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居雁讓鞠萍去茗香居,是爲了確認蔣明軒在不在。如果他在,便藉着把曲譜還給他的機會,向他表明她的態度。她怎麼都沒料到鞠萍居然會遇上沈君昊。按着郡王府送來的回帖,沈家的人應該在五日後抵達。
沈君昊爲何提前來了?
雲居雁因這個問題心浮氣躁,奈何她再想知道,也不能跑去問他,更何況就算她問了,他也不見得會回答。
當雲雨桐回到房間,就見雲居雁呆呆立在窗口,而章巍在一旁坐着。屋內另有幾個丫鬟伺候着,卻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她上前對着雲居雁說:“大姐,看樣子四妹還要好一會兒,不如命丫鬟去車上拿兩本書過來?”
雲居雁知道,她這是想給章巍留一個好印象,因此只能收拾心情,配合她的說辭,給她製造發揮的機會。
從鼎豐號出來,三人又去了趟胭脂鋪,回到雲家已經過了吃飯時間,因此她們便在雲居雁那隨意吃了些東西。
飯後,三人各自回屋休息。雲居雁躺在牀上,輾轉反側,索性起身去了廚房,命人取來儲存在地窖的葡萄,獨自一人開始釀酒。從浸泡葡萄,清洗容器,碾壓葡萄皮,加糖,每一個步驟她都親力親爲。直到親手用油布封上罈子,她這才把東西交給玉瑤,命她放回地窖。現代的時候,她從書上看到,第一次的發酵大約需要五至八天。她告訴自己,必須耐心等待。其他事情也是。
臨近傍晚,張鐵槐從壽安寺回來,告訴雲居雁,他已經轉述了她讓他說的話。並無特別的事。這本就在雲居雁的預料之中,因此她只是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晚飯的時候。雲居雁估摸着父親已經回家見到了章巍。她等待着父親的召見,結果一直等到二更時分,芷槐院那邊還是毫無動靜。
第二天一早,雲居雁依舊如往常一樣,起牀後便去向父母請安。期間她暗暗觀察父親的神色,她相信章巍根本什麼都沒說。
當天下午,聽說父親正在見客,她想了一個理由便去求見。如預期的,她在等候的時候見到了章巍。她阻止了欲避出去的他。問道:“你可知道父親正在見誰?”
“聽說來的是江南的富商,姓程,城裡的人都喚他程大老爺。”
“是什麼人?”雲居雁並不記得前世的父親認識這麼一個人,至少在她出嫁前沒聽過這個人。但她相信。家族的敗落應該跟錢財也有關係。
章巍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這人的來歷,之後又補充說。他隱約聽到雲平昭說,這位程大老爺看準今年的棉花豐收,想找人合夥收棉絮,他有門路賣去北方。這已經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了。
雲居雁一聽這話嚇到了。她再次過濾前世,十分確定無論是興瑞五年,還是興瑞六年。父親身邊都不曾出現過這麼一個人,在這兩年中。父親也不曾做個棉花生意。不過她在興瑞七年聽雲凌菲說過,某地的一個商人,因前一年的棉花價格太低,不想虧本賣了。可第二年,朝廷突然開始大批徵集糧草軍需。地方官無法交出配額,索性就給那人扣了一個罪名,沒收了所有東西。
當年她雖是新婚,但過得並不好,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也就沒有細問。現在想想,那時候雲凌菲突然跑去京城找她,卻只說了這件事,似乎有些奇怪。
雲居雁無法回憶出更多的細節,但可以確定的,興瑞五年和興瑞六年是兩個暖冬,之後又是連綿的春雨。雲平昭如果參與這個買賣,折去人工,運費等等,即使全都賣出去了,也不見得能賺錢。最重要的,她覺得這位突然冒出來的程大老爺很是可疑。
章巍見雲居雁若有所思,並不打擾她,只是偷偷觀察着她。
他第二次見到沈君昊的時候,沈君昊告訴他,他會爲他的母親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條件是他呆在雲家,直至雲居雁嫁入沈家。那時候他告訴沈君昊,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他哀求別人給他工作,他在街頭賣淫畫,但這並不等於他會做偷雞摸狗,窺探別人的事。
沈君昊當時就大笑了起來,他告訴他,他想多了。在他留在雲家的日子,他與他只當不認識,事後他亦不會向他打聽有關雲家的任何事。
他與沈君昊雖有這樣的約定,但他生怕雲家的人以爲他是來監視雲居雁的,只能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平日裡儘量哪裡都不去,只是聽候雲平昭的吩咐。
原本他以爲雲沈兩家的婚事有那麼多的傳聞,他是沈君昊介紹的,必然會遭冷遇。結果,近一個月的相處,他發現雲平昭就是個全然的文人,只愛風花雪月,全無半點防人之心。許氏也是,嘴上說得那麼厲害,全都只是說說罷了。如果他或者沈君昊有心做些什麼,不需要太卑鄙的手段就能讓他們家無寧日。
這次的程大老爺,他不知道他有什麼目的,但可以肯定的,他是看準了雲平昭從雲夢雙的婚禮發現嫁女花費甚多,利用他想賺錢的心理,誘他入夥。
章巍一直相信天上不會掉大餅。如果這樁生意真如程大老爺說得那麼容易,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他爲何要找雲平昭分一杯羹?
