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馬幫的人說,荀弋的所在,離泰山並不算遠。
沈茹薇也並未改換回“青蕪”的相貌,連佩刀照雪也不曾示人,只是仔細用粗麻布包裹了起來。
這個名字已經招惹了太多的是非,甚至與夜羅剎有所牽連,着實不宜再用了。
她出了青州城,在下一個市鎮上找到一家客舍落腳,可是這時候,她卻感到了些許不適。
一個長得好看,又看似很好欺負的女子,在這大庭廣衆下出現,總免不了會吸引一些三教九流的男人目光,甚至只是攏一攏髮髻,也會惹來許多細碎的議論聲。
她一爲圖個清靜,二也免得惹來麻煩,便打算回房,店裡的夥計將她領到門口,還沒問她想吃些什麼,卻恰好聽見掌櫃在樓下叫喚,說是門外又來了客人,叫他快些去招呼。
“這掌櫃的也是忙糊塗了,怎閒着的都不叫,便只叫我。”那夥計小聲嘀咕一句,便即回身走到欄杆邊上,對掌櫃的大聲道,“正招呼着呢!”言罷,便朝樓梯口跑了過去。
進來的客人,着一身月白圓領長袍,沈茹薇眼尖,一眼便看出來,此人正是程若歡。
她沒搭理那夥計便自己找了張空桌在一旁坐下,不等屁股坐熱,卻不知怎的,霍然擡起頭來,盯住酒肆大門的方向。
迎着他的目光,一名腰佩長刀的青年,正擡足跨過門檻。
竟是荀弋?
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哎呀,荀兄怎麼又把我說的話給忘了?”程若歡託着腮的手直接把臉壓得鼓起一塊,話也變得含混了幾分,就像是含着什麼說的一般,他衝荀弋挑了挑眉,道,“只要是你到的地方,我就一定會提前守着你。”
“我是該叫你寇公子,還是程姑娘?”荀弋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
“隨便叫,反正是男是女都無所謂。”程若歡笑得十分輕鬆。
“那麼,程姑娘打算如何?”荀弋仍舊面無表情。
“是我逼你呢,還是你逼我?”程若歡從懷裡掏出一把摺扇,在桌面上敲了敲,道,“全天下只有你知道白煜在哪,而我偏偏在找他——這就很難辦了,你說,我若是能拿得下你,可有機會撬開你的嘴?”
原本打算去招呼程若歡的那名夥計,看到這般情景,本能便停在了樓梯口。
他不想惹事,自也是怕事的。
沈茹薇暗道有趣,便伏在欄杆上看了起來,誰知身旁一個送菜的跑堂不知是走太急還是看了別處,一盤菜剛好潑在她身上,沈茹薇下意識驚呼一聲退開,等匆匆抖去衣衫上的污穢,再擡起頭來,卻發覺許多人都別過臉來望着自己。
有些人是因爲好奇,有些人是爲了看熱鬧,還有些人,是喜歡漂亮姑娘,別有用心。
程若歡和荀弋二人,也恰好都看到了她。
“想不到這小酒肆裡還有這麼好看的姑娘?”程若歡有一瞬間,眼睛都發直了。
從她這往樓上雅間門口望去,那個被潑了一身油污的姑娘,的確長着一張足夠顛倒衆生的臉。
荀弋的眸底卻閃過了一瞬間的詫異。
“你不是女人嗎?”他問程若歡。
“我是女人不錯,可我喜歡的,也是女人呀。”程若歡說着,便用手中摺扇指了指那位冒冒失失的夥計,道,“你呀,還不快給人姑娘道歉?”
荀弋大概是實在受不了這廝見色起意的嘴臉,手中刀鞘一橫,便即向程若歡腰間橫掃而去。
程若歡看似輕鬆散漫,然而由始至終,卻從未真正鬆懈,是以在荀弋的刀近身之前,已然一個墊步縱身而起,隨即旋身落在丈餘開外,摺扇一收,代替手指搖了搖,隨即指向荀弋的刀,道:“荀兄,你這可就不厚道了。”
荀弋冷眼不答,看她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心智不全的傻子。
程若歡看了他兩眼,嘖嘖兩聲。她並不想打架,尤其不想在漂亮姑娘面前打架,然而荀弋看起來似乎並不打算就此作罷,他刀未出鞘,顯然未動殺念,可即便如此,他的刀,也仍舊容不得程若歡過多分神。
沈茹薇在這個時候,正走下樓梯接過老闆娘手裡的一套衣裳,轉身回了屋裡,打算換上。
程若歡不會傷人,倒是能拖延些許時間,她可不想帶着一身油鹽醬醋的氣味,去找荀弋問話。
等她換過衣裳推門而出時,剛好避開荀弋橫掃而來一刀的程若歡,足尖在桌角凌虛一點,借力躍起,一個縱步到了沈茹薇身旁,隨即旋身靠上欄杆,她一手託着下頜,對沈茹薇一挑眉道:“姑娘,你沒被燙着吧?”
