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20.
面線入口,有淡淡果香。
路小天說真是難得,這麼多年味道還沒變。一旁女人支着下巴,纖長睫毛下一雙漆黑瞳孔將路小天蘊在其中。
別告訴我這麼多年你沒來吃過。你走這條路,打打殺殺的,多吃點豬腳麪線沒壞處的。
有吃,不過不是這家。
怎麼,老媽的介紹你不喜歡?
路小天輕笑兩聲,說喜歡,太喜歡纔想等你回來再一起來。
女人伸手點他腦袋,講臭小子這麼會講話,有沒有騙到漂亮女生帶來給老媽看看。
女人就沒有,男人原本有一個,要不要看?
啊,你個衰仔,不學好!
我有娘生沒娘養,到哪裡去學好。
女人一巴掌打過去,圓睜雙眼,說死小子你知不知我來找你做什麼,要你賠錢啊!
哇,你走時我還未成年吧,是你欠我贍養費纔對。
不知是哪個威風八面的南區18哥,帶人砸了東區,你老媽我這些年維生的小店也被掀了個底朝天,現在等錢用,你說你這個罪魁禍首是不是應該承擔點啊?
路小天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他說你在東區?這些年,一直在東區?
差不多。
這麼近,你不見我?
女人笑笑,說你混這麼好,我見你做什麼。
路小天扔下筷子,抓起紙巾胡亂抹嘴。
他說老媽,我一直想知,你當初爲什麼走。
因爲條子來電話,叫我去認屍,我一怕,就逃了。
來得及賣店,不算逃。
女人推開面前杯子,靠在椅背上長嘆了口氣。
她說我知回來找你不會聽到什麼好話,反正,有能力就幫老媽一把,不想就算了。
路小天低着頭,輕聲說你別再走,我養你。
女人側過頭,淚痣微微抖動,豔麗的脣朝耳邊扯動,妝容細緻的眼角連一絲細紋都看不出。
路小天知道自己在說癡話。別說老媽早不適應南區這種日子,就算留下來,又能怎樣。
讓人都知他路小天有個媽?在乎得不得了的人?
他拉起女人的胳膊,說走了。
去哪?
拿錢。要多少我給你,也別留在東邊了,去國外吧。
死小子說得輕巧,看來這些年賺了不少。
是啊,你可以什麼都不做吃到下輩子。
他帶女人去了港口,摸出把□□撬開七號貨倉鐵鏽斑斑的門。
裡面橫七豎八堆着紙箱,他踢開,看到角落裡落了一層灰的鐵皮箱子。
路小天用刀尖在鑰匙孔裡擰了一會,箱子彈開,露出成堆美金。
女人驚呼,講衰仔這是你的錢?
不是,是很多人爭破頭想要的錢,聽說還靠它,我才能出來。
會惹麻煩,對不對?
是大麻煩,你怕不怕?
女人雙手抱胸想了會,講若你能安排我儘快出去,洗錢嘛,你老媽我輕車熟路啦。
路小天撿了幾個塑膠袋,將錢扔了進去,捆住封好再放回箱子。
他說女人,去租輛快艇。
怎麼,你要……放海里?
嗯。
女人咬着下脣靜靜看着蹲在箱前忙碌的青年。
她的仔,卻一點都不熟悉。可血緣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不管多久不見,哪怕全無聯繫,還是可以全身心的去信賴。
她走過去,問路小天,外邊都講程笙同你——
反目?
不,只是說他出事,你會上位。
路小天把最後一袋錢扔回去,合上箱子,轉身靠牆坐下。
他說老媽,你不在,都是笙哥照顧我。
我知,他一直對你很好,你也喜歡他。
是啊,我想一輩子跟在他身後,威風。
女人走過去,不管滿地塵土,坐了下來。
她攬住兒子的肩,講小子,你說的那男人,不是阿笙吧。
怎麼可能。
那就好,你記住啊,做情人,變數太多,做兄弟纔是一輩子的。你要真喜歡他,就好好同他做兄弟。
晚了。
他晚,還是你晚?
我要替他打江山,我打下的江山,都是他的。
傻仔。
月光從天窗打進來,本就清冷的空曠倉庫更添涼意。
路小天脫下外衣披在女人肩上,聽女人講這些年的瑣事,偶爾輕笑。
女人說條子衝店,還玩了同她要好的女孩。
他講老媽,條子不都是爛人。
你哪來的結論?
我遇到過個不錯的。
……你男人?
以後若知許SIR埋在哪……
路小天擡手,咬住手背,將剩下的話吞回肚中。
他拉起女人說走了,先放好錢,再回去睡一覺,然後就想去哪裡。歐洲還是美國,你兒子都有本事讓你去享福了。
路小天關了電話,等打開時看到六十多通未接來電。
他安頓好老媽驅車去了醫院,看到羅錦安的車在車位上,程笙房間仍亮着燈。
於是坐在樓下花壇前,回撥電話,冷冷的說笙哥,那裡沒什麼錢,就算有,也早被人提走了。
呵,一箱石塊,你想我拿去西區?
