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鐸猛地彈起身來,喊道:“她醒了麼!”
“醒了就不用叫你了。”護士有些抱歉的看了他一眼,道:“你進來一下,醫生找。”
多鐸只覺心臟超負荷的咚咚亂跳,在邁步的那一瞬有一種乏力感侵入體內。倪一暉難得細敏了一次,下意識擡手扶了他一把,卻被他惱羞成怒的猛地甩開,爲了遮掩內心的惶惑,頭也不回的衝進了病房。
“你……是病人的家屬?”醫生被這衝撞而入的高碩男人嚇了一跳,倏地擡起頭來怔怔問道。
“是!她怎麼樣了”多鐸的嗓音微微打着微顫。
“病人的呼吸是順暢了,但意識上毫無反應,她的情況太不樂觀了。”醫生快速調整了情緒,力求用公式化的腔調說道。
多鐸一副緊張到快要窒息的樣子,想要插口追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就那麼半張着嘴傻愣在那裡。醫生見勢不免心生憐憫,爲此打破了原本的陳述步調,停頓了下來,換上了一種更爲溫和的腔調,道:“我所謂的‘意識’並不是指的自主反應,而是對於物理刺激的神經反射,目前看來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但她的神經反射測驗得分是零,也就是說,她已處於不可逆的深度昏迷狀態,只是由皮下中樞維持着自主呼吸運動和心跳,我們稱此種狀態爲‘植物狀態’。”說罷,再度停頓,更更更溫和的問道:“我的這些話,你明白嗎?”
對於多鐸來說,醫生的那一通話簡直比他初學漢文時聽得的第一篇古文還複雜,他只是憑藉着潛意識的感應,察覺到情況似乎很不妙,便惶惶的垂問道:“……什麼是‘植物狀態’?”
醫生爲難的沉默了片刻,終是遺憾的說道:“植物狀態就是隻有呼吸和心跳,沒有意識和思維,就想綠葉植物一樣,它們活着,但沒有自主意識和思想活動……”
多鐸只覺耳畔“嗡”地一聲巨響,萬千霹雷直打在那頭皮之上,以至於醫生此後所說的話,他連半個字都沒能聽得進去。
醫生下完醫囑便帶着護士離開了,倪一暉趁勢溜了進來,衝着多鐸問道,“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多鐸僵硬如石的佇立在原地,好似一尊已被風化的雕塑,叫人唯恐些微的觸碰就會將他摧毀成渣。
“怎……怎麼了……”倪一暉受其影響,語調低如蚊蚋,面色惶若白紙。蓋子岐那撥兄弟亦緊跟其後涌入了急救室內,在一片關切的詢問聲浮起之時,那一尊被風化的雕塑總算有了反應。
多鐸遲緩的抖動着睫毛,僵硬的轉動着脖子,不爭氣的熱浪刺痛了他的眼瞳,隨之而來的動態更是令人愕然。
他好似從睡夢中醒來一般,猛地撥開了擁堵在門口的人羣,邁着看似鏗鏘而萬分乏力的步子,朝那一干剛離開的醫務工作者追去。
房內的人愣了一愣,隨之涌動而出,追隨在了他的後面,且見他瘋了一般追上前方的醫生和護士,狂亂的喊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從未聽說過有這種病症!必是你們醫術不精,胡亂搪塞的託詞!你們給我回來!給我重新診斷!”
走廊上因此而大亂,有人在幫着多鐸叫囂,有人在一旁勸慰,還有數不清的步伐匆匆而來踐踏着這走廊過道……
虞小倩好想好想好想睜開眼來看一看多鐸,亦好想好想好想對他說:我沒事,我還活着!
可是,不論她怎麼努力、怎麼賣勁、怎麼想方設法,偏偏就是張不開眼、更說不出話。
她只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得救了。她只是清楚的明白,自己正躺在急救室的牀上。
從她恢復意識起,便時而昏睡又時而清醒,時而如同跌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時而又感到自己與人間只差一步之遙,但不論如何,就是醒不過來。
過了好久好久,外面終於安靜了下來,隨後多鐸折返了回來,他的身邊不再有旁人,想來大抵是被他打發走了吧。
不時,來了幾名護工,在護工的示意下,多鐸將虞小倩移到了推牀上。
虞小倩能切切的感到多鐸小心的托起了她,又輕輕的放下了她,此時正握着她的手,陪在推牀一旁,出急救室、上走廊、進電梯、出電梯、繼而進了一間安靜的病房,隨即再度小心翼翼的將她抱起,轉移到了病牀上。
室內安靜了下來,再後來、再後來、再後來便響起了哽咽和抽泣……
虞小倩瘋了似的想要動彈身體,她不要他哭泣,她不要他這麼軟弱悲慼!
她想要朝他高喊:像你這樣一個不知道“輸”字爲何物的男人,你怎麼能夠哭泣?
然而,她愈是想要動彈,就愈是感到無助和乏力,因爲事實如此殘酷,她根本連絲毫的動靜都掀不起,她以爲自己在緊咬牙關,其實卻是面容平靜;她以爲自己會因用力而顫抖,其實卻猶如一具栩栩如生的石膏體。
她在多鐸那壓抑而絕望的低鳴中,比他更甚的嚐到了天人相隔的痛楚,她想要嚎啕大哭,哭出此時的鬱結和恐懼,可惜,她想做的一切,全都沒有辦法做到,連爲他流下一滴眼淚,都欲流難流。
她只是那麼靜靜的、安詳的、如同已死去一般,躺在潔白的牀單上,承接着多鐸更多的眼淚和悲慼低語。
如果上蒼只肯給她一瞬的時間,她也是滿足的,她需要用這一瞬告訴多鐸——不要哭,沒有我,你也得好好的、快樂的、勇敢的活着,否則,我怎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這活着亦如死去的命運。
興許是這一番“大動干戈”激發了倦意,沒過多久,虞小倩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識。
在一片濃濃的白霧升騰在眼前之時,虞姑娘已失卻了最初進入奇夢的那種期盼和好奇,只是帶着一股無可奈何的悲涼,靜靜等待着迷霧散去。
如果她的後半生將註定做一個活死人,那麼,除了慶幸尚有這麼一段一段的夢境相伴,她還能如何作爲?
四肢不力的身體於這虛幻的夢境不治而愈,她行動自如的飄渺在無形的界域裡,但卻連一絲自欺欺人的快意都不曾有,整個人還沉浸在多鐸那萬念俱灰的哀傷中飄零。
眼前的景緻逐漸清晰了起來,哭聲,是哭聲,是女人們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