他本不想多事,但云居雁既然問起,他不由地多說了幾句。看她似有了防備之心,他又說道:“姑娘,若是您有急事,在下可以替您進去回稟。”
“我並不着急。”雲居雁搖頭。她知道家裡的生意是雲輔把關。如若她的祖父不同意,她父親能動的銀子十分有限。因此她並不打算從父親這邊着手。
章巍見雲居雁正看着自己,目光似有探究之意,馬上明白應該是爲了昨日的事。“姑娘,在下並不是一個多嘴的人。”他解釋。
“我可不可以問問,是父親沒問。還是你沒說?”
章巍斟酌着回答:“在下並沒刻意隱瞞。”他的言下之意,雲平昭問了。他也答了。至於雲平昭爲何沒找雲居雁問話,是因爲雲平昭沒問的,他便沒答。
雲居雁聽了這話又問:“你對父親沒有刻意隱瞞,又說自己不是多嘴之人。你對我是這麼說,對其他人呢?是否也能做到這兩點?”
這話讓章巍忍不住擡眼看了一下雲居雁,流利地說:“姑娘請放心,從沒有人要求在下做什麼。不過如若姑娘不信,我只能說,清者自清。”
這些日子。雲居雁一直在想沈君昊爲何要把章巍放在雲家。據說沈君昊的生母嫁妝並不少,雖然他未成親前不能動用母親留下的東西,但安插一個人進去是易如反掌的。
本來雲居雁想借着找父親的名義,探一探章巍到底是什麼立場。現在他如此主動又明確地表明立場。一時更加糊塗了。恍惚間。她覺得前世的沈君昊是那麼清晰,而現在的他卻似籠罩在雲霧中,她很努力地想看清楚他。卻總是徒勞無功。
短暫的沉默中,雲平昭身邊的丫鬟請雲居雁過去書房。雲居雁只得跟着過去。房間內,茶盞依然在茶几上。從茶杯的位置看,雲平昭與程大老爺並不是分主賓而坐,卻似朋友那般並肩而談。
“父親,剛剛的程大老爺是您的朋友?爲何我從未聽您提過?”雲居雁主動詢問。
雲平昭沒有否認。只是含糊其辭地說是不久前才認識的。
男人在外面的事不是做女兒的可以詢問、質疑的。雲居雁不好細問,只能轉而問:“父親。您覺得章巍這人如何?”
“爲何這麼問?”
“其實是這樣的。”雲居雁靦腆地笑笑,小聲說:“昨日出門,女兒看他和三妹還算投緣。我知道母親一定會覺得他的家境不好,又只是個舉人,不過我想,我們雖然認識他不久,但至少了解他家裡的情況,也與他相處過,多多少少知道他的爲人,總比那些不知根底,突然冒出來的人強些。”她在藉着章巍說程大老爺來歷不明。
此前雲平昭向人打聽過程大老爺,聽城裡的人說他是正當商人,因此並沒多想女兒的話,只是就事論事,說道:“你關心弟妹是好的,但有關婚事,自有我和你母親做主。”
雲居雁碰了一個軟釘子,卻又無可奈何。有時候她很想把自己所知全部告之父母,可偏偏就算她說出來,他們也不會信她。
從雲平昭處轉去許氏那邊,雲居雁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對張媽媽說:“你去告訴她,按這個菜單,她至少得貼一千兩銀子出來。”
“夫人,若是二太太不肯,又去求老太爺呢?”
