學們都羨慕我,說我父母開明。只有自己知道,他們嫌我多餘!我才懶得回家呢!整天看他們肉麻兮兮,你儂我儂,打情罵俏,郎情妾意……多待一秒鐘都會瘋掉!別看媽媽在人前裝得溫柔可人,其實就是個千年不化的大醋桶,就連爸爸太關心我的功課,她都會咳嗽幾聲,把老爸拎到房裡‘指導指導’、‘教育教育’!”如花突然想起小紅看着一凡和自己時的表情,猛然回首,咱們倆是不是也落入了同樣的魔障!天啊——難道這就是血統繼承?無法更改的宿命?欲哭無淚!
一凡笑得一抖一抖,懷裡的如花像在地震中心,只好一骨碌爬起來,瞪着一凡。
一凡努力地抑制住想笑的慾望說道:“如花對‘家’的期待很高呢,難怪在那個世界一直沒有找到心儀的人。”說着很滿足地啃了愛人一口,“原來如花註定要來到我身邊。”
如花又瞪了他一眼:“沒有找到心儀的人,那是因爲沒人看得上我,笨蛋!前世的我長得像只土豆,後來讀到博士,就更加無人問津了!”
一凡一滯,望着如花認真地說:“現在也像一隻土豆!”
如花氣急,撲倒在他身上又撕又咬,一凡卻擡起她的下巴,笑吟吟地說:
“多虧世人不識美玉,始信如花緣分在此——最美是如花的神態,溫暖暖,亮晶晶。”他笑得真好看,像秋水泛起漣漪,眼眸深深令人沉醉……
如花癡癡地看着愛人,心中羞愧萬分——如果一凡知道自己當初答應嫁人的原因,會不會觸牆、溺水、投繯……感嘆遇人不淑……
“如花,再和我說說你那邊的事情、爹孃的事情好嗎?”目光中跳動着螢火蟲的光。
……
如花卻緊緊環着他的腰,不肯講話。
一凡,一凡,你那麼美,那麼好,那麼溫柔,那麼教人心動。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大概連向你借橡皮的勇氣也沒有吧,
爲什麼竟會對今世的我那麼特別呢?
在一起這麼久了,還是會喜歡到心痛,會患得患失。
范仲淹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那大概是因爲他不曾被完全蠱惑吧!
白衣的一凡啊,
溫潤的暖玉啊,
最殘酷的過往,也不能折損他的溫柔,
最深的黑暗與沉默,也不曾迷失他的心志。
你說你的心很小,
可是那些自詡心懷天下的人,能否能像你這樣坦蕩!
一凡,一凡,千萬不要再離開我——你會帶走我的勇氣和力量!
如花緊緊地抱着他的腰,
不言不語,
一凡嘆了口氣,回抱着她,似乎能猜到她的心意。
如花終於忍不住問道:“當年,你離開,究竟是爲了誰?”
總算問出來了……
一凡緊緊地抿着脣,脣線刻畫出一道堅毅。
沉默了很久,
“算了,我又胡思亂想,一凡別生氣!”如花的雙臂鬆懈了下來。
“如花,對不起……一切都過去了,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你!”
這樣的海誓山盟,似乎總是不幸的前兆,如花鬆開了環着他的雙臂,
彷彿不經意地又問了一句:“下毒也是他逼的嗎?”
“下毒!”一凡一怔,神色嚴肅起來,“如花……你……中毒……孩子?”
如花的心猶豫了,一簇希望的火苗騰地躥起老高,“你不知道……”
一凡定定地看着如花的眼睛,“你懷疑我?”他的手指緊扣着牀單,幾乎把牀單勒破。
“不是你!”如花喃喃,
是誰都無所謂……只要不是你!
心中突然涌起的喜悅如春水般奔流,淚水卻如洪水般淌下來,
繃了很久的弓弦突然鬆下來,如花癱軟在一凡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