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裡,霧氣氤氳,每個人的容顏都遮擋在煙霧後面,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清新的茶香瀰漫。
八仙桌旁,慕塵言與宋青雲面對着面,在他的左右兩邊分別坐着宋瑤和秦柳。宋瑤依然目光緊緊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便再次消失一般。秦柳則還是那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樣子。宋青雲臉色嚴肅,顯然要說什麼。慕塵言依舊冷漠。
“塵言,我想知道你數月前爲何要不告而別?”不再是“言兒”,一開口便有了距離。
“我留了信。”區區四字,簡單明瞭。
這種事不關己般的漠然態度讓秦柳再也按捺不住,憤然出聲,“留了信怎麼了!你說說你都寫了些什麼?虧我們瑤兒一心一意對你,你就是這麼迴應她的嗎!”雖然她一直反對他們倆人,但依然會替自己女兒感到不值。真沒想到慕塵言竟是這樣的人,說什麼她也絕對不會讓女兒嫁給他了。
宋青雲示意秦柳不要說話,但已對着慕塵言皺起了眉,“你這麼做什麼意思?”
慕塵言對於秦柳的怒火仿若未見,依然淡淡地看着宋青雲,連一絲表情變化都沒有,“我想我在信裡說得很清楚了。”他離開的原因,包括關於宋瑤的事,他都說得清清楚楚。當然,他離開的真正原因自然沒有說。
說到這裡,宋瑤突然跳了起來,那含淚的雙眼彷彿在質問:“說清楚了?說清楚什麼了?說清楚你不要我了嗎?言哥哥,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忘了我們小時候了嗎?忘了你曾經說過的話了嗎?難道我們的感情就這麼脆弱,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我等了你十年,一直堅信你沒有死,娘讓我嫁人我都堅持不嫁要等你,結果就等來你不要我?!”宋瑤顯得異常激動,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噼裡啪啦地往下掉,那悲傷、怨懟、憤懣混合在一起的神情讓人看了也不由得跟着難過,緊盯着慕塵言的雙眼彷彿有千言萬語,卻無奈說不出口,甚至連哭都發不出聲音,那靜靜流淚得模樣比起嚎啕大哭更加揪心。
秦柳連忙起身過來安慰她,眼裡地關切與心疼不言而喻。她是打心底裡疼愛這個女兒的,可是卻因爲慕塵言而不願嫁人,甚至開始忤逆她,要知道,平常宋瑤是非常乖巧懂事的,如今更是因爲他變成這般模樣,秦柳如何能夠不恨?想着便又狠狠地瞪着慕塵言,如果眼神也能殺人的話,恐怕他早就死了上百次了。
看着宋瑤悲慟的神情,充滿質問的雙眼,慕塵言竟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因爲被那樣的眼神注視着,他覺得自己的做法異常自私,且卑劣。雖然他認爲自己沒有做錯。
他能夠讀懂宋瑤的眼神,也知道她要說什麼,可是他無法回答,更無法因爲不忍而說出什麼讓她誤會的話,因爲在有了希望之後突然又破滅,那種絕望的感覺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所以,他沒有說話。
然而,這一舉動徹底擊垮了宋瑤的理智,她突然推開秦柳,撲到了慕塵言身上,發了瘋般地捶打他,那眼神彷彿在問:“爲什麼!爲什麼不說話!”淚流滿面的臉上帶着一絲瘋狂,不斷開合的嘴在說着什麼,卻只能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嘶啞晦澀的,不成調的聲音。而慕塵言只是任她發泄着,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直到她打累了,伏在自己身上哭,才擡起了雙手,慢慢地放到了宋瑤身上。那一瞬間,宋瑤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也停止了哭泣,然而,那雙手卻不是如她想得那般抱住了她,而是,推開了她,緩慢,輕柔,卻不容抗拒的,毫無商量的,推開了她,沒有一絲拖泥帶水,殘忍而決絕。
宋青雲和秦柳因爲之前女兒的那一通發泄而看得楞了,此刻竟也都沒有什麼動作。他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這般悲傷的樣子,彷彿失去了心愛的玩具的孩子般放肆地哭泣着,看得他們也跟着溼了眼眶。
宋瑤楞楞地看着慕塵言,看着他推開自己,看着他放下雙手,看着他也看着自己,看着他的眼裡不帶感情,看着他的眼裡,沒有自己……
驀地,宋瑤笑了,那笑容在蒼白的臉上顯得異常脆弱,卻又異常苦澀。是了,她怎麼沒有發現,他的眼裡,從來沒有自己。在山莊的那些日子,她總覺得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了,她以爲是人都會變的緣故,所以他很多地方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也沒有在意,甚至連感覺都不一樣了她也認爲是分別太久的原因,可是現在她才發現,不,其實她早就發現了,是她自己自欺欺人而已。他的眼裡沒有自己,他不再是以前的慕塵言了。
轉身,不再看他,宋瑤搖搖晃晃地向外面走去,秦柳見狀急忙跟了上去,怕女兒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而慕塵言看着眼裡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地擔心。
