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正午時分,街上的遊客並不太多,顧鐵慢悠悠走過波託茨基宮、加爾默羅會教堂、天佑國家聖殿,在華沙大學的大門對面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聖十字大教堂,相較於一路上氣勢雄渾的精美石質建築,聖十字教堂的哥特式外立面顯得貌不驚人,若不是鋼琴詩人肖邦的心臟安放於此,旅遊公司根本就不會把這間小教堂納入旅遊路線當中,
此刻教堂的外立面大部分搭有腳手架,覆蓋着綠色防濺落網,一個大大的“維修中”標誌高高掛在鐘樓上,幾名遊客在教堂門前站了一會兒,遺憾地搖搖頭走開了,
“當然,維修中。”顧鐵在教堂斜對面的長凳上坐下來,打量着大門緊閉的教堂,凳子感應到有人坐下,自動開始播放肖邦的鋼琴曲,悠揚的降E大調“小狗”圓舞曲飄揚在波蘭秋季的陽光中,小販將冰激凌遞給滿面笑容的小女孩,電動遊覽車叮叮噹噹駛過,警察攙扶老婦人走上臺階,幾名學生在花壇邊嬉戲打鬧,一切看起來嫺靜平常,是個天氣美妙的平凡日子,顧鐵站起來摘掉墨鏡拍拍屁股,走向對面的教堂大門,
“教堂因爲維修而關閉了,先生。”傳過克拉科夫大街的時候,一位帶着四五名遊客的導遊正好經過,善意地提醒道,那幾名揹着大包小包、每人脖子上都吊着昂貴的單反相機、但一直使用自動擋咔嚓咔嚓拍照的中年人,一看就是來自中國的旅行團成員,
“謝謝提醒,我是教堂的工作人員。”顧鐵促狹地擠擠眼睛,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回答,導遊和遊客都愣了一下,立刻就有兩個中年人驚喜地撲過來想跟懂中文的波蘭友人合影留念,顧鐵忙不迭地擺擺手,躲開中國同胞的糾纏,
走到大門前推了一下,果然緊緊鎖着,但顧鐵發現西側留給建築工人通行的小門虛掩着,他不動聲色地左右看看,右手放進衣袋,左手慢慢推開裝飾華美的櫻桃木門,
步入由白色花崗岩立柱、拱廊和複雜的裝飾線條構成的教堂大廳,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迴盪,教堂西側牆壁同樣搭有腳手架,但看不到建築工人在工作,整間教堂空蕩蕩的,精緻的水晶吊燈並未開啓,陽光從彩色玻璃窗投射進來,在黑白相間的地板上印出五彩斑斕的破碎光斑,
從剛纔開始,顧鐵一直在調動所有的偵查手段確認周圍狀況,依然得出安全的結論,但聖十字大教堂內部沒有安裝任何探測設備,要找到蛛絲馬跡的線索,還得憑自己的一雙眼睛,他緩步走向金碧輝煌的神龕,右手悄悄開啓了格洛克手槍的保險,
左手邊那根立柱表面有精美的大理石浮雕,枯萎的鮮花後面鐫刻着波蘭鋼琴家的名字:弗裡德里克·肖邦,柱子上的波蘭文寫道:“肖邦的心臟在此安葬。”
右手邊對應的立柱同樣有大理石浮雕,那裡安葬着著名作家弗拉迪斯拉夫·萊蒙特的心臟,很少有人知道這位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家也在聖十字大教堂裡靜靜守望,
如果不是境況特殊,顧鐵挺想在兩位思想者面前靜坐一會,看能不能與充滿智慧的靈魂對話,不過現在,還有別的事情需要操心,中國人的肌肉保持適當的鬆弛,傾聽着來自教堂內部的微小噪音,隨時準備做出躲避及還擊的動作,
管家老趙經常說功夫練到最高地步就該像祖師爺爺李書文那樣,心靜如水,知機通神,就算半夜三更呼嚕打得山響,但凡有人敢提着刀子走進他屋門一步,立刻就飛身一巴掌拍在頂門,連腦袋帶脖子給砸進腔子裡去,顧鐵沒見過這種傳說中的奇人,不過身邊多得是在戰火中摸爬滾打的老兵,打仗打得久了,自然對危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應,有人拿槍一瞄準,立刻就能感覺到作出反應,這大概也算是知機避險的一種境界,“趨吉避凶”是一切動物的本能,人類若不是被酒肉蒙了心智,也該天生有點這種能力,就像現在,顧鐵調整呼吸、放鬆身體,就是爲了提高對周邊環境變化的天然感應力,如果後背汗毛一豎、脊椎一涼,那肯定沒啥好事發生,
顧鐵保持警惕向前移動,走到了彌撒區域,聖十字大教堂由天主教遣使會管理,對遊客開放的同時也承擔着教區彌撒的任務,當然,此時八排靠背長椅中是沒有人的,,,除了第一排那個男人的背影,
靠近祭壇的長椅上坐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聽到顧鐵的腳步聲接近,他並未回頭露出意外的表情,中國人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危險的氣息,相反,從老人粗重的呼吸聲可以聽出他正被病痛所困擾着,就連一呼一吸也會帶來痛苦,
