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再去找,他還有親人嗎?”流亡歸來後,趙盾又派賀文去找靈輒的親人。如果有,就要接濟他,報答靈輒的救命之恩。
“沒有。”賀文無奈搖頭,“父親早亡,是母親辛苦把他拉扯長大。我們救他一年後,他母親病故。他沒有成家,遠近親戚都沒有。似乎遷到村中時,便只得母子二人相依爲命。”
“可嘆英雄無歸依,一腔報恩無處尋。”趙盾同情他的境遇,卻什麼也做不了,只得無奈感慨。“把他好好安葬了吧?”
“葬了,就葬在村裡的山坡上。他曾說過,他是從那裡上的山,之後遇到我們。我挑了山頂,視野開闊,方便他飽覽風光。”接到趙盾的指示,賀文去往宮中尋找靈輒的屍身。侍衛說埋在後山,他又命人小心挖掘,之後重新下葬。
“那觸槐而死的義士,可有親人來尋?”趙盾問道。
“大將軍離家的第三天,有個叫八斤的小夥子去衙門認屍。說此人叫鉏麑,小名六子,家住瓜城。平時好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問他六子爲何會出現在絳城,爲何要撞死在樹前,他卻一概不知。”
“六子家中可還有人?”
“只有一個老母親。他離家之後,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據說差點哭瞎了。”賀文調轉視線看向遠方,胸口悶悶不已。“我猜想,他應該是被人糊弄來的。後來發現不對,又不能負人所託,只得自我了斷。怎麼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啊。”
“爲何會有如此推斷?”趙盾大感意外。
“我派人找到八斤。據他說,他和六子一起長大,親如手足。他還對我說起六子行俠仗義的事蹟。”賀文對觸槐的義士很好奇。他想求證,當日判斷國君派此人行刺大將軍是自己的臆測,還是確有其事。所以,他決心探究到底。
“後來,我又派人跟八斤返回瓜城。見到六子的母親,準備送些銀兩給她,她竟推說不要。說是六子失蹤之後,無名人送給她一百兩銀子,足夠她的餘生花銷。她得知我們是好人,說是心意領了,錢卻不能收。無奈,我們只得把銀子送給八斤,囑咐他好生照料她。”
賀文輕輕舒了口氣,“六子的母親是個鄉村婦女,誰會無端端給她一百兩銀子?想來定是殺手付給六子的定金。我曾問過八斤,六子失蹤前有何異常。他跟我說,之前遇到一個神秘的人,我纔有此推測。我將猜測告訴八斤,他也認爲有幾分道理。”
“爲何從未聽你提過?”想不到賀文還去論證,趙盾更詫異。
賀文解釋道:“我曾對大將軍說,此人是刺客。大將軍以爲是小題大做,所以赴宴之事也盡力隱瞞我。後來,大將軍逃亡在外,總算順利得歸。我不再提此事,是怕大將軍難過。”
其實,賀文不對趙盾提起這件事,更深層次的顧慮,是對趙盾自尊心的照顧。因爲事後證明,靈公的確就是幕後指使,鉏麑正是他對趙盾實施第一次行刺的刺客。刺殺失敗後沒幾天,趙盾就接到靈公不懷好意的邀約,差點死在宴席上。如果再提此事,彷彿是賀文故意向趙盾炫耀自己的明察秋毫,料事如神,豈不是讓趙盾難堪?
趙盾沉默半晌之後說道:“賀叔做得對。這位義士對我有不殺之恩,是該妥善照顧他的親人。至於怕我難過,你多慮了。”
“宴席上,殺手衝出來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後悔不該不相信你的判斷,後悔自己太愚蠢太天真,竟相信那無道昏君的信口開河。逃亡歸來之後,我卻釋然了。或者,這本就是我命中註定的劫難,避無可避,無處可逃。就算我如賀叔一般洞若觀火,見微知著,那場宴席還是不得不去。我的處境依舊,我又何必怨天尤人?”
“大將軍何時對命運竟如此執迷?”賀文很驚訝。他眼中的趙盾,向來積極上游,努力拼搏,恩怨分明,一直將‘我命由我不由天’奉爲圭臬。
“六年前的那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信仰。”趙盾站起來,兩手交握,按摩指節。過了好一會,又分開兩手,各自緊握成拳。“以爲手握權柄便可呼風喚雨,最後發現,連自己的命都掌控不了,遑論其它?比如先君,以爲將我殺死,便可無憂無慮。結果……”趙盾重重嘆道:“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先君之死,兇手仍下落不明……”賀文這句話,既是陳述,也是試探。
“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執着於昭告天下?”趙盾淡淡一笑。
“屬下實在不知——”說這話時,賀文有些心虛。但是他還是想不明白,爲何大將軍認定他一定知道?