Lilian自然是蘇子喬的人,我真不知你爲何會信她。
是,我知你是爲我,所以現在怎樣?
是,我知道怎麼做,你好好養傷就是,代我問羅少好。
路小天收線,擡頭看着程笙病房窗前白色窗簾。
他發現窗沒關牢,窗簾隨風微蕩,時不時帶出窗前的桌子。
他知那上邊有棋盤,程笙愛下棋,以前常拉小高下兩把。後來他也學過,只是實在跟那東西無緣,怎麼努力都還是臭棋簍子一隻,程笙便漸漸不下了。
如今再擺出來,想必羅少棋藝不錯。
路小天慢慢走進電梯,去取車。側頭睨到羅錦安的車,突然生出去劃上兩道的幼稚念頭。
終是笑笑,上車走了。
程笙掛了電話,看靠在窗邊的羅錦安,說怎麼,要分手?
爹地讓我娶桑妤亭,分析厲害關係下來,我覺得我應該娶她。
爲羅家?
誰知道。
程笙大笑起來,他說羅錦安,你這演得是哪一齣八點檔言情劇,過時了。
我也覺得,但其實你更老土。你知不知自己從手術室出來時在說什麼?
我那時清醒嗎?
你說,看住小天,他會生氣。
哦,不算什麼出格的話,還好。
是啊,但我不開心。
羅錦安走到程笙身邊環住他肩膀,他說程笙,我很喜歡你,再見。
留在原地的傷員挑眉看向離開的背影,發現自己連半分傷感都不曾有。大約是太過虛幻,沒有絲毫真實感。他想他同羅錦安不會就這樣結束,他不想,那人同樣。
坐回窗前沙發,看着桌上殘局,拈起一枚白子放在邊路,想了良久也沒推到別處。
想路小天在電話裡疏離的聲調,那句我知道怎麼做,究竟代表什麼?
程笙清楚,卻不願深究。
他如今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允許他去在意太多事,既然是路小天想要去做的,放手就好。
西區的死活不關他事,打壓南區這麼些年,也該到了洗牌的時候。只是這步棋,最終竟輪不到他來下,着實意外。
護士進來說換藥,程笙聽到不熟悉的聲音愣了下,隨即起身躺到牀上,看戴着口罩的年輕女子走來,小心解開外衣。
新人?
剛調過來。
程笙點頭,在對方夾在鑷子前的酒精棉球沾染身體時從枕頭下摸出匕首,尖刃正對對方露在外邊的眼睛。
我不想生事,所以你可以讓自己昏迷會嗎?
女人權衡半晌,褪去口罩,從推車裡拿出一塊方巾捂在鼻前。
幾分鐘後,當不知哪路人馬衝進病房時,牀上躺着的只有一位漂亮護士了。
一個月後,程笙在城郊別墅裡見到路小天。
拖着重傷身體爬下十五樓,用醫生的話講,程笙還能站起來是個奇蹟。
路小天聳肩,說他這人的奇蹟何止一次,能從那車下活過來就已經不容易。說罷坐到程笙邊上,看他又重新纏上繃帶的右手。
這些時日不管南區還是西區,都已風雲色變。
那日路小天去見方晉豪,碰上蘇子喬在招待這位西區老大。
他示意不想讓那批貨的事外泄,對方點頭,讓蘇子喬迴避。
蘇子喬出門前盯了路小天一眼,總覺得那傢伙有哪裡與平日不同,可究竟是笑容還是神態,他講不清。
只是心慌。
方晉豪身邊的Lilian卻沒走,端着酒杯依在方晉豪胸前,巧笑嫣然。
路小天開口一句多謝Lilian姐,女人送進方晉豪口中的葡萄被咬碎,汁液流了滿身。
方晉豪四肢抽搐癱了下來,Lilian從路小天手中接過支票,說我早知,天仔你是我的貴人。
彼此彼此。路小天看着軟在地上連舌頭也感覺不到的方晉豪,示意Lilian離開。
女人從包廂獨立的洗手間窗戶裡翻了出去,高跟鞋留在馬桶邊,一頭鑽進路小天停在巷口的車裡,從此不見蹤影。
路小天蹲在方晉豪身邊,撥開男人眼皮,看到已經放大的瞳孔,掏出手機按下幾個號碼。
蘇子喬讓女人做掉了方晉豪,十七街幾處夜店被停業,蘇三少沒少喝條子的咖啡。
西區要人,說不管條子那邊如何,道上有道上的規矩,只要交出蘇子喬,不會爲難南區。
路小天衝西區幾位大佬大笑,說省省吧,當初謝宗霖死時你們講什麼,可過了這麼久,我們南區沒人有事,反倒是你們,一天不如一天。
彭爺不發話,態度卻明白。
暗示蘇家在南區不是一兩天,三少向來是有分寸的人,沒查清之前不會交人。
林晏民沒了那批貨交差,卻從方晉豪的保險箱裡拿到了上邊一些大人物的洗錢記錄。
自此有恃無恐,明打明的站在路小天這邊,打壓西區。
一時間兩邊恩怨難平械鬥不斷,夜夜只聞警笛響徹天邊。
路小天接到蘇子喬電話,那邊說小天你夠狠,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倒是全然不給我半點情面。
路小天拿着手機皺眉想了半天,慢吞吞的說蘇少,你不是說,若我上位,蘇家會力挺,你講着玩的?
