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可惜啊。”坐在城外一處荒蕪小院籬笆內的桃七娘望着立在不遠處一口枯井邊的蕭清瑜道,“那姓高的丫頭,本是多好的一枚棋子,只可惜,被人家先知道了你的意圖,反將一軍。如今小丫頭還不知所蹤,連個泄憤的機會也不給你留下。”
“還有誰會認爲,那個女人仍有利用價值?”蕭清瑜面無表情盯着枯井井口,井底幽深昏暗,一如他眸底顏色。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桃七娘輕笑道,“不過說到底,她也算是你的女人,就這麼玩弄人家,你當真捨得?”
“我的女人?”蕭清瑜神情依舊孤冷,“我的女人,如今還不知藏身何處。”
“喲,看不出來呢,”桃七娘語帶嘲諷,道,“原來說來說去,在你眼裡,也只有定過姻親的成碧涵纔算是你的人。難怪總能看見女人爲了名分而搶得頭破血流。”
“是嗎?”蕭清瑜淡淡道,“不過,顯然你不是這種女人。”
“那當然,”桃七娘見自己無名指的指甲蓋上沾了灰,便即朝那上頭輕輕吹了口氣,道,“成日守着一個男人能有什麼意趣可言,我要也是那般膚淺,就不會有今天。”
“所以,代掌門打算幾時引見蕭某去見貴派掌門?”蕭清瑜問道。
“不急,”桃七娘漫不經心道,“等你解決了眼下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再談也不遲,畢竟,做人總得留上一手,你們這些出自‘名門正派’的子弟,往往說起話來,都不大算數。”言罷,似不經意般瞥了一眼蕭清瑜,眸光頗顯得意味深長。
蕭清瑜緩緩點頭,神情卻無多大變化。
“唉——”桃七娘故作嘆息,“要是那天把那姓許的丫頭給留住了,事情便沒這麼麻煩了。”
蕭清瑜依舊不言。
“蕭公子,你說——”桃七娘故意拖長了音,衝蕭清瑜笑問,“你當真,對那丫頭能下得了殺手?”
“當然。”
“好!”桃七娘撫掌起身,款款走到他跟前,勾起脣角,道,“真是萬中無一的好男兒,夠氣魄。要不是你那瞻前顧後的娘給拖了後腿,想來,早該成事了。”
蕭清瑜眸光微斂,並不答話。
“還是說正事吧,”桃七娘輕笑道,“蕭公子欲達成之事,接連失利,可有想過接下來的打算?如今鬼燭也落在他們手裡,如此情形,對你我可是大爲不利。”
“我自有分寸,”蕭清瑜冷冷瞥了她一眼,道,“說完了嗎?”
“蕭公子似乎格外暴躁呢,”桃七娘一手託着下頜,靠在籬笆上,饒有興味道,“讓我猜猜,你在怕什麼?”
桃七娘話音一落,便見眼前寒光閃爍,登時便錯步向後退開,卻始終避不開籠罩她的森寒劍意。
“慢着,我不……”桃七娘匆忙喊停,卻見蕭清瑜手中的劍已然抵在她喉心處。
“你我之間,只是合作關係,”蕭清瑜有意加重了“合作”二字的口氣,又繼續說道,“所以,我無必要事事對你言明。”
“可你幾時成功過?”桃七娘冷笑,“這場合作,隨時都可以終止。”
“那隨你。”蕭清瑜收劍入鞘,頭也不回走出小院。
每年的第一場雪,都不會落在江南。
金陵城裡涼風雖盛,卻依舊是晴天。
如今衆人齊聚於扶風閣內,各自交代一番,將諸事條分縷析,才愈加感到此間複雜,沈茹薇雖未再提辭行一事,但他們彼此心中也十分明瞭,沈肇峰頗具隱忍之能事,眼下能耐又足以通天,但凡稍稍使些手段,這江湖之中,也必將掀起滔天巨浪。
不過眼下迫在眉睫的,卻並非沈肇峰所帶來的麻煩,而是如何解決蕭清瑜。
扶風閣內沒有正式的牢房,只有幾間潮溼的地下石室,被沈茹薇帶回來的鬼燭,他雖殺了柳擒芳祖孫的家人,卻因這條性命尚有用處被暫時扣押在石室當中。
然而這廝卻嘴硬得很,始終油嘴滑舌逃避着問題,叫人無可奈何。
這地下石室陰暗潮溼,到了冬日,更是陰風陣陣,寒涼刺骨,蕭璧凌念及沈茹薇曾患寒疾,始終不讓她進這石室,誰知這一日,她還是來了。
彼時鬼燭正訕笑着坐在角落的茅草堆裡,嬉皮笑臉望着跟前沉吟不語的蕭璧凌。