“現在只得你我二人——”趙盾裝作看風景轉頭環顧四周,兩人聲音傳播的範圍內空無一人。“其實,賀叔一早就知道,只是擔憂……我有顧慮,回不了將軍府。”
賀文不語。趙盾停頓片刻,繼續道:“那日,兩位將軍上門問話,當時,賀叔已知我的下落,卻故意不說。如果所猜不錯,賀叔是擔心對趙穿的懷疑會連累到我。後來,告知我君主的死訊,又聽我說,如果找不到兇手,就不會回去。於是更擔心,如果真是趙穿,我更不會回去了。最後——”
“你找到士會將軍,向他探聽口風,確認不會牽連到我,纔對他道出實情。他問你隱瞞真相的理由,你避重就輕。其中原委曲折,你卻絕口不提。誰是兇手,你心中早有定論。”
“原來,大將軍都心知肚明,枉我以爲自己隱瞞得很好。”賀文感慨。
“謝謝你,賀叔!”趙盾一把抓住賀文的胳膊,忽然激動起來。“如果你把懷疑道出,我一定無法回到絳城。明知自己的堂弟是兇手,還能若無其事的回來嗎?回來之後,是對一切視若無睹,還是將他繩之以法?”
“我沒辦法親自下令處死自己的族人,何況他殺死的還是三番兩次想要奪我性命的仇人。我沒有大義滅親的決絕果敢,也無法對真相視而不見。所以,謝謝你讓我心安理得的回到絳城。”
“大將軍不必言謝。就算到了現在,也不過是懷疑。並沒有人證明就是趙穿乾的。我不說,是不想給大將軍增添無謂的煩惱罷了。”雖是謙辭,賀文說的也是實情。未經證明的事情說出來會造成更多困擾,還不如不說。
“我只能說,命運待我不薄。”說完,趙盾擡頭看天,長長舒了口氣。
“那……大將軍是已經確定,此事系……?”賀文雖有十足把握,卻不是百分百肯定。
“有一次,我約他去東郊玩耍,我親口問過他,他點頭承認。”趙盾骨子裡就是個黑白分明的人,有疑問定要探究個明白。
“大將軍爲何會懷疑他?難道是因爲兩位將軍說過,他的嫌疑最大?”
“臾駢走前的那個晚上,他跟我提起,一定要將趙穿從鄭國召回。他還說,他日能救我的必定是趙穿。所以,回到絳城後,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他。而且,士會和郤缺也懷疑是他。只是,沒有確鑿的證據,只能不了了之。”
一抹豔麗的身影從右前方掠過,趙盾轉頭一看,原來是隻振翅南遷的黃鶯。“幸好臾駢提醒我及時召回趙穿,否則……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運真的厚愛我。”
“我承認,我自私,貪婪,徇私枉法。我雖頭頂權力榮耀的光環,也不過是凡人一個。就算證據確鑿,我也不能親自下令處死兇手。因爲兇手不是別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弟弟。”
得知真相後,趙盾不止一次的責備自己,爲什麼一定要問清楚,一定要得到答案。如果不知道答案,或者他會好受些,知道之後卻備受煎熬。
“沒有人責怪大將軍。”賀文安撫道:“先君無道,他離開了,賢明君主纔有機會統領晉國。換個角度來看,對晉國是好事一件。”
“是好是壞,此時下結論還爲時過早。”趙盾不置可否。
“這是何意?”賀文聽出趙盾的話中有話。
“所有人,包括我這個受害者在內,都迫切的想知道兇手到底是誰,難道君主不想知道?他難道不怕遭遇同樣的命運,一個不小心也被刺身亡?”這次迎回來的君主,絕不像上一個那麼愚蠢無知,趙盾心裡有數。
“趙穿被懷疑是公開的事實,君主也心照不宣。只是他沒辦法去追究。趙穿的身份,我的身份,還有君主本身在晉國根基未穩,他不想去深究。萬一真相揭開了,他怎麼辦?他會陷入和我一樣的困境。所以,還不如不去刺探真相,裝糊塗比明白好過。”