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恨城。
春風未暖,餘寒猶勁,花朝節散後已是黃昏。
秦暮湮帶着婢女小池匆匆從市集往回家的方向而行。
“五城歸一,無煙有月。五城歸一,無煙有月……”幾個孩童一邊稚聲稚氣地念念有詞,一邊相互追逐而去。
“那幾個小孩在念什麼?”暮湮一愣,回頭問小池。
“嗯?”小池朝着那又蹦又跳的小孩望去,細聽了一下,接着又說:“奴婢也不知道。”
“這是歌謠還是什麼?”暮湮訝異,視線追隨着那幾個孩子,低聲問:“小池,你聽過麼?”
小池撅着嘴搖搖頭道:“沒有。”
“算了,我們還是走吧。”暮湮搖了搖頭後繼續趕路。
沒走幾步,冷不防從街道拐角處衝過來一個人,看樣子馬上就要撞上了暮湮。
暮湮一時躲避不及,那人竟將她撞得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被她的婢女小池雙手扶住。
可那撞她的人,卻倒在了地上。
“喂!你怎麼走路的?撞傷我家小姐,你能負得起責麼?”小池早已上前指着那人大聲斥責。
暮湮忍不住望了那人一眼,那是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襤褸、滿身血跡的男人。
聽到小池的叱喝,跌倒在地的男人朝小池投來冷冷的一眼,那眼神,很兇。
暮湮一驚,她並不想追究,只想早點趕回煙影宮去。
“小池,我們走吧。”暮湮低聲道,雙眸,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滿身血跡的男人。
“哪裡來的廢物?竟敢混進無恨城中來偷我們的東西,你不想活了麼?”有人追了過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羣人。
那些人手裡拿着各式各樣的“武器”,人羣中還有人正粗暴地叱喝。
“大家快把這廢物趕走,年紀輕輕地不知道自食其力,肯定不是好人!”又有人大聲嚷嚷。
“既然不是好人,把他打死算了!”
“對!打死他,打死他!”
暮湮被這一幕怔住,她看到地上的男人掙扎着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人羣中有人朝他扔來石頭、爛菜以及碎瓦片……
暮湮以爲那男人面對眼前的危險就算不反擊,至少會選擇逃跑。
可是,男人沒有,他只是倔強的站着,滿布傷痕的手裡緊緊拽着半個饅頭。他擡起頭,眸子裡有犀利的寒光掃過衆人,嘴角,還有殘留的饅頭碎屑。
他身上破舊的粗麻衣已經難以遮蓋受傷的肌膚,那裂開的傷口有血珠子一滴滴往外滴落。
他的倔強無疑只能招來更毒辣的毆打,碗口粗的棍棒落在他的雙腿,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他終於倒在了地上。
“小姐……”婢女小池驚恐不安,扯了扯小姐的袖子輕聲道:“我們……走吧。”
暮湮擔憂地看着那個流浪漢,喃喃道着:“再這樣下去,他會被打死的。”
小池面帶愁色地看着暮湮:“我們還是……”
小池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見自家小姐已經開始阻止動手的人羣。小池知道,一向不管閒事的小姐今天破例了。
“住手,不要再打了,你們會打死他的!”暮湮的聲音清泠如泉水,人羣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
“停……停。”人羣中有人認出了暮湮,便示意衆人停手:“二小姐,是你?”
說話的人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暮湮,好似從未見過如此絕色的美人,有種空氣被抽走的感覺。
暮湮雖然極少出來走動,但是整個無恨城的子民都知道城主的女兒秦暮湮眉心處長有一朵彼岸花花形胎記,身上還散發着一縷奇香。
只要出來,無恨城的城民必能認出暮湮的身份。
“放了他吧,看樣子他只是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暮湮心有不忍,雙眸掃過那男人身上的血跡。
那男人的眸子,忽然掠過暮湮,帶着一閃而過的犀利。
“這……”衆人猶豫,皆盯着暮湮看。
暮湮的背上拖着一頭漆黑的長髮,發間一朵白簪花。白色的衣裙將弱不禁風的身姿勾勒得奪人心魄,一件淡紫色披風更襯得白皙的臉龐晶瑩剔透,光潔的額頭下纖秀雙眉似蹙非蹙,秋水眼眸含着些許清冷味道。
一男子上前對暮湮道:“二小姐,咱們無恨城的子民一向安居樂業,更不會有偷盜搶劫的惡習。眼前這個人來歷不明,這幾天一直在城中搶東西,放他不是不可以,只怕他非善類啊。”
“不行嗎?”暮湮輕聲問。
無恨城富庶美麗,山青水秀,鄉土人情安分樸實,與周邊城堡雖然來往不多但各不侵犯。城主秦歸路寬厚德明,備受城中子民擁戴。暮湮作爲無恨城城主的小女兒,此時開口請衆人放過那男人,衆人本來沒有不應允的道理。只是平靜已久的無恨城突然來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衆人不免在各種猜疑之中有些躊躇。
“這……這……”那人人頗有爲難之意,猶豫着不肯給個果斷的態度。
暮湮蹙眉,她不明白以樂善好施爲美德的無恨城子民爲何突然間不肯放過一個可憐之人。
暮湮靜靜地望着衆人,再一次懇求:“放了他吧!”
衆人仍在猶豫…..