鬼燭身懷醫毒雙宗絕學,若以尋常手段逼問,根本不起作用,是以雖困在此地多日,卻絲毫不露慌張。
“你怎麼來了?”蕭璧凌回頭望了沈茹薇一眼。
“我找來一個好東西,”沈茹薇着廣袖氅衣,將手中之物藏於袖中,“不過,你或許並不想看見。”
“爲何?”蕭璧凌不解問道。
沈茹薇不動聲色走到他身邊,用左手捏在他左臂上的某個位置,輕輕一壓。
霎時間,蕭璧凌只如觸電一般,驀地將胳膊縮了回去,只因她所捏的位置,剛好有個小小的疤——那是當初方錚旭以絞刀剜他骨髓之時留下的傷痕。
“這又是怎麼了?”鬼燭見他臉色變了,當下訕訕笑道:“要是打情罵俏,在這可不方便。”
“我可沒閒心同你說這些。”沈茹薇回身便是一個肘擊正中他下頜骨,鬼燭的身子也因而不受控制向後栽倒下去,再擡眼時,照雪寒冽的光已然逼至眼前。
鬼燭的眼中終於露出懼意。
沈茹薇帶着這麼個玩意兒一路從相州來到金陵,早就摸清了這廝的脾性——鬼燭骨子裡就是個下三濫毫無底線的無賴,與之多言也不過浪費功夫,唯一讓他安分的辦法,是令他覺得性命受到威脅。
“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我們不管問你什麼都如實作答,要麼——”沈茹薇說着,忽然蹙起眉來,回身瞥了一眼蕭璧凌,道,“你確定要在這看嗎?”
“無妨。”蕭璧凌搖頭,道,“不過,你是從哪找來的這東西?”
“我看過圖紙,這東西的機關不會太複雜,都是姐姐教過我的。”沈茹薇說着,便將袖中的絞刀露了出來。
這東西看起來只不過是一截尋常的鐵棍,令鬼燭頗爲困惑。
“你拿的是什麼東西?”他下意識問道。
“能讓你生不如死的好東西。”沈茹薇打開空心鐵棍一頭的尖端,將內裡打磨鋒利的螺旋尖錐延展至最長,衝鬼燭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剛纔我還沒說到第二種選擇。”
“你要殺我?”鬼燭自以爲聰明地嘿嘿一笑,“那你便殺罷。”
“既然你這麼想死,那就給你個不痛快的。”沈茹薇蹲下身去,確認鬼燭未將受制的穴道衝開後,便用絞刀末端在他喉心輕輕一比劃,隨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此物扎入他大腿血肉當中,大力一旋。
對此毫無準備的鬼燭立時發出一聲哀嚎。
蕭璧凌看着這一幕,不自覺將雙手交疊撫上雙臂傷口所在,略踟躕片刻,將臉別了開去。
“你可要想清楚,”未免令蕭璧凌想起當初受困時那些不堪回首的細節,沈茹薇有意壓低了嗓音,附在鬼燭耳邊道,“這東西,能直接穿透你的骨頭,你是醫者,剜骨之痛是怎樣的感受,就算沒親身體會過,也能知道是什麼滋味吧?”
此刻的鬼燭已是冷汗淋漓,他雙脣跟着不住抽動着,連想陰損招的功夫都沒了,嚎叫聲也變得斷斷續續。
蕭璧凌伸手堵上耳朵,索性不聽。
“你把幽夢散給了誰,除了玄澈與白鹿先生之外,你還與誰有合作?”沈茹薇覺着這種審問方式對她而言也是一樣難熬,只想立刻結束。
“誰予我好處,誰便有價值,誰有價值,我便與誰合作,”鬼燭可不是什麼鐵骨錚錚的漢子,疼到這種份上,當然有什麼便說什麼,他雖不算十分了解沈茹薇,卻也看得出來眼前這女人絕不是好打發的角色,是以不敢含混作答,“蕭清瑜……就是蕭清瑜拿了幽夢散,當然,小姑娘,這江湖上見得光的和見不得光的,誰都有需要手段的時候,你……你要是想要什麼好處,我也可以……”
“再多說一句廢話,我立刻砍了你這條腿。”沈茹薇神色如常,眼底透出的狠辣卻令鬼燭不敢再造次。
“你與韓穎幾時相識?又對我家人做過些什麼?”蕭璧凌竭力拋開那些回憶,漸漸平復心緒,繼而走到鬼燭跟前,盤膝坐下,問道,“韓穎被逐之後,蕭清瑜原與她一同離開,之後又獨自回來,應是你與玄澈合議擒了韓穎作爲脅迫,要挾他助你們行事,既結了這般仇怨,如今他又爲何還會與你合作?”