“就算見了父親,我也還是那句話,接下去還要辦那麼多場婚事,如果這次開了先例,就等於改了以前的規矩。這裡一千,那裡兩千,看起來不多,可要把以後的事都算上,公中可沒那麼多的餘錢。她若想把婚事辦得風風光光,就自己拿銀子出來。”
雲輔一向是好面子的,即便再惱怒雲夢雙一家,他肯定還是想把婚禮辦得體體面面的。雲居雁聽母親說得這麼強硬,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待張媽媽走後,她悄聲問許氏:“母親,這幾年家裡的收成不好嗎?”從吃穿用度看,現在與以前並沒差別,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就有銀錢上的問題。
許氏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笑道:“你別擔心,公中是公中,你是你。你的事,母親早有準備,不差公中那一點。”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自己拿銀子出來貼補。
“母親,我不是擔心這個。”雲居雁的憂心更重,壓低聲音說:“母親,我知道您疼惜女兒,但是說句不好聽的,祖父百年之日,還有二弟娶妻生子,都要花不少銀子,到時您總不希望別人戳您的脊樑骨吧?”說到這,她突然想起,前世雲堇的未婚妻只是本地的鄉紳之女。當時她以爲是因爲母親病着,父親又爲幼子夭折而傷心,沒有心情操心二弟的婚事。現在想來。那時候的低娶,恐怕是因爲他們根本已經拿不出合適的聘禮。不過她從未聽說家裡有過賣田。賣鋪子這類事情。
許氏不想女兒擔心,含糊其辭地說:“我問心無愧,怕什麼。再說後院的事我能做主,但家裡每年賺多少銀子,別說是你,就是我,也沒有立場多說什麼。”
許氏越是這麼遮掩着,雲居雁就越是擔心。前世她一直覺得面子,家族榮耀最重要。任何時候都不能被人小看了去。經歷了現代的五年,她深切地感覺到,不管別人怎麼看,錢纔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什麼面子。榮耀全都是虛的。關鍵時刻,有了銀子才能活下去。
她索性起身關了房門,回到許氏身旁說:“母親。我剛剛從父親那邊過來。他才見過一個姓程的商人。父親一向不愛管生意上的事,難道是家裡……”
“還不至於那麼糟糕。你父親不過是想給你兩個妹妹賺些嫁妝罷了。”
“不至於很糟糕就是確實有問題?”雲居雁抓住了母親話中的漏洞,殷殷地望着她。
許氏見女兒態度堅決,沒再繼續瞞她。不過她也只是知道每年收回來的銀子越來越少,家裡的開銷卻越來越大。有幾家原本賺錢的鋪子,越虧越多。雲平昭曾建議雲輔賣掉幾個不賺錢的。結果被臭罵了一頓,不敢再提。
重生之後。雲居雁一直在想雲家敗落的根源在哪裡。她思來想去都覺得較大的可能是雲平陽在任上得罪了什麼人,而隨着她母親的過世,父親又無心理會家裡的事。再加上雲夢雙嫁給了沈君昊,沈家獲罪,雲家怎麼都會被牽扯上。這所有的因素加起來,才能讓有着一百多年曆史的雲家消失在歷史的長河。她怎麼都沒想到,此時的雲家已經猶如一棵蛀了芯的大樹。
雲居雁還想再問具體些,可許氏一句“這是男人們在外面的事”就把她打發了。她看得出,母親根本就是仗着自己從孃家帶來的豐厚嫁妝,有恃無恐。
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住處,雲居雁越想越擔心。人在沒錢的時候,潛力是無窮的。在現代的時候,爲了生活,爲了醫藥費,她經常連續十六小時工作,有時站得腳都腫了,揉麪揉得手都麻木了。如今她的父親知道家裡的情況,又怕她的母親只顧着她的婚事,根本不管其他人,所以決定趁這次的機會孤注一擲?
雖然前世的雲家,頹敗的開端是從易姨娘之子夭折開始的。這一世易姨娘不再存在,可保不準程大老爺的出現就是代替易姨娘的。她冒不起這個險。
晚飯過後,她拿了兩盤糕點就去了泰清居。如往日一樣,雲輔正與沈襄喝茶、下棋。這是他在睡前必做的事。
如意引了雲居雁入了屋子。雲居雁放下糕點,向雲輔行了禮,安安靜靜坐在一旁觀戰。待雲輔贏了半子,雲居雁這纔開口說話。
沈襄退出去之後,雲居雁笑着問:“孫女是不是打擾祖父休息了?”
“你這麼晚找我,有重要的事?”