忽然,走到門邊的宋瑤停了下來,只見她轉過身,看着慕塵言,無聲地說了一句話,“你不是言哥哥,我的言哥哥,不是這樣的。”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慕塵言聞言臉色變得有些怪異起來。
宋青雲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都走了,而且女兒還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便也站了起來。臨走之前,他看了一眼神情怪異的慕塵言,說道:“言兒,我看錯你了。”雖然他們有娃娃親,但他之所以在十年未見的情況下還要把女兒嫁給他,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爲他們小時候的情意他是看在眼裡的,從那時候起他便看得出來慕塵言值得宋瑤託付終身,可是現在看來,錯了。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或許,他認爲慕塵言心裡有了別的女子,或許,他認爲慕塵言嫌棄宋瑤不會說話,總之,他們都認爲慕塵言變心了,是一個負心薄倖之人。可是,不管怎樣,他都不可能喜歡宋瑤,更不可能,娶她。
本應該是出來散心的,卻反而讓心情更加沉重。從茶館出來,也沒有了閒逛的心思,便直接去買了禮物,然後回去。
下午,紀無又來了。
“怎麼看上去精神還是不太好,遇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慕塵言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直接脫口而出兩個字,快得,如同敷衍。
“呵,真的?”紀無自然聽出來了,卻似乎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不然呢?”慕塵言瞥了他一眼。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若是塵言遇到什麼事可以說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就算幫不了,也能給你出出主意,再不濟,做個傾聽者總行吧?說出來比憋在心裡強。”他不喜歡看到他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比他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對他更讓他難受。他知道這很奇怪,可是自從他第一次見到他時起,他便覺得自己變了,在客棧的那些事情他以爲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可是他不僅那樣做了,還找藉口帶他來了山莊,只因爲想到他要走便有些不捨,如今,更是不自覺地總想起他,想要見他,這樣的自己,他覺得很陌生。
紀無盯着慕塵言發呆,炙熱的目光讓他不適地皺起了眉,“怎麼一直看着我?”
魂魄歸位,紀無有些尷尬地移開了目光,“沒什麼,剛纔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狐疑地看了他兩眼,慕塵言沒有說話。
八月初八,晴。
陽光明媚,輕風和煦,幽幽的桂花香在空氣中飄蕩,隨着風送入千家萬戶,綿延十里八鄉。
萬古山莊,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裡裡外外,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着開心地笑容,忙碌得身影隨處可見。大門處,不斷傳來通報聲,一個個叱吒江湖的名字被報了出來,紀斂微笑着一一上前去打招呼,寒暄着。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一名男子煢煢孑立,黑色的衣衫在這大喜的日子裡顯得那般不合時宜,冒昧而突兀,透着幾分彷彿被孤立般的寂寥。無甚表情的臉上一雙眼眸淡淡注視着一切,無悲無喜,沒有任何的情緒變化,彷彿一個局外人般靜觀事態發展,一切與自己無關。
越是熱鬧的場合,會愈加感覺到自己孤單一人的寂寞。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慕塵言被一陣鞭炮聲驚醒,是接親的隊伍到了。提起腳步,他也往大門走去,遠遠地,便看到一隊人馬敲鑼打鼓得來了,走在最前邊的,自然就是今天的主角——新郎官桓肆風了。
只見他英姿颯爽的騎在馬上,俊朗的容貌怕是找不出幾個能與之比肩的人。當然,紀無是完全夠格的。渾身上下透着幾分懶散,幾分張狂,兩種極端的氣質卻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整個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肆意妄爲,隨心所欲的風。
只是,比起一般人成親的興奮與喜悅,他似乎,顯得有些平靜了。
看着愈來愈近的人,慕塵言的眼裡出現了波瀾,甚至可以說有些激動,彷彿出現的是他多年未見的好友一般,只是卻又似乎在刻意壓制着自己的情緒。而當事人在感受到那目光後雖然看向了他,但也只是在眼裡露出了一絲疑惑,隨後便收回了目光,平靜無波。
又是一陣喧譁,新娘出來了,在經過一番當地的習俗後,新娘準備入轎,然而,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