小池擔心暮湮再管下去會惹來什麼麻煩,不禁低聲催促:“小姐,太陽馬上要下山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誰知暮湮不理小池的催促,她朝衆人淺淺一笑,誠懇道:“暮湮知各位都是爲了無恨城的安危着想,可是各位有沒有想過,無恨城歷來有樂善好施的美德。此人只是個可憐人,若各位今日爲了他偷了一個包子一顆青菜而動殺念,那便與無恨城的一直傳承的美德背道而馳了。依暮湮之見,不如就放他出城自尋生路吧。這樣,也就不會危害到無恨城了。”
“二小姐既然開了口,大家就算了吧。”有人出來表態。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私下裡開始議論。
無非是說這幾天來,那男人給他們造成的損失。
“至於他搶了大家的東西,損失都由煙影宮按雙倍來賠償給大家。”暮湮聽得明白,淺淺一笑:“明日,大家便可去煙影宮領取雙倍銀兩。”
“好!”
衆人聽暮湮如此說,方滿意地離去。
小池不能苟同,不免責怪起自家小姐起來:“小姐,你犯得着爲一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這樣做麼?”
“小池,爹爹常說生命不分貴賤,流浪漢也是一條生命。”暮湮微嗔。
小池撅嘴,暮湮也不理她,徑直走到還躺臥在地上的那男人身邊,蹲下身去輕聲問:“你還能站起來麼?”
男人猛地擡頭,翻涌着冰冷寒意的目光鎖住了暮湮的眸子。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那裡頭閃動着仇恨和血腥的火光,彷彿,他對這世上的一切,有着無窮無盡的仇恨。
暮湮被駭住,這樣怨毒的目光似曾相識。
可是,男人怨毒冰冷的目光一閃而逝,再凝視時,變成了木然。
男人以手撐地,掙扎着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
“你趕緊走吧。”暮湮見流浪漢站立不穩,不禁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接着轉頭又對小池道:“小池,我們還有多少銀兩,都給他吧。”
“小姐,你可真大方。”小池嘆氣,暗暗怪自己花朝散後還一直貪戀市集熱鬧,從而遇見了這個討厭的男人,害得小姐被衆人想入非非的目光褻瀆半日,到最後又掏空自己的銀兩。這,這實在不划算。
可小姐的命令不能不聽,縱有千百不願,也得依着小姐。小池嘟着嘴,從腰間解下一個錦囊,也不打開看便上前遞給暮湮。
暮湮見小池氣惱,不禁一笑。她伸手接過銀兩,遞到男人眼前,輕道:“雖然不多,可也能助你熬過一段時日,你趕緊離開無恨城吧。”
誰知男人看都不看一眼暮湮遞在眼前的銀兩,反而,他那凌厲的眸子透過散落在額前的亂髮緊緊盯住了暮湮。
他眸中冷冽的寒光漸漸淡了,但那不屑和狂傲的眼神卻未曾改變。他傷得不輕,卻不肯皺一下眉。胳膊上裂開的傷口淌出血水來,順着手臂蜿蜒而下。甚至,還染上了暮湮纖細的手指。
高大、精壯的男人被暮湮纖纖玉手扶住,忍不住擡頭凝視暮湮。
“啊,血,小姐,你手上有血。”小池尖叫着撲上來,一把推開男人,驚恐地用絹子將暮湮手指上的血跡擦拭乾淨。
“小池,你別大驚小怪了,你看你,把他弄痛了。”暮湮拂開小池的手,上前一把扶住欲要倒地的男人。
嬌小的暮湮不但扶不住他,反被帶往他的胸前。在他趔趄間,他的鼻尖幾乎就貼上了暮湮的鼻尖。
男子的氣息拂過鼻翼,暮湮窘得臉頰發燙。
流浪漢眼中閃過一絲異彩,雙目更深地攫住暮湮的眼眸。
一旁的小池愣了愣,越發感覺事情不妙,趕緊上前拉開暮湮急急道:“小姐,人也救了,錢也給了,我們趕緊走吧。”
暮湮有些恍惚地被小池拉着離開,心裡卻升起一絲悵然,她對這樣的惆悵卻又覺得實在莫名。
不過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而已,已經對他很仁善了,不要再擔心了,暮湮暗暗想。
小池一邊扶着暮湮緩緩前行,一邊時不時回頭向後張望。
“怎麼了?”暮湮疑惑起來。
小池附向暮湮耳邊,輕聲嘀咕道:“他一路跟來了。”
暮湮身子一顫,轉身望去,只見男人遠遠跟隨,料峭寒風中高大的身形此刻卻顯得有些蕭索。
暮湮心裡揪了一下,遲疑片刻後,便朝男人走去。
男人此時頓住了腳步,靜靜望着眼前嬌小的身影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他的眼前。
“告訴我,你爲何不離開?”暮湮不解的語氣中含着憐惜。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盯着暮湮。
“你有家嗎?”
“有親人嗎?”
面對暮湮的詢問,男人始終不發一言。蓬亂的發被風吹拂,暮湮看見他長滿鬍鬚的臉龐污漬滿布。
“看來你真的無處可去了。”
暮湮嘆了口氣,很是爲難。
“小姐,別問了,看來他是個啞巴,或者是個聾子,搞不好又聾又啞又傻。我看我們也不要管他了,趕緊走吧。”
小池無奈又煩惱地瞪了男人一眼,雖然她心裡也覺得男人可憐,可是總不能因爲可憐他就要將他負責到底吧?
想來小姐也不至於傻到這個地步吧。
可小池想錯了,暮湮似乎下定了決心,終於對男人道:“你暫時跟我回去吧。”
小池被暮湮的決定唬了一跳,大聲道:“小姐,你瘋了嗎?”
在暮湮轉身的那刻,一抹更亮的色彩從男人的眸中劃過,嘴角浮出一抹無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