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恨城。
弄雪再沒有見到季姜,季姜也再未來煙影宮。弄雪對他的思念一天比一天深,原以爲得到之後可以無牽無掛,殊不知得到之後心裡更放不下。
放不下,也得放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堅強她也得強制撐着。弄雪倒是不時聽紫彤提起,季姜爲何一去不返,難道這煙影宮就只有二小姐一人值得他牽掛嗎?
弄雪默然,不錯,在季姜的心裡,這煙影宮就只有暮湮纔是他季姜心中最爲在意的人。
如病懨懨,弄雪忽然開始沉默不語,憔悴不堪。人一消沉,便茶飯不思。半個月後,天氣開始變得暗沉,每天再見不到晴好的太陽,有的只是滂沱大雨。
這個夏季的雨水那麼多,多得讓人都記不清楚下了到底下了幾場。只知道在這樣的雨季,整個人的心都是溼漉漉的。
秦歸路自然明白弄雪並非是生病那麼簡單,他知道弄雪的病是心病,只因爲她很久沒季姜了。而季姜,或許永遠都不會再踏進煙影宮了。秦歸路除了吩咐大夫好好爲弄雪診治調理之外,他也只是嘆氣。
或許女兒大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了,作爲父親的他,已經無法全權爲女兒的事情來謀劃、做主。
弄雪很少出門,包括也再難得協助父親管理宮城之事。宮城的事情有越總管及夜梟在一旁協助,已經很少需要她去打理了。
如此,她便可以安安靜靜地呆着,想着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心事。
除了呆在屋子裡,她也偶爾會爬上那高高的攬月臺。
這是無恨城最高的一處,這裡,也是無恨城舉行重大儀式的地方。曾經,秦歸路在此地焚燒了林不悔,那血腥殘忍的一幕,她記憶猶新。
其實,一個人的記性太好並不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相反,遺忘卻常常能讓人少了許多的煩惱。
仇恨、不可得的情緣,往往,都需要遺忘。
可弄雪,卻記得牢牢。以至於如今,相思成疾,抑鬱成病。
此刻,她也不要紫彤跟着她,獨自一人拖着憔悴的身子登上了攬月臺。
站在這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見煙影宮以外遙遙的東坊西市,那裡,是最鼎盛的人間煙火。
對於秦歸路是何時站到自己身邊的,弄雪沒有察覺。她凝望遠方的身姿,竟像極了遠古時代的望夫石。
伸手,秦歸路撫上弄雪的肩頭,她的耳邊傳來秦歸路隱隱的嘆息。
弄雪沒有回頭,她的微笑淡薄似浮光,怎麼也掃不開天際的雨絲煙影。她伸出纖指,指着遠處的煙火人家,道:“爹爹你看!”
秦歸路凝目:“看什麼?”
弄雪微微一笑:“女兒看得見煙影宮外的市集,看得見整個無恨城的人家,甚至,還能看見無恨城之外的河山和天空。”
“那又如何?”
弄雪幽幽地嘆出一口氣,聲音有着難言的綿軟無力:“可我,卻看不見我的未來。”
“你在想他?”秦歸路憐惜的望着弄雪,他撫着弄雪的肩頭,鬱郁地道:“其實,你不是瞧不見,一葉蔽目,你被心魔迷住了。”
“心魔?”弄雪苦笑:“他不是心魔。”
“他不是心魔,迷住你的,是你自己爲自己製造的心魔。”秦歸路的話低沉,語重心長,用一種從未對暮湮有過的柔和和勸誡來開導弄雪:“雪兒,你是個溫柔懂事,還很能幹的人。他沒喜歡上你,是他沒福氣,不是你的損失。放下吧,你該將目光看看其他的地方,這世上的男人不止他一個。”
“可是爹爹……”弄雪哽咽,淚水奪眶而出:“女兒真難以做到不想他!”
放下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重新開始,可是,當自己身心都交付出去後,她又該怎麼放下?
“相信爹爹,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秦歸路心下微微悽澀,截住了女兒的話頭。
弄雪難過不已,消瘦的臉龐死秋霜之下的白菊般帶着清泠的意味:“如果能做一個普通人那該有多好?他不是百草谷手持紫玉簫的神醫,我不是煙影宮的大小姐,不用因自己的身份而禁制自己太多。”
攬月臺不遠處有一片樹林,樹長得很茂盛,在這樣的斜風細雨中,時不時有鳥兒滴瀝婉轉的鳴聲傳來。
可這些鳥鳴聲聽在心上卻無多少愜意,反倒是覺得更加的孤寂。
秦歸路望着她良久,對女兒有着一絲陌生、一絲不解。
可他嘴裡,卻在嘗試最後一次勸解:“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無奈,咱們有咱們的無奈。無奈的事情各有不同,但無奈的心情和苦楚,卻是一樣。”
弄雪凝眸望着遠處連綿起伏的江山和浩浩無際的長天,輕輕道:“佛說人有八苦,可佛是否又知道,這八苦之中,最苦的是什麼?”