不,真心話。
那就是了,你幫我這回,兄弟銘記在心。
那邊沉默片刻,開口問你同我稱兄弟?
我隨便講講,別在意。
小天,你當真決定坐上南區老大的位置?
不是我,是笙哥,我早講過,我打下的江山,都是他的。
蘇子喬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說路小天你怎麼可以這樣天真,拱手河山討你歡是很浪漫,可也要看人家要不要!
要不要?他當然要!
他講過想要南區姓程,爲何不要?
路小天站在程笙面前,抄着兜,側着頭,想要問對方一句我馬上就能讓南區姓程,你開不開心?
但程笙先開口了。
他說小天,是兄弟最後幫我一回,然後這南區就是你的。
羅錦安的婚訊佔據雜誌封面大半篇幅,狗仔們幸災樂禍等待羅少的同性情人們能在這婚禮上齊聚一堂。
路小天捏着雜誌,從羅錦安的臉看到新娘的家世,笑說不是吧笙哥,你要搶婚啊?用不用這麼八點檔啊。
既然他是天生的明星,喜歡萬衆矚目,我成全他又何妨。
你……當真愛他?
現在的我,能抓住的也只有他了。
路小天撇嘴,嗤笑,說好,我幫你。
想起蘇子喬那句滿是諷刺的也要看人家要不要,掌心快要勒出血痕。
程笙說要帶羅錦安走,離開這城市。
他說洗底太麻煩,我們還是另外找處地方安靜生活的好。那語氣彷彿羅錦安已經答應同他走,許給他一生一世似的。
路小天看着攤在眼前的假護照與機票,遲遲沒有動靜。
明仔說18哥,笙哥既然要走,最好不過。路小天呆呆看他,彷彿不明白一般,看的明仔心裡直打鼓。
其實他意思很簡單,與其今後兄弟反目,不如讓程笙就此離開。在誰看來這都是一舉兩得的好方法,只要程笙放得下,還有什麼不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
終章
天空是明晃晃的藍,不見雲彩。
路小天信步走在嘉雲道上,又見堅記糖水的招牌。
他進去,要了碗楊枝甘露,聽老闆絮叨說細路你從來都不喝我的糖水,倒是同你來的那位阿SIR啊,次次都喝光。
路小天看着面前的糖水,因爲芒果肉而泛出明黃的色彩。他拿起勺子,舀了點,放在口中,果然甜得嚇人。
他嘟囔怎麼能有人喝下這麼甜的東西,手卻未停,又送了一勺進口中。
手機鈴響,他接聽,明仔講笙哥走了教堂那邊。
路小天沉默,久久不能出聲,胸口起伏,卻沒了活着的感覺。
那時蘇子喬說不可以,我不想程笙逍遙。
小天,放掉一切的程笙不過一粒石子,踢開他,易如反掌——
收聲!
你蘇家想做什麼,我不管,但若揹着我傷了笙哥,蘇子喬,你知我會怎樣。
我不揹着你做什麼,但你也別干涉我。去教堂的路上我安排了人,我們不如賭一把。
賭?
是,賭。如果程笙去教堂,我就動手,如果他去機場自己走,我再不提爲大哥報仇的事。
路小天突然想賭這一把。
他明白其實根本不必,如今的蘇子喬沒多少資本同他談判。
路小天已經牢牢坐定南區大哥的位置,彭爺同肥西那羣老狐狸個個服他,程笙像是已被忘在天外。
他也知程笙非走不可,沒得選。
哪怕路小天把南區雙手奉上,以程笙的驕傲又怎會要。要了,又如何坐得穩。
路小天恨自己,總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可同羅錦安一起走這種事,怎麼可以?
路小天找回聲音,清清嗓子,他講羅錦安那邊,做乾淨點。聽明仔講沒問題,不會讓他痛苦。
那好,知會兄弟們,明日吉時,祭關公。
他收線,又去喝糖水。
柚子微苦,混着芒果的甜潤在口中化開。
他如同着了魔般一口口將那碗楊枝甘露朝嘴裡放。
[我想讓南區姓程,你說好不好?
好啊。
對不起。
你不用說的。
一世人,兩兄弟,我們同心同命的。
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是死期將近,紋不紋又有什麼分別。
我只信路小天。
笙哥說是,那就是嘍。
他是我的天。
小天,我只有你。]
啪——
調羹落下,無可避免的碎裂聲響。
他終是沒能喝完這碗糖水。
完
謝謝追文的朋友 謝謝寫長評的各位 真的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