“多謝關心,沒有。”沈茹薇配合着回答,並不打算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表明身份。
程若歡只當她是被這陣仗給嚇着了,立時收斂起那些玩世不恭的姿態,問道:“在下還不知姑娘芳名,可否相告?”
“等你打贏了這一場,我就告訴你。”沈茹薇盈盈一笑,卻忽聞得風聲近面,扭頭一看,恰好看見程若歡一個漂亮的剪步騰身躍起,向後一個空翻落地,完美避開了荀弋的刀。
“荀兄這般不解風情,可叫人如何是好?”程若歡嘖嘖兩聲搖了搖頭。
荀弋也跟着搖了搖頭,淡漠的眸底寫滿了厭倦。
幾名靠近屋角坐着的食客,起初未被殃及,便都只是躲起來看熱鬧,而這時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各自所在之處騰身而起,紛紛亮出藏在袖裡或是桌下的兵器,朝着程若歡刺了過來。
程若歡未免殃及旁人,自是護花爲先,立時便拉着一旁的沈茹薇疾退而去,可誰知那些人卻飛快調轉鋒芒,將手中的刀劍,通通朝荀弋砍了過去。
荀弋也不知爲何,竟慢了這些人一步,只一剎的遲疑,那些刀劍便有三四把已然沒入他腰腹血肉之中。
“借刀殺人?”沈茹薇眉心微蹙。
但見血光飛濺,有些早就躲得遠遠的食客酒客也都駭得四散奔逃,本都做好了迎敵準備的程若歡更是懵了。
她分明看得荀弋握刀的手倏地攥緊,生生爆出了幾道分明的青筋。只聽得他低吼一聲,暗運內勁將那些刀劍一齊震斷。
周圍這一干人等,分明看得那些行刺之人連人帶兵器一同飛了出去。
荀弋不覺咬牙,傷口頓時血流如注,他見那幾個倒在地上的人,還有幾個能夠爬得起來,便一聲不吭,拔刀出鞘,抹過那幾人脖頸,連聲慘叫都沒聽見,都送去見了閻王。
他擡眸望了一眼程若歡,眼底分明有重疊的血絲盤踞在眼白之上,顯得分外猙獰。
“等等,這些人同我無關吶!”程若歡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大呼無辜道。
“想是對方仇家太多,而你二人又有恩怨。這些人便打算借姑娘你的手,殺了這人吧。”沈茹薇悠悠開口。
“你不怕?”程若歡這才覺出沈茹薇的異樣來。
作這般打扮,看起來又溫婉端莊的姑娘,面對生死搏殺,即便不會驚慌失措,也已該嚇到臉色發白了。
可她如此鎮定,顯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荀弋不言,手中刀旋即已刺入身旁一具屍身下頜,徑自挑了起來。那死人身形乾瘦,掛在刀尖上還止不住晃動,這般詭異的畫面,襯得荀弋帶着審視的冷眼打量它的模樣,還真像個閻羅。
“他快不行了,”沈茹薇看出了荀弋眼中殺機,在程若歡耳邊提示道,“若他丟了性命,你想要的線索,一條也得不到。”
程若歡聽完這話,便更加詫異了。
就在這時,幾人又聽到了極其輕微的響動,那是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有些輕,又極快。
荀弋適才中了數刀,傷口的血仍在向外淌着,隨後踉蹌了幾步,便只能靠着堂中木柱勉強站立。
他亦已覺出樓上還有敵人,可因傷勢牽制,到此刻能夠做出的反應,對打算取他性命之人而言,已是遲緩至極。
“罷了罷了。”程若歡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
從二樓飛掠而下的那幾人,大概是怎麼也想不到,程若歡竟真的會出手。
從方纔開始,這女人就沒打算認真和荀弋打這一場,不是嘻嘻哈哈就是躲避,卻又躲得十分輕鬆,彷彿不費吹灰之力。
仔細想想,似乎在這江湖之上,還真沒有幾個人見過,此人真正的實力。
不鳴則已。
一鳴,則驚人。
她手中連把像樣的刀劍也沒有,就一把拿着好看其實脆弱至極的破扇子,可就是這樣的“兵器”,卻在頃刻之間,就讓那些人沒一個還能站着。
沈茹薇驀地便想起了這廝當初自創的那套“匕首訣”來。
程若歡打完以後,還恭恭敬敬對那些人一一拱手,道:“真是對不住了,我看諸位也都沒什麼勝算,何必去惹這麼一索命的閻王?不如回去好好休養生息,有什麼仇以後再報便是了,也免得那些個喪命的弟兄沒人收屍,是還不是?”