秦歸路喃喃,他靜靜望着弄雪,沒有說話。
弄雪淡笑道:“最苦的,莫過於愛別離、求不得。”
是的,浩浩長空和連綿江山可以賜予她自由和地位,但這些不是她所求,也不是她所愛。她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也不需要無拘束的自由。她唯一所求的,只是一個季姜,她唯一所愛的,也只是一個季姜。
可是,卻是那麼的難。
秦歸路半晌無言,輕輕攏一攏弄雪的肩,道:“不要怪爹爹的決定,其實爹爹希望雪兒不要有這種難受。”
“爹爹,女兒沒有怪你。”弄雪回眸,凝望兩鬢斑白的父親。
秦歸路靠近她,慈愛道:“要不,爹爹派人去百草谷將季姜請來?”
“他不來,請他,又何必?”弄些低眸,她瞭解季姜。除了暮湮,這世上只怕無人能讓季姜上心。
“那爹爹多派些人去將他綁來?”
弄雪一驚,連聲道:“不可!”
“爲何不可?”
“女兒不想爹爹爲難他,他既然不願意來,又何必去逼他,綁他?”
秦歸路瞅着弄雪,嘆息道:“說到底,你還是不捨得,你情願自己躲在這傷心難過,也不願意他受一點委屈和傷害。”
弄雪無言,頭垂得更地。
“你知道逼他沒有何用,強扭的瓜不甜,你也是明白的。”
“女兒明白!”
秦歸路又絮絮道:“所以不要再糾結了,更別再折磨自己,就算真放不下他,你也不能一直這樣不吃不喝不問世事。相反,你該養好精神,好好活着。讓季姜看看,你沒有她,照樣也活得好!”
弄雪的眸光一亮,心頭似有什麼被瞬間點着了。
秦歸路暗暗高興,知道弄雪開始接受他的觀點了。看來,這個撿來的女兒反而比自己的親生女兒更順從,更懂事。
無愛城。
三支燭火將屋內照得亮堂,燭光照在光潔的地面,光華流轉。
那銀白的衣袍被窗風輕輕揚起,宛若白雲初落,煙雲消散。
他牢牢迫視住青柚,冷冷地道:“是不是白斂塵失蹤了,無貪城到了秦歸路的手裡,你的爹爹認爲自己孤掌難鳴,所以突然改變策略,讓你來討好我?”
“夫君,你爲何非要如此說話?”青柚睜大了雙眼,滿眼都是委屈。
百里霜銀白的髮絲在燭火裡閃着亮光,這一生,他被人傷害太多。他的孃親不愛他,只愛他的弟弟。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只喜歡他的弟弟。這一切,只是因爲弟弟比他更懂得討人歡心。
他的父母只看到弟弟的好,弟弟的好,他們認爲是孝順。可他們從不知道,在他這個兒子的心裡,是滿滿地對父母親情的渴望。
城主之位歷來傳長不傳幼。他的父母爲了能讓他的弟弟順利接下城主之位,竟然對這個也是親生的兒子痛下殺手。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父母對他出奇的好,給他做了滿桌子的菜餚,陪着他吃啊吃。吃完了,還給他換上了最華麗的衣服。這一切,都是他從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朝得到,便以爲永遠都可以擁有。以爲,他的父母終於良心發現,他也是他們的孩子。
之後,他的父母說帶他去深山狩獵。希望通過狩獵,讓他學到更多的本領。他相信了,於是,歡歡喜喜地和父母一起去深山。
入了深山,一片密林,那一聲聲鳥叫,足足可以將人的膽嚇破。
他害怕,想要拉住父母的手,可是,他的父親卻將他打昏。然後,便和他的孃親棄他而去。
待他醒來時,看不到父母的身影,他終於明白,他的父母不要他了。把他扔在了這深山野林,爲的就是遺棄他。
天色暗沉下來後,他無法走出深山,他在那寂黑的深山渡過了一夜。那一夜,是他最難熬的一夜。他好怕那些野獸出來,害怕那些野獸會吃了他,他抖抖索索地,堅持到了天亮。他很幸運,野獸沒有出現,他沒有被野獸咬死。
他發誓,只要能走出這片深山,回到他的父母身邊,他會向他們討回這一夜所受的罪。
他回來了,父母很意外。可在衆目睽睽之下,只能裝出歡喜狀迎接他的歸來。孃親抱着他痛哭流涕,他知道,那是假的傷心。
他沒有對父母提一個字關於深山的事情,他只是更沉默地和下人在一起幹活。而父母卻將更多的心思放在了他那個弟弟上。
那一年,他才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