這樣一個老人,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教堂裡,必定昭示着一段因果,正在這時,顧鐵視野右上角的文本輸入框毫無徵兆地閃爍兩下,消失無蹤,這個現象只有一種解釋:網絡連接中斷了,他環顧四周,掏出手機掃視屏幕上面的信號,信號完全正常,顯示正在聯網狀態,埋在體內的植入芯片也能夠接收到手機發射的WIFI信號,但停留在登陸界面,無論如何嘗試都無法登陸量子計算機,
一滴冷汗從額頭落下,這是顧鐵從沒碰到過的狀況,在通路良好的前提下被“創世紀”拒絕登陸,一般意味着權限不足,最嚴重的情況就是量子網絡賬戶被註銷了,,,那對顧鐵來說,就是毀滅,
中國人盡力平復心境,緩緩走向祭壇,斑白頭髮的老人始終沒有回頭,顧鐵慢慢走到第二排長椅前,在老人背後坐下,右手食指輕輕放在手槍扳機上,由於網絡中斷,他沒辦法使用即時翻譯的波蘭語,於是用英語輕聲詢問:“一個人來祈禱嗎,老先生。”
“……上帝與我們在一起,我們從來不是一個人,孩子。”老人用口音濃重但遣詞優雅的英語回答,由於教堂內空無一人,他低沉的語聲在天穹內久久迴盪,帶着雄渾的混響,他微微轉頭,向背後的年輕人投來好奇的目光,老人有一隻吸引人視線的大鼻子,褐色眼睛藏在深深的皺紋裡,長長的白眉毛垂向眼角,顧鐵居然見過這個人,他呆呆地開口:“丹達。”
“叫我齊格蒙特,孩子。”老人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祭壇上的聖像,“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承認對你的長相有些吃驚,,,抱歉。”
齊格蒙特·丹達,這個名字對任何一個熟悉當代文學的人來說都不會陌生,作爲波蘭碩果僅存的大作家之一,在2021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丹達是波蘭當代文學活着的豐碑,他的《懦弱與毀滅》三部曲被譽爲萊蒙特的《農民》之後最具表現意義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顧鐵幻想了一萬種在聖十字大教堂中可能遇到的場景,沒有一種是與白髮蒼蒼的大文學家對坐談心,
“我對我自己的長相也有點吃驚,……齊格蒙特。”醒過神來,顧鐵開了個小玩笑,這副喪氣鬼的樣貌確實不是大衆能夠欣賞的,“你說你在等我。”
“事實上我原本不知道在等誰,直到今天中午。”大作家淡淡地說,“你來得太晚了,是什麼耽擱了你的行程。”
中國人腦中閃過那列直達華沙的火車,“很多事情,重要的是我來了,齊格蒙特,你爲什麼在等我,那列火車是怎麼回事,長谷川崩阪在哪裡,你知道不知道日本內閣情報調查室在盯着他,你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他把腦中的問題一連串拋了出來,
“那些我都回答不了。”丹達微微搖頭,“我之所以在這裡與你相遇,是因爲有一句來自你父親的留言必須傳達給你,那是我唯一的使命,你準備好聆聽了嗎。”
“我父親……的留言,他可以打電話給我,或者在網絡上留言啊,對了,他的電話轉到語音信箱了,是不是陷入了什麼麻煩之中。”顧鐵沒有反應過來,想起不久前剛給巴塞洛繆博士打過電話,不禁奇怪道,
“同樣,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老人平靜地重複道,“你準備好聆聽了嗎。”
中國人連忙正色道:“準備好了,齊格蒙特。”
“時間正在流逝,你將面臨考驗,在那個日子到來之前,你必須保護好自己,因爲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大作家說道,“就是這一句留言,你收到了嗎。”
顧鐵愣道:“什麼,我……我不太懂……”
“你收到了嗎。”丹達重複道,
“是的,我收到了。”顧鐵只有點點頭,做出回答,
“那麼,我的使命結束了。”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意義,想要窺見死亡這層薄紗後面的世界,上帝給予了我指引,但那個人,給予我答案,比起我獲得的啓迪與恩賜,完成傳達留言這個任務簡直變得微不足道,如果你有機會見到那個人,希望你替我向他說一聲感謝。”
“我,我不懂……”中國人喃喃道,
“再見,孩子,在那個世界。”
齊格蒙特·丹達的聲音帶着一絲喜悅,說完道別之語後,他再未開口,良久,顧鐵慢慢站起身來,走到第一排靠背長椅前,
老人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安詳地閉着雙眼,陷入了長眠,
聖十字大教堂的鐘樓響起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