“蕭公子,”鬼燭嘿嘿一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人能信任一輩子的?只要目的相同,只當是場交易,達到各自目的即可,等到達成所願,不論是分道揚鑣,或是兵戎相見,也都是後話了。”
“這話倒是不假,”沈茹薇面色絲毫沒有變化,“可所謂的江湖道義或是臉面功夫,那些高手,掌門,成名的俠士,遵從它的,若不是運氣特別好,也沒有幾個能活到今天。”
“姑娘是明白人。”鬼燭連笑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來,便再次痛呼出聲,只因沈茹薇手中的絞刀,又向他大腿骨內旋入了半寸,絞得他大腿痠痛之感發揮到了極致,恨不得一刀剁了才爽利。
蕭璧凌脣角微微上挑,輕笑一聲道:“那其他的呢?”
“韓夫人的事,你們應當早就知道得差不多了,她自以爲是能玩弄他人,卻把自己玩弄得一敗塗地,不過我的目的倒十分簡單,就是煉藥。要煉藥,就得試藥,要試藥,就得要源源不斷的人,最好還是年輕力壯,經得起折騰的,而這些,誰能給我,我就幫誰。”
鬼燭說完,齜着牙以手勢向沈茹薇求饒,見她不動聲色將絞刀旋出,方長長舒了口氣。
“我……知道的不多,不過現在,蕭清瑜應當是與那些不入流的小門派混在一起,至於籌碼麼……如今引火燒去了夜明宮,各大門派起了分歧,又有立威之意,最後勢必將以武藝決出上首,引領衆派行事,而對蕭清瑜來說,只要他能名正言順坐上飛雲居掌門的位置,再拿下這場比試的第一,到了那時候,他的一句話,就能讓這些原本下三濫的組織一躍而成名門正派,而且……受此恩惠,這些門派日後也必將爲他所用。”
蕭、沈二人聽完這話,不約而同蹙緊了眉。
“可我同蕭清瑜交過手,他的身手,雖不算弱,但決計沒有稱霸的本事。”蕭璧凌若有所思。
“這您可就孤陋寡聞了,”鬼燭嘿嘿一笑,轉向沈茹薇道,“小姑娘,你還記得我給你服用過的‘千歲枯’嗎?”
“有什麼貓膩嗎?”沈茹薇淡淡道。
“那是改過的方子,與另一味藥合用,可就厲害了,可惜那藥當時還未完全煉成,華音那個傻小子給你化解了毒性,要不然,你的武功便會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內力增長數倍,別說唐遠、卓超然那些廢物,就算是夜明宮那個一百多歲的老妖婆,也未必能做你的對手。”鬼燭說道。
沈茹薇並未立刻回答,只是仔細回想一番,這才猛然發覺,當時服下藥後的經脈脹痛之感是怎麼回事,於是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止給了蕭清瑜幽夢散,你還……”
“對咯,”鬼燭笑道,“所以說,等蕭清瑜拿到流採,你們可就絲毫機會也沒了。”
“可是,如此一來,蕭元祺的性命……”沈茹薇恍惚間像是明白了什麼,隨後望向蕭璧凌,卻見他一聲不吭起身,拉開石室的門走了出去。
石室之外,寒風蕭瑟。
蕭璧凌負手立於院中,擡眼眺望遠天,眉心緊蹙。
就在這時,一雙手從背後將他環擁,十指纖長白皙。
“還好嗎?”沈茹薇將側臉靠在他後背,柔聲說道,“流採還在金陵,蕭清瑜遲早拿得到,可若是想尋個隱蔽處存放,勢必要離開扶風閣,而不論是誰,只要帶着它踏出這院子……便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當真成了死局嗎?”蕭璧凌長嘆道,“聽我師弟說,那日之所以能夠救下許姑娘,只不過是因蕭清瑜未設防備,否則……”
“若真如此,的確難辦,可事情既已到了這個份上,也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