“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雲居雁笑了笑,輕聲說:“下午的時候我去找母親,看到她正爲二妹的婚事煩惱。”
雲輔馬上沉下了臉。這些日子,許氏和錢氏爲了婚禮的開銷已經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了。他知道二房不是真那麼窮,他們不過想顧着兒子將來的婚事,不願意全花在女兒的婚事上。他也知道公中的收入雖然一年不如一年,但也不至於拿不出區區幾千兩。可許氏說得也在理,辦完了雲夢雙的婚禮,緊接着就是雲居雁的,雲雨桐和雲凌菲也不小了。世上的厚嫁、厚葬之風,已經累得不少家族沒落。
雲居雁偷偷觀察着雲輔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爲這事,父親也頗爲焦急,今日還特意見了一位程大老爺。”
雲居雁的語氣讓雲輔不由地側目。“你想說什麼?”他沉聲問。其實他早已對雲平昭的經營能力絕望。當年,他發現二房的私心太重,怕一直由他們管着家,助長了他們的慾望,再加上大兒子的個性也不適合爲官。便讓他回來管理家業。哪知道他基本就是做一樁生意虧一樁。近幾年,雖然大多數的事都是他親自決定。但他畢竟老了,家裡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
雲居雁雖然知道祖父已經不高興了,但還是硬着頭皮說:“祖父,孫女覺得,有些事情越是着急,越是會做錯。賺錢的事,還是穩紮穩打,一步步來比較好。”
雲輔原以爲雲居雁想爲自己的父親求情,結果卻恰恰相反。他有些糊塗了。
“祖父。孫女越過父親對您說這些,是爲不孝。孫女也知道,父親也是爲了這個家,爲了我們。”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攔住你父親。也不會讓他知道這事是你說的。”
“祖父。”雲居雁上前一步。焦急地說:“這次您可以攔着父親,但下次呢?您不可能一輩子都攔着他。再說或許這是個機會也說不定。”
“你這話前後矛盾,我被你弄糊塗了。”憑心而論。雲輔不希望雲居雁插手這些事。她是女兒家,就要守女兒家的本分。
雲居雁緊挨着雲輔站着,討好地說:“祖父,我知道您一直希望家裡能越來越好。可是單靠您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不如就利用這個機會,讓父親向您學學什麼是謹慎,什麼是一步一個腳印。”
“你是讓我去查那個姓程的?”
雲居雁重重點頭。
“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麼買賣的?”
“好像是販賣棉花。”雲居雁回答。
雲輔低頭沉吟。似自言自語般說:“我也聽說了,今年的棉花收成應該不錯。不過稍大一些的作坊都是固定向相熟的人收貨。如果姓程的有門路……”
“孫女聽說。如果生意能成,他想把收來的棉花賣去北方。”
雲輔低頭沉吟,並不言語。
雲居雁心中焦急。從許弘文開始,她隱隱覺得似乎有人想陷害她家。她怕這個程大老爺根本不是什麼富商,因此催促道:“祖父,不管他是做什麼生意的,若是真要合作,他的人品是最先應該考慮的。另外,祖父以前可曾聽過這個人?他是如何找上父親的?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行了,我明日就讓沈襄去查探一下,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雲居雁想到現代時的詐騙集團。他們的僞裝一層又一層,會在事前做足準備。若是有人存心找他們家麻煩,定然早已做足準備。“祖父,我身邊有一個叫張鐵槐的,將來要爲我管着外面的事。這次能否讓他在沈管事身邊學學本事?沈管事是您一手栽培的,如果他能學到一成,我便心滿意足了。”她一邊要求,一邊討好地笑着。她嘴裡說的是理由之一,但最主要的,她不能讓沈襄向她彙報,但有了張鐵槐,她能隨時知道事情的進展。
雲輔何嘗不知道雲居雁所想。他點頭應了,但還是開口教訓道:“居雁,雖然你父母都寵着你,但你要知道,你畢竟是女兒家,有時候,手不要伸那麼長。即便你是好心,但若是管了不該管的事,只會讓人厭煩。”
雲居雁立馬紅了眼眶,卻只能點頭稱是,恭恭敬敬地退下了,心中甚是難過。
在現代的五年,雖然過得辛苦,但她的身體是自由的,她的心也是自由的。回到這裡,她有愛她的父母,她有家人朋友,但她只能被困在後院的方寸之間。她什麼事都不能做。哪怕只是關心親人,也要被祖父教訓爲“手伸得太長”。
她在夜色中慢慢走着。迎面而來的涼風讓她漸漸冷靜。
“抱怨有什麼用呢?我能做的只是盡最大的努力爭取最大限度的自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積聚更多與命運抗爭的實力。”她悄聲鼓勵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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