荀弋這樣的人,滿天下都是他的仇家,程若歡也不想因此而傷人性命惹一身騷,如此處理,雖算不上高明,然對方與自己無冤無仇,又技不如人,如今又未因她插手而有更多折損。所以,只要他們不是愚蠢過度,或是閒心過多,多半也不會上門來找她的麻煩。
只可惜,她這樣的好心,對某些人而言,只能算作多管閒事。
荀弋意識尚存,見她如此插手,頓時便露出了些許嫌惡之色。程若歡的臉皮倒也真是奇厚無比,非但不理會他這嫌惡,反倒衝他挑眉一笑。
她到底是個女孩子,還是個稱得上漂亮的女孩子,喜歡女人也是她的事,這種在男人之間只能算是正常挑釁的表情,在荀弋看來,除了分外彆扭之外,還有那麼一絲不便直視的嫵媚,一時之間,只能別過臉去,不再看她。
今日這羣人行刺之所以能成,借的便是荀弋過多專注對付程若歡的東風。
而程若歡不好惹,他們也不會不知。
一個爲報殺父之仇,甚至不惜揭發親生兄長的女人,即使表面看來再如何玩世不恭,那裡有着怎樣的反骨與逆鱗,他們猜不到,卻不得不畏懼。
“我說程姑娘,你可別不識好歹啊。這廝追蹤你多日,我們在這了結了他,可不正是幫了你嗎?”那倒在地上的其中一人揉着受傷的屁股,衝她說道。
“這話在理,可我怎麼聽說,荀弋爲人重義,我這救他一次,他就欠我一回,想來往後我與他之間這點過節,說不定就能一筆勾銷了。這麼算來,既不用殺人,也不必被人追着跑,多划算的買賣?”程若歡咧嘴一笑。
好一個不要臉的東西。
荀弋聽着這話,心裡不由暗道。
沈茹薇聽到程若歡的話,卻是掩口一笑。
她顯然對自己已有所懷疑,卻還是將她從中摘了出去。
完全萍水相逢,便能如此相護,倒真是個仗義之人。
就在這時,方纔質問程若歡的那人,身形卻忽然動了,然而與她所料不同,那人既未對荀弋動手,也沒有襲擊程若歡。
沈茹薇索性一動不動,就想看看這廝打算玩什麼把戲。
“程若歡,你還要護着那閻羅是嗎?”那人將沈茹薇挾制在手中,道,“那我索性便實話實說了,我們幾個,都是羅剎門的人,這廝卻一向獨來獨往,不受門主籠絡,我們正是奉命前來,取這小子人頭的。”
此言一出,周遭立刻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沈茹薇卻忽然笑了。
她用極小的聲音,對挾持這她的人說道:“可是,夜羅剎手底下那麼多的活死人,幾時輪得到你們動手?”
話音剛落,那人還來不及詫異,便已被旋身脫出他掌控的沈茹薇一掌擊在腦後,頓時便沒了知覺,向後栽倒在地。
衆人一片譁然。
“果然……”程若歡驚得張大了嘴。
她倒是料到了沈茹薇有些身手,卻料不到她方纔用出的,竟赫然是孤城派的輕功身法——清風過月。
沈茹薇神情泰然,即刻回首對程若歡微微一笑。
“什麼夜羅剎的手下,我看你們幾個,不過是想投奔他罷?”沈茹薇的笑容,竟比往日多了一絲張揚的邪魅。
這也難怪,從前她雖經歷許多,卻始終受着從小被灌輸來的禮教和規矩的束縛,即便在八年前那場大難後九死一生,但那許多的習慣,卻也漸漸形成了烙印,約束着她。
而此番失憶,反倒讓她漸漸釋放出了骨子裡那個不羈的靈魂,飛揚跳脫,無拘無束。
那幫人的同夥相視一眼,沒一個吭聲,便都麻利爬起身來拖着這位被沈茹薇打暈在地,半死不活的“壯士”撒丫子飛奔出了酒肆。
“行啊小美人,”程若歡朝沈茹薇招了招手,笑道,“深藏不露呢。”
沈茹薇脣角微揚,卻一個縱步飛身到了她跟前,從身旁桌上的筷筒內拿出一支筷子,沾了些許盞中的茶水,在手心飛快畫了幾筆,伸到程若歡眼前。
程若歡看着她掌心那茶水描摹,若隱若現的藤蔓標記,笑容驀地僵了一瞬。
沈茹薇笑而不言,她瞧見不遠處的荀弋正冷冷背過身去,正打算離開的模樣,便即朝程若歡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